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瑞芬听他偏偏提到盛宣怀,还放在周馥之前,心想,果然是来说项的。却脸上毫不带出,笑道:“兰溪兄在海防支应局的差事还顺手?朝廷已严令各省如期按数交割海防经费,我这里就已经提走三十多万,通盘算下来,兰溪手里怕至少有两三百万要花。”
“两三百万哪里够花?”马建忠也一笑,道,“去年海防紧张时,傅相便托李星使在英国订购了铁甲船两艘。起名超勇、扬威,花费便不在两百万之下。前些日子,傅相又与李星使信商,恐怕又要再订两艘铁甲,听说单艘造价便是一百七十万两。”
刘瑞芬听得此数,不由得咂舌道:“果然是天价!怪不得上头催海防经费催得如此紧,果然这海防是要白花花的银子堆出来的——但不知海防起来后,用谁主持?”
海军大兴之后,由谁主持,这在直隶自然还是机密,但马建忠存了个笼络刘瑞芬的心,要让他知道李鸿章还是视他为心腹,便道:“听说是派丁禹廷(即丁汝昌,1836-1895,字禹廷,原为太平天国军将领,后为北洋水师提督)。”
一听之下,刘瑞芬不由得叹道:“丁汝昌最初不过是长毛叛将,承傅相看得起,累官到记名提督,但掌管海军,这就真是异数了。”
言语之下,大有些嫉恨不满的意思,马建忠如何听不出来,便道:“禹廷尚且如此造化,像芝翁这样对淮军有大功劳的,日后傅相扶持,岂不是更大有前途?”
刘瑞芬却摆摆手笑道:“我五十开外的人了,还想有什么进步?不过老死在这苏松太任上便也罢了。”
马建忠并不放松,又紧逼了一句:“那就要看傅相的意思了——听说芝翁前日去了金陵,不知道岘帅有何事要交代?”
“也没要紧事,不过是海关库银的账目罢了。说起来,岘帅到江南,我这还是头一次去见。”刘瑞芬自然不能说刘坤一的原话,但又想在马建忠面前撇清干系。但马建忠已是伶俐人,并不信,悠悠道:“芝翁,我虽然是晚辈,但有一句话想讲。”
“眉叔你说。”
“我也好,盛杏荪也好,即或芝翁也好,如今能做到道台的职位,细想起来,不都是傅相的提拔?古人有云,大树底下好乘凉。如若大树倒了,我们也只好作猢狲散,哪里还有人照拂的?所以我劝芝翁,关键时刻,要站得住脚跟,看得清形势,不要做无谓之举。”
刘瑞芬想不到马建忠竟然把话说到如此明亮处,不由得有些恼怒了:“这话你何用在我面前说?我在淮军营中料理后路粮台是,你还不知在何处呢!”
“既然芝翁也知道,就全怪晚辈多嘴了。”马建忠却不恼,又道,“芝翁想想,如今电报、海运、海防,还有日后铁路各项,都是直隶操持大局,两江不过附和。世人有谓,南北之争,其实南洋哪里是北洋的对手?就说苏松太兵备道的位置,说起来是江苏实缺,可历届江督,哪一个又动得了芝翁呢?”
这话其实是告诫刘瑞芬,他八年的上海道,乃是李鸿章一意维持的结果,反过来听,历届江督都动不了,但如果拂了李鸿章的意,说不定反手就将你搬到的。刘瑞芬听了不由得心惊,嘴上却还逞强道:“我自己立定脚跟,管它北洋、南洋,若真寻出我的差诧,要革我的职,我绝无二话。”
马建忠一笑,道:“芝翁这是说气话了。如今做官谁不想高升?事情做好了,到哪里去做一任布政使,实缺的二品官,不比红顶子三品道台强?”
刘瑞芬心想:李鸿章的价码竟也是布政使!便道:“眉叔说的这些,我心里自然有数——算了,不说这些,来,喝酒!”
马建忠知道再多说也无益,便也举杯道:“来,我再敬芝翁一杯!”
这天晚上,刘瑞芬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太太起来问:“你是哪里不舒服?可要喝点炖好的汤?”
“哪里不舒服?我哪里都不舒服!”刘瑞芬说着,索性披衣起床,独自到书房,踱来踱去,把刘坤一同马建忠的话翻来覆去思索品味。李鸿章待他不薄,自然知道,但如今江督是刘坤一,眼见着是要同北洋斗法的,自己一个淮军出身,如若拂了他的意,应景一个弹章上去便要他好看。刘坤一器量狭小,先头吴大廷便是前车之鉴。两头都惹不起,自己要如何区处?
踱来踱去想了半个多时辰,刘瑞芬终于决定,既然哪头都得罪不起,不如哪头都不得罪,但也都不讨好。上面要查办船局,自己便来个糊涂查糊涂办,大不了朝廷怪罪,骂一声混沌朦胧,这总比夹在中间非要站队的好。
主意一定,刘瑞芬立即取出王先谦原奏抄件,在第一款“唐某顿起私念、营谋交通、狡诈渔利,旗昌亏折股票每百两仅值五十两”旁写到,“无据可查”。在第二款“诡称商局赔亏六七十万两”旁写到,“见账目确有其事。”在第三款“唐廷枢等款本并不归公,即以此项私自收买旗昌股票一款”旁写到,“或有其事,查无实据”。诸如此种,一条条写下去,不是“查无实据”便是“难以彻查”,洗完后,一搁笔,这才如释重负般伸了个懒腰,熄灯睡去。
过了几日,郑观应专程赶到船局,说是请直隶来的马建忠在自家公馆吃大菜,让唐廷枢、徐润两人同来作陪。唐廷枢情知,这一定跑不掉查办轮船局的事由,他自己也在被参各人之中,忙备办了五百两银子的土货礼仪,抬到郑观应家,与徐润联袂赴宴。
郑观应因久在洋行做事,常要宴请洋人,家中便备了一个会做大菜的厨子,但他还嫌不够地道,为请马建忠,特又从英国上海领事馆找麦华陀借了个洋厨子来打理。这一顿饭菜便很有些西洋正宗风味,特意用的长条桌,还取来两架西洋蜡烛点燃,颇具异域风情。马、唐、徐三人都是大菜吃惯了的,什么鹅肝酱、焗蜗牛、烧烤牛腩等菜正合胃口,下边人又取来几瓶法国波尔多产的葡萄酒、香槟省的香槟,郑观应亲自“蓬”的一声打开,再斟到各人酒杯里。
马建忠举起杯子对着烛光看了看成色,喜到:“陶翁真是懂酒的,这酒年份怕在二十年之上。”
唐、徐二人也试了一口酒,齐赞道:“好酒!”
“说起这洋酒,我倒想起个笑话。”马建忠坐在主位,一笑道,“邵小村(即邵友濂,1841-1901,晚清外交家,历任上海道、湖南巡抚、台湾巡抚,后与盛宣怀结为姻亲,孙子即为邵洵美)各位知不知道?”见唐、徐二人一脸茫然,郑观应解释道:“小村兄原先是总署章京,会说俄语,早年在工部做员外郎的。这次曾小侯出使俄国,以道员身份派作头等参赞。”
唐廷枢道:“就是邵友濂了,听说过,但缘分浅薄未曾见面,据说也是名动京城的一个人物。马道有他的笑话好讲?”
马建忠笑道:“其实也谈不上笑话。小村使俄前,特来向我讨教西人礼仪,我一项项教他,最后便说到这吃大菜的事儿上,少不得我要讹他一顿,他便请了数位同僚,又搬动天津领事馆一个厨子,也在他家做菜。便和今天这光景差不多。其中烹饪、上菜各节倒也毫无问题,但上酒的时候闹了笑话。”
“什么笑话?”众人忙问。
“那天是喝的香槟,酒是佣人斟好了端上来的。我还未喝,下面便有人喝了,道,这洋酒固然甜,但却没有酒味,直如糖水一般。我忙喝了一口,竟然是温热的,知道不好,便问邵小村,你道如何?他以为这香槟同白酒、花雕一般,早半天便开了瓶,放在小桶里用温水泡着,哪里还有什么味?”
听他如此一说,众人想象着开瓶之后又拿热水温过的香槟酒,不由得莞尔一笑,马建忠却正色道:“此事虽然是当做笑话来讲,其实里面还是有些道理。小村在京中是有名懂洋务的,但还闹出如此事来,试想想若是其他守旧不化之徒,又哪里懂得泰西各国一丝半毫?我近日听人议论,说洋务办起来也简单,无非是请几个洋人,开几条轮船,拉几处电线,挖几处煤炭。诸位听听,这都是什么言论?办洋务在我中国,是三千年未有之变局,如各位是真沉得下心,着力专研,浸润已久的,偶尔还有力不从心之感。随意换其他人来,便能办得好了?天下何曾有这个道理?”
听到这里,唐、徐二人觉得逐渐入港,忙到:“马道见识卓然!我们在下边办洋务,其中的苦楚,外人哪里能够知道?有马道的体谅,有傅相的支持,我们便是苦些,也心甘了。”
马建忠一笑:“光是上头支持,并没有用,还要你们在下面做出实效来。有了实效,再加上傅相力挺,谁搬得倒你?”
这无疑就是替李鸿章表态要死保招商局,唐廷枢忙到:“有贵道这句话,我便放心了。来,我敬马道一杯。”
马建忠略一笑,端起酒杯喝了,却又正色道:“但有一条,我要提醒景翁。万事以和为贵,内和则外患无惧,内斗则外忧丛生——我听说,商局如今正在派人四处追查账目,弄得颇有些如临大敌鸡飞狗跳的模样,想要找出些条目,好临时舍小保大,搪塞盘查?”
此话一出,唐、徐二人都是吓了一条,他俩私底下早已会计,想要查清盛宣怀是否真的收受了旗昌中金,到万不得已之时,也存了个弃卒保车的心思。莫非已经传到了北洋耳里?唐廷枢忙到:“马大人误会了!商局是在盘查账务,但那不过是按刘道的要求办的,景星、雨之何敢节外生枝?所谓舍小保大,又哪里谈得上?”
“我也是略有耳闻,并没有要过问此事的意思。”马建忠微一笑,知道这敲山震虎已经收到效果,便道:“我也是替傅相分忧,随口过问一下。景翁是聪明人,自然知道千里之堤溃于蚁穴的道理,商局要平安,就要上上下下里里外外不留一丝缝隙,否则在你看来是可有可无可保可弃的一步棋,在外人看来说不定就是可以抓住不放大做文章的要害。我对商场上事儿并不懂,但想来道理同做官是一样,微有瑕疵弄不好便成弥天大祸,总要保个无懈可击才好。景翁,雨翁觉得此话如何?”
唐廷枢、徐润听马建忠这一番话,早已明白他是要告诫自己不要有试图弃卒保车之想。但唐廷枢并不愿就如此放掉盛宣怀的辫子,又道:“马大人的意思景星自然懂。但王先谦弹劾招商局一案,别的本是无中生有不值一驳,但其中有一条若是没有傅相同各位大人替船局辩白,恐怕难以摆脱干系。”
“景翁何妨说来一听?”
唐廷枢与徐润对视一眼,道:“就是原奏中所称官款亏空一节。如今招商局实有官款两百万,若按先前定好的从明年起还本付息,数额巨大,且一时怕招不到足够商股,难免拖累商局盈利。但如若不缴官利,又怕外人抓住这一点说船局损公肥私。左右为难,还想请马道帮忙出个主意。”
马建忠眉毛不经意间一挑,心道,果然是要在官款上做文章!略想想,道:“这事儿我在天津时便听傅相说过。但总要你们下面拟法子,拿主意的。若是法子好,既能维持船局又能无损于官款,傅相那里有不答应的地方?”略停停,马建忠又道,“说起来,我倒是有个主意,不知二位愿听否?”
唐廷枢心知,你要说的,哪里是你自己的主意?怕就是李鸿章的意思。忙到:“马道请讲,我等洗耳恭听。”
“王先谦所奏,要害处在官款上。所以你们自然要拟一个偿还两百万官款的法子,不还是断然不行的,有碍物议,傅相也做不了主。但如何还,便有讲究了。如景翁刚才所说,要等到招募商股来偿还官款,缓不济急,且两百万之巨也难以筹措。景翁不如上个折子,从明年起,以应收的江南漕粮运费抵扣,逐年偿还,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都从漕粮运费上定额扣除。这样一来,船局虽然在漕费上没了收入,但漕费是每年定额都要支付的,用以扣还官款,不会受船局是否盈利拖累,不比其他办法画饼充饥的好?再说了,这以官款还官款的法子,相信就是局中各位商董,也万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马建忠的话还没说完,唐廷枢、徐润已是喜上眉梢,如此一来不仅官款偿还不用动用商本,而且数年之后官款还完,商局尽剩商本,便没有再官督官办的道理,梦寐以求脱官自办的念头便可成为现实。
唐廷枢忙到:“果然是好办法!景星愚钝,何以就想不到这样的妙招?——但此事关系官本,事关重大,还不知傅相会否答应?”
马建忠微微一笑,道:“景翁,这我又如何做得了主?还是那句话,只要商局内部各位和衷共济精诚团结,傅相岂有不施以援手的?”
唐廷枢自然懂得此中深意,忙到:“那就有劳马大人从中多多斡旋了。来,我同雨之再敬大人一杯,并敬陶斋兄,祝津沪电报早日大功告成!”
月余之后,刘瑞芬彻查招商局的禀帖同时送往南北洋,李鸿章到也未作何表态,但刘坤一却是气得将禀帖一甩,大骂道:这个刘大胆,果然胆大包天!让他查办招商局,就弄了这么个东西来糊弄我?左一个查无实据,右一个或许也有,一句实在话都没有,他在上海弄出这么大阵仗,谁知道是雷声大雨点小,屁用没有!”
陈子浦见不是办法,只好告了个假,专程跑到杭州,要再找胡雪岩商量。
到了元宝街,胡雪岩倒是很客气,亲自在门外接,迎到百狮楼,一路上各处陈设,陈子浦已是看得目眩神迷了,待到正厅,却见正中间挂着一副堂画,笔锋苍劲有力,陈子浦是饱读诗书的,自然来了兴趣,待向下面看落款时,却惊了一大跳,只见上面是两个字:奕,旁边一个小印,镌刻着“皇六子”三个字。再看两边对联,落款则是左宗棠。不由得感叹道:“雪翁,我先头跟随子帅,后头跟了岘帅,说起来也是见过世面的,但如雪翁芝园这样的陈设,怕还是头一遭见到。说句大话,恐怕京里大学士的府邸也没有这样的豪气!”
胡雪岩笑道:“哪里,不过是有些余钱,我并不懂得字画诗书,不过听人家讲好,就买来胡乱堆一气,其实入不得先生的眼。”
“我几时有这个余钱,也就是三辈子修来的福气了。”陈子浦敷衍一句,转而说正事,“这几天不晓得雪翁有没有留意京报,招商局的事儿,对岘帅有些不利。”
胡雪岩并不想过多搀和到南北洋之争,便说道:“这个就要请先生谅解了。如今正是茶、丝买卖的季节,我忙于处理生意上的事儿,官场确实没有关注。”
谁知道陈子浦不依不饶,道:“既然如此,我就来给雪翁讲一下。”说着便把王先谦弹劾招商局,李鸿章竭力回护,刘瑞芬骑墙等事儿一一说了,最好道:“如今就是这个局面,岘帅的意思,这个主意说到底是雪翁出的,下一步如何走,专让学生来找雪翁讨个主意。”
“这怕就有些难了。”胡雪岩推脱道,“主意虽然是我出的,但我也只是听人风传。招商局成立之初,朱其昂有找我入股的意思,我都退却了,如今对局务到底如何,确实没有把握。如果刘道查访并无确凿证据,或许真是生意场上的人眼红商局生意,出来造谣生事,这怕也是人之常情,难免的。”
见胡雪岩拿这些话来搪塞,陈子浦心中冷笑一声,已经上了这条船,莫非还容得你随意下水?便道:“雪翁这样讲,学生我就有些不明白了。如果雪翁只是听了些风言风语就给岘帅出了这样的主意,到时候真的查无实据,不仅京里王祭酒要担干系,恐怕雪翁这里也有些不好交代?”
胡雪岩一时语塞,不知如何回答。陈子浦却又转了话锋,道:“听说阜康最近有些周转不灵?”
听得此言,胡雪岩大为警惕。每年收丝、收茶叶,都要从阜康动用大笔资金,何况年关岁末,自然是银根紧缩,但陈子浦此时提及,到底是什么意思?不由得正色道:“这一二年,上海房价飞涨,各钱庄、银行的钱都被贷出来投到土地上面,整个市面都是银根紧缩,并不止有阜康一家。如若论起情形,恐怕阜康还是要好些,莫非先生在哪里听到些传闻?尽皆都是不可信的,阜康的信誉,在江南十余年是出了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