见沈葆桢还犹豫不决,盛宣怀等人不敢开口,梅启照却起身走到沈葆桢身后,双手一拱,道:“大帅,职方有句话,可为大帅作此决断。”
“哦?”
“若为身家故,大帅请辞此事;若为国家故,大帅请成此事。”
在场之人,谁都没有想到梅启照竟然说出如此话来,盛宣怀心中暗叹道:果然是老辣之人,一语中的!果然,听闻之后,沈葆桢立时回过身来,脸上阴晴不定,梅启照却泰然自若,过了半晌,沈葆桢突道:“好!好一个为身家辞为国家成!今日我就要拼这老残之身,再为国家办一桩大事。盛宣怀、唐廷枢、徐润,你三人听好了,我今日就上奏朝廷,准请由江南筹款百万归并旗昌!你三人定要竭心尽力,办成此事,如有贻误,别故我手下无情!”
盛宣怀三人哪里还坐得住,忙跪下身子,齐乎道:“职道谨遵宪命!”
梅启照、桂嵩乡也半跪高呼:“大帅英明!”
转眼间,已到光绪三年夏秋之交,轮船招商局以二百二十二万两白银收购旗昌轮船已过大半年。这日,适逢福建分局唐廷庚到上海办事,唐廷枢、徐润便在租界有名的“新新楼”摆宴接风。此时距小刀会起事已逾二十多年,上海租界早已是一片繁华胜景,甚或有诗云:
浦五房经买醉频,新新楼上馔尤新。
酒兴方阑戏馆招,才听弦索又笙箫。
这新新楼既然是沪上数得出名的头牌酒楼,自然富丽堂皇与众不同,专营江淮名菜,却又特别讲究,价格自然也就不菲,一道菜轻掷数十金,但在座的三位都是招商局的商董,一切自又从公费中花销,哪里放在心上?
酒至半酣,徐润仗着酒兴便有些放肆起来,笑骂道:“原以为办了轮船局样样都好,谁知辛辛苦苦挣了几年,花红总共分了还不到十万两银子。除了喝酒用度这些好处,我是真正没觉出做轮船局好在哪里?还不如做我的茶行自在!”
唐廷庚也是叹口气:“今年怕还不如往日。广东船多货少,怡和、太古跌价又朝死里跌价。往年一吨棉花从广东运到上海,如何也要五两银子,如今倒好,怡和开价一两五分,这生意还怎么做得下去?”
徐润斜着眼道:“广东如此,哪里不是一样?到烟台,如今三两,到汉口,你猜几何?一两!太古简直跟不要命似的。起先以为收了旗昌万事大吉,谁想到前门拒虎后门进狼,早知如此,收了旗昌又有何用?”
“雨之,你喝多了。”唐廷枢伸手将徐润又要朝口中送的酒杯夺下,劝道,“归并旗昌,重在收回利权,如今局面事前早就想到,所以才禀明南北洋,希图官场多加从中维持……”
唐廷枢话还没有说完,徐润却一把又把酒杯夺过来,一口干了,抹着嘴角道:“景翁你别劝我,如何你现今说话也是这个腔调?归并旗昌,重在收回利权,这是盛某人常挂在嘴边的话,我早就听得腻烦!收回利权,与我何干?银子没赚到,图个官场名声有鸟用?你说是不,应星?”
唐廷庚眼见着徐润越发嘴得深沉,怕等会儿唐廷枢怪罪自己,忙也道:“景星说得也有道理,如今傅相不是已经咨会江南,漕粮划拨五成归轮船局转运嘛?只要官场维持,局面毕竟撑得下去的,旗昌都被船局挤垮,何况太古、怡和?”
“漕粮?”徐润真是醉了,一手从面前盘里随手抓了只溧水阿婆鸭的腿放到口里嚼了一口却又呸地一声吐掉,骂道,“一提漕粮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李合肥咨文江南又如何?沈葆桢就听他的话?即或沈葆桢听他的话又如何?江苏布政使梅启照就答应?即或梅启照答应,下面的粮道、府、县、海运局、漕运局就答应?一天到晚咨文过去会札回来,舞文弄墨空费口舌,有一心半点的正经?我早就看不惯这些官场习气,指望漕粮?轮船局早就垮掉了,你我何在今日?”
二唐见徐润挣扎着站起来还要找酒喝,忙上去架住他,一边招呼等在外面的徐府亲随,徐润还兀自在喊着:“做官的都是一群猪猡、废物。朱其昂什么人?拿着轮船局发的薪水,跑到天津一待就是半年,说是养病,娘希匹,我看他是去拍李鸿章的马匹!船局要这样的人干什么?还有那个盛宣怀,以为自己骗到江南百万银子就了不得了……”
“雨之!”唐廷枢动了怒气,“你要再如此,下次定不准你喝半点酒!”
这边徐润哪里听得进去,“哇”地一声便吐了出来,徐府的家人上来架住,二唐送到门口,千叮咛万嘱咐,直见到徐润马车辚辚而去,唐廷枢这才转身道:“哎,应星,你久不来上海,一来就看到这么一出,真是难以为情。”
“二哥说哪里话。”唐廷庚皱起眉头道,“徐雨之平日里好端端的一个人,何以今天闹起酒来?”
唐廷枢一摆手,道:“也不怪他,这半年来局务每况愈下,几乎有支持不住的感觉。我同雨之看了半年的账目,海运倒还罢了,走江运的九条船,因为太古、怡和降价争斗,不仅一分银子没赚到,反倒亏了四万多两。全盘算下来,今年商局怕是要折本的。”
唐廷庚大惊:“竟然到这个地步?其它三位如何说?”
所谓其它三位,自然是指的盛宣怀、朱其昂、朱其诏三位会办,唐廷枢略一摇头道:“能如何说?朱其昂在天津养病,已经呆了半年,局务是一概不过问的。盛宣怀归并旗昌之后,就给南北洋上了书,说是要辞掉招商局会办的职务,一心在湖北办矿,折子当然是没批,但他也真是撂得下手,除了三月间旗昌交割来了趟上海,如今对局内大小事务也是不闻不问。朱其诏虽然在上海,但他是唯这两位马首是瞻的,他两人都不在局内,朱其诏能有什么分晓?”
唐廷庚默然半晌道:“我也是真想不到他盛某人这次居然想要自辞会办,不过这样也好,此人官场习气太重,同雨翁还有二哥多有意见不合的,私底下又对二朱袒护得很。他少干预局务,怕对我们还是有利。”
唐廷枢冷笑一声:“有什么想不到的?船局草创之初,他盛宣怀就想一手把控,自己分量没有掂清,各种手段都试过了还是没个结果,如今知难而退,倒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嗯,二哥说得是。如今江南,除了二哥,谁还能把船局的担子挑起来?”唐廷庚捧了唐廷枢一句,接着问道,“但这样亏损也不是个法子,漕粮如果真能落实五成,局务怕还是有些起色。”
岂知唐廷枢叹口气道:“这正是我最近心忧之事。你是不知道,今年北方大旱,山东、山西各地春粮多有颗粒无收的,如今临近秋收,听说收成也不大好。你在广东,自然知道今年水涝、风灾频发,就是江南富庶之地,去年降雪不多,今年收成也只是个中下。如今米价腾贵,船局在江南各省采买漕粮,每石反倒要贴一分银子!”
唐廷庚已是惊呆了:“如果北洋真要船局采买转运五成江南漕粮,也就是六十万石,岂不是反倒要贴上数万?”
“就是这个话。”唐廷枢艰难地点了下头,“归并旗昌之时,为的怕船多或少,特特向南北洋禀请加拨漕粮,谁知道竟是这个局面。”
“那二哥有什么办法?”
唐廷枢咬着嘴角,过了半晌才道:“我想禀明傅相,今年船局停办漕运。”
“这——”唐廷庚张口结舌,过了好半晌才道,“停办漕运,事关重大,船局担得起这个风险?”
“我已经问过沙船帮郁四等人,如若船局停办漕运,他们勉强倒也还办得下来,不至于耽误大局。“唐廷枢断然道,“此事我已反复思维,唯有此法,才能暂解船局之困。”
唐廷庚在心中默默盘算,停办漕运,李鸿章怕是第一个不答应,但他不敢反驳唐廷枢,只好默然道:“怕也只好一试。”
然而出乎唐廷枢意料的是,他的主意还没有到李鸿章面前,便在代替朱其昂管理漕运的朱其诏面前碰了个钉子。正在江苏采办漕粮的朱其诏听得风声,连夜赶回上海,径直赶到轮船局,也不待书办通报,推开唐廷枢的房门便问道:“听说总办有意要停办漕运?”
唐廷枢尴尬一笑,想圆个场面,便问道:“翼甫兄何时回来的?也不知会一声,好歹派人到码头去接,来,站着为何?翼甫兄坐下说话。”
朱其诏却不肯坐,不冷不热道:“我本在江苏采买漕粮,听人说总办准备上书傅相要停办漕运。事关重大,其诏虽然仅只列名会办,但如今替家兄专司漕运,不得不连夜赶回问个究竟。到底有无此事,如果无此事,其诏这就回江苏继续办差。如果有此事,总办上书前,不妨先把我给解职了,无漕可办,要我还有何用?”
唐廷枢怕事情闹开,特特走过去将自己房门掩上,这才道:“翼甫兄不必如此,如今不过是个想法,哪里就到上书的地步?本就是要等着翼甫兄从江苏回来议一议。”
“此事有何好议的?”一听唐廷枢竟然承认要停办漕运,朱其诏不由得怒道,“漕运是船局立身之本。北洋傅相创办船局,初衷就是替沙船运漕北上,总办要是不办漕运,敢问是要散了船局?”
“哪里就到这个地步?”唐廷枢没想到平日里无声无息的朱其诏如此强硬,皱了眉头道,“实在是我同雨翁私底下反复核算,光绪二年三年连着天下歉收,如今米价腾贵,船局采办漕粮,每石要亏损一分,六十万石之巨,船局如何承受得起?而且也并非停办漕运,不过是今年暂缓而已,待米价回复,不说盈利,但只要账面上过得去,船局哪有不运的道理?”
朱其诏冷笑一声:“我是真不明白总办的意思了,前几日还说如今船多货少,特意让盛道向傅相请饬划拨五成江南漕粮的,难道今日各口岸货物就多得连漕粮都装不下了?”
“翼甫误会了,我唐廷枢也深以货少为虑。但货虽少,水脚多少还有赚头。装不上货的船停在码头,不过补贴些修养利息,一旦开动运漕粮,运得越多折损越多,不得不如此。”
“哦,我算明白总办之意了。”朱其诏装出付恍然大悟的样子,道,“原来总办是觉得运漕耽误了运货赚钱的路子。那其诏请问,长江上永宁、洞庭、江宽三船以轮船局之名招揽货物,不也是耽误了船局运货赚钱的路子嘛?如停漕运,请先停此三船!”
永宁三船是唐廷枢入局之前自家购置的,他入主商局之后,将此三船挂靠在船局名下,以船局之名招揽客货,但每年除给船局缴纳若干费用外,一应收润都是唐廷枢自行获利。此刻听得朱其诏把这事儿提出来,唐廷枢不由得立马板起脸孔,道:“翼甫兄主管漕运,自然替漕运说话。但廷枢总理商局,就得通盘考量。运货有余而运漕亏本,如今是铁般事实,船局并非我唐某人一人之船局,而是各商董举股所得,即或我一人答应亏本运漕,怕是各商董也不能答应!”
朱其诏抓住唐廷枢话中破绽,争锋相对道:“如你这一说,不如提交各董会商。但我想问一句,商董举股在乎盈利,难道官款百数十万就是白纸一片?运漕不运货,你难向商股交代,运货不运漕,你就好拿朝廷的银子做自己的买卖?”
“你!——”唐廷枢盛怒之下,伸出个指头指着朱其诏,却骂不出口来。
朱其诏也是利益关心,如今朱家在沙船帮没了往日地位,他兄弟俩起家的沙船早已折价卖给他人,朱其昂草创船局时垫进去的银子填补亏空后所剩无几,朱家如今全靠在船局办漕粮维持局面,如果漕粮停办,他两人的会办还要来何用?所以朱其诏一反常态,反倒指摘唐廷枢道:“如今船局资本三百余万,其中官款计有一百九十余万,保险局存款五十万,商股不足九十万,你要拿九十万的商股压两百万的官款,别说朝廷不会答应,试问南北洋两位宪台面前,你又要如何交代?”
眼看着两人争执又要升级,门却“吱”地一声开了,徐润笑着走进来道:“两位中气十足,我在走廊上都听到了。不要再争了,无论如何,诸位都是为了商局前途。”一边笑着把朱其诏拉住,道,“翼甫兄也不要着急,总办也不过有这个想法,连我都不知道。此事关系重大,定要函商盛道、朱道,哪里如今就好下结论的呢?翼甫兄连夜奔波,不如先回去歇息歇息,从长计议,从长计议!”
朱其诏本是赌着一口气来闹的,心知在局内势单力薄,敌不过唐、徐二人,见徐润出来打圆场,也就收篷道:“总办随口说说,我也无心折腾,但请二位记住,漕运事关国家大计,出了差误,不是你我担待得了的!其诏先走一步。”
说完,也不搭理唐、徐两人,竟自一甩袖子掉头就走了。
这边徐润来劝唐廷枢道:“景翁歇歇气,他朱家如今寥落,指望着漕运翻本的。怕不是这么好商量。”
唐廷枢十五岁从商,买卖场里摸爬滚打,到怡和总买办位置上时,早已隐隐然是粤商领袖的地位,连洋人大班也对他另眼看待,几时和人争得如此面红耳赤?他听朱其诏“拿九十万的商股压二百万的官款”,不由得回想起台湾运兵、采买漕粮、收购煤矿总总往事,历历在目,愈发觉得商局受官场欺压太甚,心中一股怒火升腾,因咬了牙,恶狠狠道:
“查!给我狠狠地查他朱其昂、朱其诏!我就不信,他俩是站定了脚跟的人!”
船局的风波,盛宣怀浑然不知,此时他正在湖北。开春之后,他给李鸿章、沈葆桢分别上了禀帖,要辞去招商局会办一职,却未能成功,沈葆桢还特特批到:
招商局甫将旗昌公司归并,资本较前更多,事务较前更繁。当此扩充精进之际,该道明敏干练,才识兼优,极应督率经理,以禆局务,而广财源。湖北开采煤铁,虽亦该道管理,然一水可通常川往来,两事尽可兼顾,岂宜遽存去此就彼之心?即使李伯相准另派大员,亦须该道为之引翼。所有招商局务仰仍照前认真筹办以副委任。
差事辞不掉,人却能离开上海这个是非之地。盛宣怀在湖北一呆就是数月,先在广济找到好煤,又在阳平找到矿质上佳的铁矿,分别雇人采用土法开采,以期守住局面,另又派人通过怡和洋行订购采炼煤铁的机器。正忙得不亦乐乎之时,突然接到朱其诏来信,说是要到盘塘瞻仰矿务总局。
盛宣怀还在揣摩这封语焉不详的来信时,朱其诏已经来了,就同去年末徐润密访盘塘一般,朱其诏也是轻车简从,只带了心腹数人。盛宣怀依然在盘塘设宴,但他心知朱其诏一定有要事来商,故而并未铺陈,只带了盛宇怀一人作陪。席间朱其诏心事重重,盛宣怀情知酒席之上不是说话之地,便只问些上海市面情形等语,这酒就吃得颇为尴尬,好容易等到众人都吃到七八分左右光景,盛宣怀笑道:“盘塘是小地方,比不上上海租界花红世界,酒后无以可作消遣,不如我陪翼甫兄到江边走动走动?”
“自然听主人安排。”
两人便离开盘塘总局堂屋,信步向江边走来,此时正值深秋,滚滚长江西来东去,盘塘附近江面甚是宽广,波澜不兴,但当空一轮明月,照耀江面,对岸又是红叶叠嶂,自有一番美不胜收之景。两人不觉间已走到江边,朱其诏看着滚滚江水,不由得叹道:“还是杏荪兄这里别有风光啊,不像上海滚滚红尘令人生厌。”
“翼甫兄何出此言?清静固然有清静的好处,红尘自然也有红尘的妙在。世间万物,心定则物定,何拘修行在何处?”
“我是没有杏荪兄的雅量。”
见朱其诏苦笑一声,便又无话,盛宣怀转而问道:“不知云翁在天津,病养得如何了?”
朱其诏叹一口气,“家兄自年初应丁日昌召唤,到直隶襄助料理赈灾事宜,昼夜奔波,身体一直不太好,入夏更是病卧在床,我兄弟二人信函中来往,多付有脉象诊断,也托我在上海代为寻医。但几次求医问药,总不见好,反倒愈发沉重。”
盛宣怀大惊道:“为何不早说?中医如不奏效,不妨请西医看看,上海、天津多有出色的医师,翼甫兄回去即刻将脉案抄送一份发给郑观应,我写信让他帮助协办,此事万万不能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