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挨到半个多时辰后,一切布置妥当了,宓本常叫来钱庄上下,吩咐道:“今天这个阵势,来得凶险,阜康挺不挺得过去,就要看你们的了。有三条,你们要听清,一,不管等会儿主顾是谁,要提多少银子,办得到办不到,一律要笑脸相迎,自己不要怯场,让别人以为我们真短了气。二,两百两以下的折子,不要计较期限、利息,一律按着满期支付。三,一千两以上的折子,好生给人家说话,让他到后头来跟我计议。听清楚没有?”
“清楚了!”
“好。”宓本常深吸一口气,也是给自己打气,好半晌才喊出一声:“开门!”
一声令下,四个精壮的伙计快步走到门前,齐喊一声“开!”抓着两块门板就抬开来,这下来得太陡,门口紧靠在门上的两个主顾竟一个踉跄,险些摔倒,但当明白过来是阜康开门时,高兴得忘乎所以,快步就跑到柜前,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折子,“啪”地一声拍在柜上,口里高呼:“我要取钱!全取出来,要现银!”后面的人也是蜂拥而进,阜康伙计好容易才维持住局面。
一开始,事情倒还顺当,几十、几百两的小折子,很快就清算了,宓本常特意让人把银元、元宝装在大框子里,从后院大摇大摆抬进来摆在柜台上,这一招很是奏效,有些排队的客人啧啧赞叹道:“看见没有,人家阜康还是有钱的!”宓本常又暗示柜上,结账时拖沓一点,果然,后面有些小主顾等得不耐烦,就转身走了。
此时天边逐渐泛白起来,宓本常眼里数着从后院抬出来的框子,一筐银元是五百元,元宝是五十个一两一筐二十个,又掏出怀表来看时间,已是八点半光景,眼看着一个多时辰,也只兑走了四千多两,不由得暗自长出一口气。
然而到了九点钟时,事情不对了。人流越来越多,要兑的票额也变大了,半个时辰内,又提走了四千多两,宓本常看在眼中,焦在心里。偏这时,一个账房忧心忡忡过来,开口道:“大掌柜,有人要提两万两银子!”
宓本常一惊,险些失声,忙问道:“是哪一位?”
账房指过去:“就是那位。”宓本常一看,见门口站着一个膀粗臂圆的汉子,四目张望,便道:“过去请这位到里面来谈,要客气些。”
账房答应一声过去,谁知那人却不肯,还大声嚷道:“有什么好谈的?一句话,给还是不给?哪个有心思跟你进去谈?要谈就在这里谈!”引得旁边人人都望了过来。
宓本常皱着眉头上去,温言细语道:“这位兄台,有话慢慢讲,外面闹腾,你这又不是几百两的小折子,到后面也好一笔笔算清楚。”
“算个球!我跟你也不是兄弟,不要废话。”这人一看就是个粗人,嚷道,“爽快点就把钱给了,折子放在这里,黑字白纸。莫非你们阜康区区两万都给不出来?”
这一闹,满钱庄都静了下来,俱都看着这边。宓本常脸上还是挂着笑,取过折子来一看,只见上面写着“庞云记,现银两万两,年息五厘。”便温言问道:“原来是庞怡泰的兄弟,不知兄台和庞大少爷如何称呼?”
“你管我如何称呼?折子、印章都在这里,你明讲,给还是不给?”
“给当然是要给。”宓本常拿出副公事公办的模样,道,“但从来庞怡泰和敝庄往来,都是庞大少爷跟前的二爷亲自来办的,兄弟面生得很,所以要问一问,是怕里面有什么差错。”
“你还敢疑心我?”那汉子怒目圆睁,顾不得天冷,竟就要挽袖子动手,喝道,“你阜康就了不起?莫非个个提钱的都要问三问四的?”
宓本常往后一缩,早有几个伙计围了上去,那汉子还喊,“怎么?要动手?不给钱还要动手?阜康反了天了!”
眼看着要闹开来,陡然听得门外脆生生有人喝了一声:“我看你才是要反了天了!”众人还来不及看过去,已从大门口涌进来一队衙役,都操着水火棍并皮鞭、腰刀,全服武装,簇拥着上海县令黄承暄大步踏了进来。
黄承暄全套官服穿戴,站到那大汉面前,骂道:“你以为人家不认识你,你就好在这里闹腾的?我可认得你,你是金嘉记周方寸的侄儿,诨号周不三的,你还有个弟弟,叫周不四,一天不务正业,专门在四马路上厮混,我衙门里都是挂了号的!今天你竟然闹到阜康来了!”
这边宓本常听到“金嘉记”三个字,不由得心头一紧,那边周不三还在嘴硬:“黄大老爷你认错了!”
“鬼才认得错人!你平时游手好闲嫖赌成性,什么时候有钱存到阜康来了?折子呢?拿来我看看,莫要是假造的?”
这边账房忙把折子递过去,黄承暄看了,问:“庞云记是哪一家?”
“就是庞怡泰的大少爷,庞元济。”账房忙回道。
“那是了,庞大少爷的折子怎么会在你手里?说,是偷来的还是骗来的?嗯!”
“我哪里敢?”周不三被逼得急,只好讲实话,“虽然是庞家的折子,实在是金老板存在他们那里的,不过借他们的名头。听说阜康要垮了,我叔叔就让我来兑钱!这事,庞大少爷也是知道的,不然我到哪里去找他的印章?”
黄承暄心中略一思量,猜想这也是实情,但口里却骂道:“混账!金嘉记拖欠钱庄债务,早就清算了的,他如果真有钱敢托庞怡泰存起来,我是要请道台老爷下批捕文书的,办他个逃匿罪!今天看在庞家面子上,我饶他一回,下次再让我撞见,有你们好果子吃。还不快滚?”
周不三不敢再留,只好灰溜溜收起折子走了。这边宓本常忙将黄承暄迎到后堂,又是上茶又是上瓜果,恭维道:“因为上次收生丝的事情,金老板暗地里怕是怪到我们胡老板头上。刚才如不是老父台出面,他是存心要来闹事的,后果真不敢想。”
黄承暄哼了一声,茶也不喝,道:“不要老说人家,你们阜康这不也是给我添乱?早上七八点钟,道台老爷就派人来叫我,说是听人说阜康要垮,怕人挤兑,让我一大早派人来维持,还特特让我亲自来看。这天冷得,真要我不得安生!”
宓本常又是一惊,到底是什么人在后面传谣,居然邵小村那里都得了消息?忙道:“多谢邵道台和黄父台的一片心意,两个时辰前,是有人在阜康门外叫门。现在的情形,老父台也是看到了的,除了个别存心不良的,其它都还好。”
“你觉得还好?”黄承暄用指头敲着桌面,道,“这大半年,我经手处办挤兑垮台的钱庄,少说也有十一二家,这里面的凶险,你以为我看不出来?再过几个时辰,等消息传开来,你这里立时就要被挤垮!我带了二十个衙役,还怕不够用,你竟然觉得还好?”
宓本常正不知该如何回话时,听见外面又乌喧喧闹腾起来,正想出去看时,有伙计挑帘子冲进来,道:“掌柜,外面又闹起来了。有好多人要提一千两以上的现银,大写和账房讲,都要你过目了再谈兑不兑,两边争不下,已经骂起来了。”
宓本常一急之下站了起来,黄承暄却端起茶来喝一口,道:“你看,你看,我刚才如何讲来着?”转即对身边一个衙役吩咐道,“你出去,就讲是本令的意思,阜康无大事,本令正在同宓掌柜商量如何处置,让外面稍安勿躁,暂停取兑。等这边商量好了,再作商量,有胆敢闹事的,严惩不贷!”
“扎!”那衙役答应一声出去了,宓本常却叫苦不迭,这番话说是“阜康无大事”,但又要“暂停取兑”,又要“商量如何处置”,消息传出去,不知有多少人真以为阜康要垮了,正想要怎么劝说黄承暄撤走衙役时,帘子一挑,又进来个伙计。
宓本常不由得迁怒道:“一下子又进来,一下子又进来!没看到我在和黄父台讲话?”
那伙计吓得一哆嗦,口齿都不伶俐了,道:“掌柜,掌,掌柜,外面有个,有个洋人要见掌柜。”
“哟!是洋大人!”宓本常还来不及反应,黄承暄已经站了起来,整整衣冠,道,“洋人不比寻常,是怠慢不得的,快请进来!”
片刻间,进来一个高个子棕红色头发的洋人,穿着一身笔挺的西服,操着流利的中文,问道:“哪一位是阜康的经理宓先生?”
“我就是,请问有什么事体?”
那洋人掏出一张中英文写成的名帖,递过来,解释道:“我是韦斯特,汇丰银行聘请我来处理与阜康钱庄之间的债务关系。”
宓本常接过名帖,正在看,韦斯特自顾掏出份文件,念道:“阜康从汇丰银行拆借了四十万两白银的短期贷款,原定期限是到九月底。现在已经超期一个月零十三天,汇丰银行委托我转告贵钱庄,请于三日内偿还所有款项,否则将启动法律程序,向中英两国政府提出针对阜康钱庄的诉讼。”
宓本常心中暗叹一声:真正是墙倒众人推!脸上却不带出,微微一笑:“辛苦大状师跑一趟,但这笔贷款的归还事宜,我需要请示胡老板。他现在人不在上海,一旦得到他的回复,我将立即告诉大状师。”
韦斯特很机械地笑了笑:“那我就等贵东家的消息。打扰了,日安。”言罢,便行了个礼,很礼貌地退了出去。
“老宓!老宓!”宓本常回过神来,却见黄承暄又坐回到位置上,在问自己,“你给我讲个实话,现在阜康开出去的票据有多少,存银又有多少?我好安排下一步怎么走。”
宓本常一脸苦相,“实在不瞒老父台。阜康雪记开出去的票据,三十万有零,现存实银有二十万。”
“那差的不多嘛!”黄承暄诧异道,“那些垮台的钱庄,票款相差往往十倍不止,你这里能有六成多,实在难得,看来是不怕挤兑的了。”
“不是这样。”宓本常摇头道,“阜康在各地都有分号,通存通兑,票据大多要流到上海来,我估算,上海市面上的阜康各分号票据加起来起码一两百万,若都是来取……”
这下连黄承暄也坐不住了,追问道:“那怎么办?”
“只有指望这二十万现银能拖上一两天,然后从宁波、镇江、江宁、扬州调头寸——”
“那你还不赶紧去办?”
“我如何办得了?”宓本常苦笑道,“这几家互不统属,要胡老板才调得动的!”
“你们家胡老板人又在哪里?”
“这我也不知道。”
几天之后,盛宣怀才到轮船局,马建忠就迎上来,掏出份电文,脸上似笑非笑道:“杭州拍来的,好长,一个字三分银子,胡光墉也是舍得花钱!”
盛宣怀疑惑地接过电文来看,已经是用小楷誊清了的,只见上面写道:
盛道启:此次骤变,阜康实遭人算计。与天祥合同立定在前,挤兑在后,相隔不足半日,若非小人拨弄,何至于此?想余经商数十年,未曾以此待人,偏遭此横祸。庄内存银已尽,头寸无处可调,势不能支。阜康成败不论,华商心血多聚于此,且有百万官款干系其中。光墉左求右告,泣血待援,而无一援手,世情凉薄至此!于今计,唯有调借西征协饷以抒急忧。此款向由阜康借垫,后由海关拨付。以此求于小翁,反以官商两隔推脱,可恨!光墉唯有求于盛道门下,万望念及旧情,辗转告于邵道,若能成事,非活阜康,实乃救沪上华商甚多!光墉泣血跪拜,伏维求助。
盛宣怀看完电文,不由得倒吸一口冷气,在手中扬了扬,问:“阜康挤兑之事,眉叔你知道多少?”
“那就真有说头了!”马建忠笑笑,“这两天,满上海哪个不讲这件事?胡雪岩贱价甩卖两万包生丝,受亏两百余万,第二天就传遍市面,纷纷讲阜康要垮,挤兑的人把阜康围了个水泄不通!我昨晚还见了黄承暄,听他讲起来,这里头哭爹求娘、装疯卖傻、威逼动手的,各种花样出尽了,他整个县衙,四五十个衙役全数上阵,都还弹压不下来,硬是厚着脸皮从道台衙门又借了十几个捕快。”
这些情形,盛宣怀虽未曾亲见,但也听人讲了,嗯地出了一口粗气,听马建忠又讲:“要说只有上海一家被挤兑倒也罢了,消息传出去,宁波、杭州、苏州、江宁、天津、北京、济南,大江南北,真是挤兑成了一窝蜂!现今有了电报,一个电报发过去,消息要再快没有的。短短两天,阜康各地分号关门歇业二十多家!说是关门歇业,胡光墉又到哪里去找几百万银子来还债?我看这样子闹下去,再不要两三天,阜康整个就要垮掉的。”
盛宣怀也是感叹万千,点头道:“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阜康如此大的家业,也是说垮就垮。你看这封电报,胡雪岩真是黔驴技穷无法可想,都求到我这里来了。我又有什么能耐拉他一把?他不是同侯相要好么?何以不求到侯相面前去?”
“细故我就不知道了,想来总有些渊源。”马建忠转而问,“杏翁你打算怎样办?这电报回不回?”
盛宣怀犹豫再三,好容易才道:“等等看,总要去同小村商量了才好。”
马建忠愣在后面,不知如何接话,待盛宣怀下楼去了,才喃喃自语道:“真是人不能同人比,换做是徐润,你不踩上两脚就已经算是无量功德了,还要替他说话?想也别想!”
赶到苏松太兵备道衙门,邵友濂笑问道:“杏翁今天来,是有什么事情要谈?”
盛宣怀斟酌着说道:“这几天,阜康的事情闹得太大。局中几位朋友,多有利益关联,托我来向小翁讨个确信,阜康到底还有没有救?若是不行,他们要好早作打算。”
“如何还有救?”邵友濂听得是阜康的事,立即把笑脸一收,正色道,“杏翁想来还不知道,阜康总共二十七家分号,现已查明,开出去的票据足有六百多万,实有现银不足三百万。储户争相挤兑,虽说各地地方官多方弹压,但只能压得住三四天。早迟也就是今明两日,阜康这口锅就要揭开了。揭开了就收拾不住,总要一办到底的。”
“票多银少,这也是近年来钱庄通病,这一条,放在哪里都是一样的。”盛宣怀听到“一办到底”四个字,不禁吃了一惊,心想莫非胡雪岩还不仅是倾家荡产,莫非还要吃官司,便有心替他转圜几句,道,“就讲我名下的大有豫,真要照小翁这样一板一眼查起来,票银也是不符的。”
邵友濂也是人精,一句话便听出盛宣怀是要替胡雪岩讲好话,笑笑道:“只有这一条,谁也治不住他。但阜康这件事,挤兑只是个引子。盖子一揭开,下面拆烂污的事情数不胜数,看得人是触目惊心。阜康掌柜宓本常昨夜吞药自尽了,杏翁知道否?”
盛宣怀又是一惊,宓本常同他虽没有生意上的往来,但人还是见过几面的,虽然称不上忠厚,但也算是精干一个人,办事有条不紊,如何就会寻了短见?只好摇头,邵友濂讲道:“上海阜康挤兑,第二天我就让黄承暄封了他的账目,宓本常心慌,辗转求到我这里来,我心中生疑,派几个查账老手看帐。这才知道,老宓这几年经营阜康,左右腾挪营私钻营,生生从阜康帐外又变出七八十万两的生意来,有的是炒卖地皮,有的是炒卖股票,还有的竟是直当拿阜康的钱贷给他私人朋友,自己把利息拿来吃了!这笔账,细算下来,他也捞了七八万。我这里一封账目,他能不慌起来?我本想先给胡光墉通个消息,谁知这边消息还没有出去,老宓自己就受不了先走一步了,这倒也省了我另起一笔。”
盛宣怀听得唏嘘不已,道:“总是雪翁用人不当。”
邵友濂又讲:“这不过万千之一端,诸如此类数不胜数,说句过头的话,阜康真像是陈年老屋的梁柱,外面看着光鲜,其实从上到下,心子里都是烂完了的!而且,事到如今,不是我想遮挡就遮挡得住的。北京的阜康,已经奉旨查封了!”
“奉旨查封?哪个的旨意?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