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庞云鏳停下脚步,斩钉截铁道,“我庞怡泰按每包三百八十两的价格,收你三百包生丝,凑十一二万出来,先把这笔应付过去。你回去就放出风声,说是正在出售生丝筹集资金,稳住钱庄的信心,后头的事情容我再筹划筹划。”
金亦寿忙起身又要跪拜:“侄儿谢世伯救命之恩!”庞云鏳亲出手将他扶住,语重心长道:“救得了一时,怕我救不了一世。说起来,庞金两家世交,我应该借你二三十万,并不该要你的生丝,但你不晓得,庞怡泰也是拿不出这么多钱。不是我倚老卖老,少不得要说你两句,你这个胆子,也却是太大了点!”
“侄儿知错了!只要这一关翻过去,一定多来听世伯教诲,再不敢贪多的了。”
庞云鏳知道金亦寿未必就听得进去,摇摇头道:“就这样吧,你这几天不在金嘉记,市面上早就传得沸沸扬扬,什么难听的话都出来了!遇事不要躲不要避,否则反而要坏事!还没有到万不可救的地步,你这就回去,开门见人,每个钱庄都要见到,稳住他们的心!我这几天总帮你想办法就是了——莱臣,你送出去。”
30、
有了庞怡泰调拨过来的十二万银子,金嘉记这才敢重新开门,先还清了崇德庄的十万,又东挪西凑集了十万对付了三四家小钱庄,人心这才稳下来,虽说几家大户还是日日上门来催,言语倒也客气许多,金亦寿厚着脸皮许诺,总讲好是年三十前一并还账。
眼看着还有不到十日便是年关,金亦寿天天不过忙三件事,一是安抚各钱庄,二是反复派人到洋行去商讨丝价,三是等庞怡泰的消息。
其中洋行见金嘉记窘迫,报价压得极低,大都在三百一十至三百二十之间,并且讲好要卖就是一千包起售,低于此数一概不接,等于断了金嘉记的生路。金亦寿只好期望庞云鏳能有什么大手笔捞自己一把,但左等没有消息右等也没有音讯,自己又不好上门去催,真有如坐针垫度日如年的感觉。等到无法再等时,庞元济却来了。
一进门,金亦寿忙握住他手道:“莱臣兄弟,等得我好苦!”
庞元济笑笑:“前几日事情没有落实,我并不敢来找大哥!好在今天事定下来,我特来请大哥去吃讲茶的!”
吃讲茶,是上海土话,专指由中人将有争端的两家约到茶楼从中斡旋撮合。最早不过是漕帮、沙船帮中纠纷调解的手段,后来商家中谈判生意也有找中人调和的,也称“吃讲茶”。金亦寿闻言起了警觉:“今日?在哪一处?又是同谁?”
“就是今日!已经约好了,在春风得意楼。”
“和哪一个?”
“还能有谁?”庞元济愕然道,“自然是裕记东家胡财神,他好容易来趟上海,家父亲自去约的——”
“世伯的情我是领了。”听到是胡雪岩,金亦寿冷冷道,“但我同胡光墉怕是没有什么好谈的。”
“我说哥哥啊,如今是什么时候?你还要斗气?”庞元济劝道,“你想想,要迈过这一关,你除了将生丝脱手以外还有别的法子?洋行又降价不收,放眼江南,除了裕记,谁还能吃下四五千包生丝?你去认个错,服个小,我们再从旁劝和一下,裕记收了你的丝,不就是万事大吉了?”
“我有什么错好认?”金亦寿怒道,庞元济忙又说,“我话说错了!但事情好歹,也要见了面再讲?就算看在我们庞家面子上,也务必请大哥跟我走一趟。”
“那就依你。”其实金亦寿听到胡雪岩有可能收自己的生丝,也不由得动了心,但面子上却还要绷起,道,“不过丑话说在前面,讲可以,讲得好也就罢了,要是讲不好,我立即走人,总不要怪我不给你们庞家面子。”
“知道了!知道了!”庞元济想先把金亦寿拉去坐下再说,好说歹说劝着金亦寿出了门,登上自己的马车,一路粼粼到了春风得意楼。
在楼下停车,金亦寿一看,名闻沪上的春风得意楼尽然一个茶客都没有,十几个庞家的伙计站在当街,维持场面不准闲杂人等靠近,显是已包了场子,再看门口斗大一块白色木牌,上书几个黑金大字:“奉谕不准吃讲茶”,不由得苦笑一声,随着庞元济上了楼。
到楼上时,却见往日二楼用屏风隔开的各包间尽皆撤去,只中间放着一张大圆桌,放着三张椅子,旁边另有两张方桌,堆叠着各种宫廷细点,但却除了两个茶博士几个庞家伙计之外,并无他人。庞元济引金亦寿到一旁椅子上坐下,道:“家父去请胡财神了,想必一刻就到,大哥先等等。”
金亦寿知道,胡雪岩怕是要等有人从春风得意楼报信说自己已到了才肯出门的,但也无法,只好枯坐等着,茶博士来上茶,也一并回绝了。等了不知多久,但听得楼下欢声雷动,便倚到栏杆上向下看,只见不知何时消息已传开,竟有一二百人围在春风得意楼外看热闹,此时人群分开,一辆紫檀木作轿干的蓝呢八台大轿从东而来,轿子上雕工精致,轿檐垂着红色流苏,并轿夫也一个个是崭新的府绸短袍腰间扎一根红得耀眼的丝绸束带,脚蹬雪白的千层底鞋,小步抬着轿子奔过来。金亦寿一望可知,这是胡雪岩的坐轿,说是专在京师有名的盛康里轿房订制的。盛康里轿房声名远扬,专做达官贵人的坐轿,主顾之中其中顶有名的要数李鸿章同恭亲王。胡雪岩的这抬轿子,据说造价便在万两以上,共有两抬,一抬在上海,一抬在杭州,都是赫赫有名,任自上海通商大都会华服贵轿不计其数,也是一眼能认出来的。此刻他后面跟着的庞云鏳的轿子便显得小气不堪了。
金亦寿再一细想,庞怡泰在北市泰康里,裕记、阜康都在北市,就并胡雪岩挂着陕甘粮台牌子的公馆也在北市,但却都在春风得意楼西边,偏偏这两抬轿子都是从东而来,摆明了是刻意绕一个大弯,要取“紫气东来”吉祥官气。不由得心里更添了几分不平,便不再看,回到椅子上坐定,单等胡、庞二人上楼。
不一时,听得脚步橐驼之声,庞云鏳已是先上楼来,手一邀道:“雪翁请!”随即便听胡雪岩道,“芸翁是主人,先请!”二人退让一番,这才并肩上来。金亦寿站起身来,只向庞云鏳一作揖道:“晚辈见过世伯。”转身却见到方祖德、宓本常两人跟在胡雪岩身后,便把脸孔一板,道:“胡老板是个什么意思?今日是你我两人见面,我并未带一人同来,何以这两人在这里?莫非吃讲茶不是讲道理,是要比人多人少?”
庞云鏳面子放不下,喝一声道:“沁元,如何说话?”
“这不妨事——”胡雪岩倒是微一笑,吩咐两人道,“你们先下去,金老板说得也有道理,不要传到市面上,说我们人多势众。”
方祖德、宓本常两人答应一声下去了,上边庞云鏳便安排胡雪岩坐了北边,金亦寿坐了南边,自己在东边坐下。茶博士上来,捧上两杯盖碗茶,都是嵌金细铆金丝边的官窑茶碗,却装得各不一样,报名时,胡雪岩这边是:“武夷贡品大红袍一客!”金亦寿这边是:“西湖贡品龙井一客!”,独庞云鏳面前并没有摆茶。
胡雪岩当年在漕帮、沙船帮中斡旋生意、排解纷争,算是个不入帮的漕帮弟子,讲茶不知吃过多少回,自然知道规矩。金亦寿虽不是帮中人,但也见过市面,知道这两碗茶并不是拿来喝的,是以两人都并不动杯,听庞云鏳发话。
庞云鏳清清喉咙,道:“今日是庞怡泰做公道,邀裕记东家胡老板同金嘉记东家金老板吃讲茶。为的是抢购生丝一事。事情原委,两位自然比我清楚,也就不再复述,只希望两位今天卖我一个面子,有什么话当面讲出来,哪一位先讲讲?”
胡雪岩微笑,道:“请金老板不妨讲一讲?”
金亦寿憋着一肚子火,道:“我讲就讲!胡老板,你是做大生意的,这我素来知道。军火也好,借款也好并钱庄生意,金嘉记从未和你过不去,但今年生丝收购,裕记太不讲道理,把七里丝一抢而空!逼着同行涨价,金嘉记就是吃亏在这个上面,你平心而论,有没有这个道理?”
“确实没有这个道理。”胡雪岩笑笑,但却旋即正色道,“但做生意,并不是道理讲得通就好做的,还要讲个实力,讲个资本。裕记收丝,是有这个本钱,抬价也好抢购也好,下面的丝农、丝商得了实惠,裕记也没有从同行那里挪过一分银子,并没有对不住各位同行的事情。反倒是金老板你,强行抢购,哄抬丝价,最后还欠了钱庄一百多万,甚或影响到了丝业同行的信誉。你去市面上打听打听,自从金嘉记躲帐,如今还有那家丝行能从钱庄贷得到银子?我倒要问问金老板,这又是个什么道理?”
金亦寿并庞云鏳都没料到,平时看着和和气气的胡雪岩一来居然就是如此咄咄逼人。金亦寿正要张口再辩,谁知刚说了个:“你们裕记——”便被胡雪岩挥手打断,又道:“今天这个讲茶,我本并不愿意来吃的,都是看在老庞面子上。连你家上一辈子,也是和我做老了生意的,彼此交情上很来得。再听说金嘉记确实是熬不过这个年关,所以才来见你一见,给你指条路,又不想在外人面前伤了你的颜面,才说是吃讲茶。说到底,你金嘉记垮与不垮,又不是裕记挤兑的,两家何来恩怨,又有什么好谈的?”
听到这里,金亦寿不由得勃然大怒,站起身来,对庞云鏳一拱手道:“胡老板这样强横不讲道理,世伯,不是侄儿无礼,这个茶吃不下去了!”说着便拔腿要走。
岂知他还没有走出几步,胡雪岩便在后面厉声道:“你敢走!你要再走一步,我马上到钱业公会,让各钱庄联衔告到上海县,先请令封了你的丝号、典当!不愁你不拿钱出来还账!”
这句话确实将金亦寿僵住了,他转过头来骂:“胡光墉,你用不用得着这个样子?”庞云鏳马上上来劝道:“你也不要怪胡老板,总是你少年心急,动不动就说要走。吃讲茶有这个样子的?你好歹先坐下来,听胡老板把话讲完!说到底,他也是你长辈,就兴在长辈面前这个样子做的?”
金亦寿拗不过庞云鏳,只好重又坐下,却兀自是一脸怒气,胡雪岩也不理他,冷冷道:“我既然已答应了要给你指条路,就不会食言。但有一条,从今日起,两年内,金嘉记不准在南浔收七里丝,即使有丝客人找上门,也要专卖给裕记。不答应这一条,再同裕记抢丝,不要怪我不留情面!要是答应这一条,我自然帮你解困。”
金亦寿哼了一声,并不说话。庞云鏳打圆场,对胡雪岩道:“有了这么一回,金嘉记如何还敢再同裕记抢丝?但请雪翁讲讲,如何解困?”
“老庞,你不要帮他答话。庞怡泰不是金嘉记,我要听沁元亲口说一句。”胡雪岩并不卖情,两眼咄咄逼人看着金亦寿。金亦寿被他觑得发虚,心中又想,不过是口头一句话的事情,先答应他看看有什么好处再说,便支吾了一句:“我答应你就是。”
“好!”胡雪岩也不管金亦寿是真心还是假心,道,“大丈夫一言九鼎,也不用签字画押,我信你一回。”
庞云鏳忙道:“这下好了,恩怨解开了。请问雪翁,有什么办法拉金嘉记一把?”
胡雪岩道:“其实办法我早就开过了,只是沁元没有看在眼里,平白生出这么多波澜。我做生意最讲信义两个字,原来是如何条件,今日依然是如何条件,决不食言,就不知沁元答不答应。”
金亦寿细细一想,忙开口问道:“你的意思,是按三百六十两的价格收金嘉记的生丝?”
“对的。”胡雪岩淡然道,“有多少收多少,一分不差。”
金嘉记的底细,庞云鏳是知道的,心中一默算,还有三千八百多包生丝,转手出去就是一百四十万两银子,足够金嘉记应付各钱庄的了,忙道:“沁元,你还不快谢谢胡老板?”
金亦寿也把这算盘打过,知道如今连洋行都不收丝的,裕记不仅全收,还开的是三百六十的价钱,虽说每包自己还是要亏四十两,但总不至于血本无归,也不由得动容,拱手道:“那就按胡老板吩咐的办就是。”
“好。那就从明日开始验货交割。”胡雪岩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庞云鏳喜道:“这就对了!坐下来谈,哪里有谈不拢的事情?”转身对茶博士喊道,“讲开了!讲开了!”
春风得意楼的茶博士也是操持惯了吃讲茶的,知道规矩,听到“讲开了”三个字,便端上来一个青花大酒盅,取起胡、金二人面前的盖碗茶,一股脑倒进去,略微一摇,混在一起,又分出来各倒成一碗。庞云鏳主持道:“来,请二位共饮此杯,冰释前嫌!”
胡雪岩、金亦寿端起茶杯,碰了一下一饮而尽。放下茶碗,金亦寿拱手道:“我这就回去安排丝货,两位就此别过。”便告辞下楼。胡雪岩略微点头并不起身相送,庞云鏳倚在栏杆上,见金亦寿的马车走远,才回来叹道:“雪岩你总算是拉了金家一把。但何以今日口气这样硬?传出去,怕有人要说你得理不饶人。”
“老庞,”胡雪岩叹口气道,“如今丝业里,像沁元这样的小辈子越来越多,他们同你我不一样,不知道做人做生意的道理,自小就是蜜糖窝里长大的,没有经历艰难。我今天要是不给沁元一些教训,他是压下去了,明日、后日就怕还有其他人冒出来要和裕记争夺!我这是敲山震虎、杀鸡儆猴,让他们存着个敬畏之心。”
庞云鏳这才明白胡雪岩的苦心,略想一想,道:“你的心思我明白了。你想囤丝同洋人斗法,就要集中力气,怕就怕下面有人作乱。”
“就是这个话。”胡雪岩心境不好,叹口气道,“你不知道,我本来想从上海修一条电报线,联通杭州、江宁,偏偏有人在官场上说我坏话,坏了这个事情。电报不是我的主业,被人夺走也就算了,但如果丝业、钱业上再有人出来作梗,不独坏了我的大事,连同行和下面丝农也是要遭殃的。我看中国人有一宗坏毛病实在要不得,就是不能齐心……”
庞云鏳默默无语。胡雪岩笑笑道:“算了,不说这个,走,老庞,今日还早不要为这些琐事烦了心,到我公馆里去喝点酒,我们兄弟两个总有好多日子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不!我早就在庞怡泰备好酒席了,到泰康里去!”
见庞云鏳坚持,胡雪岩也就不再提回家的事,道:“好,那就去你的庞怡泰,我让人去请应春兄弟,让他也来一叙!”
说罢,两人便联袂下楼,到楼外时,依然是人山人海,早就有人传出风声,说今日裕记胡财神同金嘉记吃讲茶,几句话就把金亦寿收服了,多少人涌过来要看胡财神的风采,庞家的伙计组成人墙,却险险有挡不住的样子。胡雪岩看着众人,略笑笑,让茶博士把春风得意楼的老板叫来,问他:“你这茶楼,一天能有多少收项?”
这老板是惯于迎逢的,道:“多的时候七百八银子,少的时候也有五六百。”
“那好。”胡雪岩点点头,“今天就算阜康包了你的场子,这里许多百姓乡亲,等我走了,请他们都进去喝茶吃点心,帐算在阜康头上,给你两千,总够了?”
老板忙答道:“够了!够了!”便吩咐茶博士,茶博士得令,站在底楼一张桌子上,高呼一声:“胡财神发话了!今日阜康包场春风得意楼,无论老幼贫贱,都可进来喝茶吃点心!”
瞬时间外面已是欢声雷动,无数人涌进楼去,胡雪岩这才同庞云鏳从容登轿而去。
过了几日便是腊月二十九,金亦寿派周方寸到阜康来找宓本常,催收一百四十万的丝款,宓本常便赶到裕记,问方祖德道:“金嘉记来收款,却没有票据。你这里到底收了他多少丝?给我报个数字,我好给人家开庄票。”
“你着急什么?”方祖德阴测测一笑,道,“丝我是收了三千八百多包,都给他立了字据的,但并没有给他,过了年关再说不行?”
“明天就是三十,是钱庄催款的期限,他们金家怕是等不到过了年关了,你让我如何去应付?”宓本常错愕道,“这不是儿戏,胡老板已经答应了金亦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