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会尚未结束,皇帝就已经离开。不久,席也散了。
林之仪本该随着师父千泠回去,却不想被她那个就舅舅叫住了。
“这三年来,过得好吗?”阮咸问。他的眼神很温和,很慈祥。
“挺好的,周天宫里也有很多师兄妹陪着。”
阮咸低下头去,表情有些悲伤:“当年那件事后,我也曾派人去寻你们,可派去的人回话,说,你们拒绝到苦水湖去。”
“舅舅。”这是这些年来她第一次叫他舅舅,心里有些莫名的感觉,“当时的情况,实在不适合到苦水湖去。我知道您是为我着想,但林氏不是我一人的林氏。到苦水湖去,剩下的族人会认为我们再没有能力,只会承他人恩情,又或者认为……林之仪再怎么天才,也不过是个孩子,只会依靠外祖一家罢了!林氏需要重新站起来,林氏需要独立!”
“那又为何接受周天宫的恩惠?”
“承了周天宫恩惠的是我,不是林氏……相比起苦水湖,周天宫的条件更好、更合适,不是吗?”林之仪的表情很坚定,很决绝。
阮咸兀自地叹了口气,道:“你长大了……但,无论怎样,之仪,你记住,苦水湖永远都是你的家。”说完,就离去了。
说实话,林之仪是有些感到的,尤其是最后一句话。
若不是这三年来的仔细调查,就真的信了。
三年前,没有接受苦水湖的救助,只是一时怀疑,并不敢确定。而这三年间,林氏在“桐火”一案上也诸多调查,找到了不少线索。虽不能找出元凶,却能隐约得知,与苦水湖关系不浅。
如今,阮咸摆出这番姿态,究竟是虚情假意还是幡然悔悟,她不知道,只是觉得,还是不要牵扯过深。
况且,她的家,是林氏,也只能是林氏。
林之仪觉得自己是演了场戏,戏中的两个角色皆是虚情假意,却又演技精湛。本该催人泪下的一段情深义重的戏码,此刻虚伪十分。
她觉得有些恶心,不愿多走动,便闪身回了住处,闭门不出。
等她再打开屋门时,落日余晖洒满庭院。
浅赤的霞色似轻纱笼下,天边孤鹜结伴游离,银发佳人如仙子般降临。
两杯清茶,一缕清香,把夜的宁静涵养,将昼的火烈深藏。
落霞与孤鹜齐飞,佳人伴清茶闲饮。
这便是黄昏,这座院子的黄昏。
林之仪很识趣地坐在了师父对面,并没有动那杯茶。
千泠也不管,自顾自地闲饮。
二人并不觉得尴尬,毕竟类似情景的出现也不在少数。林之仪知道,她这师父定是有事找她,而且,她知道是什么事。只是,她在等,等对方开口。
良久,千泠手中那并不多的茶终于见了底。她并未多做动作,将手中瓷杯放下,与石桌磕出一声脆响。
“弹支曲吧。”
林之仪没有作答,双手一翻,凭空出现了一把琴,不是殿中演奏所用那把。那琴桐木制成,纹路天然成一只凤。琴弦晶莹剔透,看不出是由什么材料制成。这是落鱼谷的琴,是林氏的至宝,琴名,桐。
起手。
那琴声似是从万水千山跋涉而来,看过了世上百态,沾染了俗世尘埃;那琴声又仿佛在空山绝谷遥遥奏响,带着林间的朝暮,携来四时的清香;那琴声又恍若从悬空倾泻
而下,似惊雷阵阵,带来润物细雨,无声飘落。
这琴声,与她从前的琴声不同。
旧时的琴声里,满是悲伤,偶有欢喜也只是短暂的回忆,最后,终将坠入冰冷的深渊或炽热的火海。那时的琴声,总是不自觉地流露出她的恨意。琴声所奏响的,是她的心。
但此时的琴声不是。
这琴声虽不成熟,却有了一丝大智者的气韵。
那从前的恨意并没有消失而是藏的更深,似是一把掩藏的匕首,待时机成熟,便会利刃出鞘,一击必中。
这琴声学会了收敛,那这琴声的主人呢?
曲终,余音袅袅,如缕不绝。
“他教了你很多东西。”
“是。”
他是舒自成,那个作为琴韵圣手的舒自成。
那日,她看着他奏,听着他奏,明白了很多东西。
开始的无声之音是为了让她看清他的弹奏技巧,但更多是为了让她打开耳朵,听听其他声音――若不会听,又如何去奏呢!
林之仪听了很多。小林中草木清香秀丽,鸟儿欢跃枝头;夏末秋初新黄的叶轻轻脱离枝头,与微风相舞;院外来往之人,脚步轻踏,与地面相击。但同时,又在心中压抑下了很多疑问――那是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受。当内心疑问深积,淤塞不通时,那唯一的一声琴,若打通河道的最后的火药。顿时,心中畅通。她不知道她究竟明白了什么,但她那时,道心通明。
他教了她很多东西……
那些东西本该由她的师父教给她……
“这次出行可有什么见闻?”
林之仪当她只是随口问问,也就随口答了答:“有的。当日,我与岚铃、岚笙三人,在边塞一小镇边,见了当地一种叫‘沙葬’的习俗……”她将那日那诡异的见闻,一五一十告知了千长老。
她讲完了,千长老却在出神。
“师父?”
“……再讲一遍。”
“啊?”
“刚才沙葬的细节,再讲一遍。”
林之仪心中疑惑,但师父开了口,又不能不讲,便又仔细忆了忆当日的情况,将细节描绘的更加清楚。
“此事有诈。”在说这件事时,千泠不但没有皱着眉头,反倒看起来有些高兴,“等周天大礼结束后,一同去看看吧。”
看到她的反应,林之仪咬了下唇:“难道,难道是?”
千长老点了点头。
林之仪心中很高兴,那毕竟是她追了三年,世人追了几千年的东西。
“长公主年幼时,我救过她。”
若旁人听来,定是不会懂她为什么突然说这样一句话。也许会有人觉得,这话转的有些突兀。
但林之仪不是旁人。这句话倒也不是林之仪要听懂,而是千长老要林之仪懂,所以,她听懂了。同时,她也知道了――她的师父果然知道她接下来的打算。
既然如此,便容易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