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一醒,我就被招待所树上的鸟儿告知,今天是个愉快的日子。
我漫步在巴塘县的一条小街,穿过一座藏族村庄。头顶的枝头随风荡漾,鸟儿自由的鸣叫,如铃声一样。
眼前豁然展开一片生命洋溢的光亮。
阳光不烈,风也温柔,村旁小溪清浅,波光粼粼。这个季节的水流加快,从高处雪山奔腾而下的雪融水一旦进入农田,立刻变得舒缓起来,荡漾着阳光的反照,温柔地流动。
一道喋嗫水声般轻柔的旋律款款入耳,那是山坡下梯田里一位藏族姑娘的歌声。顺声而寻,眼前不远,两位藏族姑娘一边唱着歌一边在梯田间打理青稞,那深沉的节奏如节日的鼓点。
视野之内不仅有青稞田,还有溪流湿地、高大的乔木、蓊翳的灌木、自然生长的野花野草……美丽的环境赋予这些声音更丰富的层次,漾起合声般的美感,背景的回声把不同的时间和空间联系起来,让具象的大美和抽象的幻美融为一体,令我听出它们深处的韵涵。
循着一阵弦乐声,我来到一座院落门前。
弦乐声是从这个院子里传出来的。
轻轻推开院门,看到一位舞者正在练习巴塘弦子的舞步。我立刻被他欢快的音乐和节奏稳重的舞步所吸引。不想惊扰他的舞步,悄然推开一条门缝,轻手蹑脚挤了进去。舞者显然是发现了我,但并没有因为我的擅闯而停下手中的弦子和脚下的舞步,倒是靠墙那边一只用铁链子拴住的藏獒“忽”的一下扑将过来,喉咙里发出一阵阵呜呜噜噜的嘶鸣。我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朝后退了两步,手抓住门栓,准备等它扑上来时夺门而逃。
幸亏在乃干多经历到过藏獒挡路的事,有了点经验。无论如何,三十六计走为上。
那副铁链子起了作用,把藏獒拴得死死的,前进不得。虚惊一场。
这时,舞者朝藏獒低喝一声,命令它不得无礼!藏獒悻悻地乖乖地退了回去。
舞者转身向我点头示意,“不用怕,藏家的狗不咬尊贵的客人的!请进来吧!”
犬类是奇妙的动物,如果你把它们当做朋友,它们就是最忠实的朋友;如果你把它们当做亲人,它们就是你至亲的亲人,好比你的儿女。藏獒被舞者呵斥了之后,乖乖地卧下,脸上呈现出不好意思的表情来,对我很善意。
在舞者也就是主人的许诺下,我进了院子,在另一侧靠墙的一条长木凳上坐了下来。
“不打扰您吧?”我问。
“不打扰、不打扰。”他懂汉语,并且用词时尚。他爽快地回答道,“能为远方的朋友跳弦子,那是太有感觉的事情了。”
“有感觉”三个字囊括了一切繁琐的客气,再说什么都多余。
有感觉的沟通就是如此简单。
机会来得如此轻易,简直令人难以置信。我想,天赐良机,非我莫属,须得趁热打铁,以免别人抢了头功。
赶紧地,我进了院子,开始采访。
舞者头发黑白参半,看样子已年逾五十,体形敦厚、高大;心宽体胖、和颜悦色。年轻时一定是个孔武有力的康巴汉子。虽然是大叔的辈分,但其舞步却坚实有力、踢踏有声、节奏明晰。
因为这次社会实践考察活动的小项目里也有关于巴塘弦子的内容。所以我早就关注过巴塘弦子,查资料时看过杂志上过网,网上的资料说是巴塘弦子又拉又唱又跳的,非常活泼,藏族年轻人非常喜欢。
任何资料都会有它不全面的地方,看了资料,原以为跳弦子的一定都是年轻人,可眼前的这位舞者出乎意料,却已是大叔甚至是爷爷的辈分了。
他说他的孙子也会跳弦子。他的孙子才5岁。
真的是实践出真知。
看到扎西家,我明白了,巴塘弦子不论年轻年长,人人皆会,是藏族同胞生活中不可或缺的艺术形式。
巴塘弦子的特点很明显,旋律优雅、连唱带跳、舞者自拉弦子。
后来又看了一些介绍,弦子有很多种跳法,有西藏跳法、云南跳法,而最正宗的当属巴塘弦子。巴塘弦子又有几十种跳法,可谓一种弦子一种跳法,主要区别于身、手、脚法和造型上。弦子的起源,是以有着2000多年历史、大家熟知的藏族锅庄为母腹的。弦子取消了锅庄的山歌部分,并且用上了弦胡边唱边跳,形成舒畅但节奏感强烈的载歌载舞的特色。跳弦子的时候,无论男女老少,人们围成圆圈,手执弦胡,即兴地边拉边唱边舞,群唱群舞,气势恢宏,热烈异常。
据考证,巴塘弦子至今已有500多年的历史。不久前,进入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民间音乐公示名单。
藏族民间流传这样一句话:“会说话的一定会唱歌,会走路的一定会跳舞。”在藏地,会唱歌会跳舞的人比比皆是,但是像今天我遇上的这位舞者扎西大叔,不仅会拉会唱会跳,三十年以来还在制作弦胡上下了大工夫,又被誉为弦胡制作家。扎西家是弦子世家,前后跳了五代人。扎西的儿子现在就是闻名乡里的弦子领舞者,常常被邀请到四邻八乡去跳弦子。
历年来,巴塘弦子在全国各地巡回演出,好评如潮。
CCTV少儿频道曾专题播放过扎西领跳的《多情的弦子》。
1988年,扎西和儿子率巴塘弦子组合赴香港演出,获得殊荣。
在扎西家的墙壁上,挂满了制作弦胡的材料。有晒得半干的羊皮,有锯好的木料和弦胡杆和马尾。院子里的工具台上,也是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工具。锯子、刨子、锉刀、胶桶。
弦胡,是巴塘弦子里重要的演奏乐器,乍一看,龙头、弓子,形状像二胡,但仔细一看,它与二胡还有很大的区别。二胡的音筒小一些,音筒上蒙的是蛇皮或蟒皮,弦胡的音筒大一些,上蒙的是羊皮,音色更为粗犷。过去,弦胡的音筒是家羊皮做的,现在用的是野山羊皮。野山羊皮的好处在于无论春夏秋冬它都不会因天气干燥或者潮湿而疲软,影响发音的效果。
估计最初选用羊皮的原因,是由于取材方便。高原地区蛇少,但羊多。家养的、野生的,随处可取。弦胡的音筒选用杜鹃木,胡杆选用白杨木,彩绘油漆选用藏族独特的土漆,色彩鲜艳、明丽,煞是好看。二胡则没有重彩浓抹,单一的古铜色、深褐色是为传统。
制作弦胡可以说是扎西大叔的独门绝技,整个巴塘地区,再无二家。当地政府为了保护和发展巴塘弦子,经林业部门批准,允许扎西大叔亲自上山采伐合用的杜鹃木、白杨木。杜鹃木、白杨木拉回家后,先锯成跟音筒、杆一样长短的段,置于阴凉的木楼上码好,晾上一至两年,等它潮起散发,彻底回性了,才可以用于制作。
野山羊皮买回来后,在水中浸泡15天,蒙之前,要下大力气揉它,揉到完全疲软,再绷于音筒上。
弦胡最夺目的地方在于油漆上。藏族土漆取于自然。山涧的矿石、山林树木的油质、有色彩的树叶、花朵,都是制作土漆的天然材料。弦胡杆顶端重彩浓墨的是象征藏族人民吉祥如意的龙头,音筒上轻涂烈刷的是流传千百年的藏式云纹、万字纹。制作好的弦胡色彩艳丽、重量适宜、便于操作,简直就是一件又一件精美而实用的工艺品。
三十多年来,扎西大叔总结了很多宝贵经验,使得现在的弦胡音色粗犷醇厚、柔软绵长,很符合藏族人的欣赏习惯。三十多年来,扎西大叔制作的弦胡已有两千多把,不仅为巴塘的弦子提供了演奏乐器,更为重要的是为保护巴塘弦子这种文化样式作出了自己的贡献。
在我和扎西大叔聊天的空隙,分别给诗人李维、摄像夏瑞、红红、赵静和边勇他们打了电话,告知他们,我找到了这位大隐于陋巷的巴塘弦子大师。
得知这个消息,他们几个兴奋不已,立刻带上摄像机、录音设备赶了过来。我们就在扎西家的院子里来了个现场采访。
扎西大叔领我们参观了他家楼上堆放的杜鹃木和白杨木;参观他亲手制作的大号弦胡、中号弦胡。最小号的弦胡竟然只有手掌大小,真是精美绝伦。
“我家虽没有骏马,诗、音乐和舞蹈好比驰骋的骏马,弦子就是骏马驰骋的草原。”扎西说。
看完了这些,扎西大叔换上演出服装,手持一把大号弦胡,拉出一个和弦,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在院子里给我们表演了一段经典的巴塘弦子。
高大的康巴汉子手持弦胡,站在阳光下的藏房阴影里,酝酿着情绪。藏房显得高大敦实,阴凉影影绰绰,把这个男人罩住。院子里没有舞台,缺少了很多本该具有的层次感,背景是扎西家的老屋,藏族百姓浓郁而朴素的生活味儿很浓。这种不是演出的演出可谓最近距离接触,感觉比剧场舞台效果温馨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