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润秋立即噤声。丹朱把烟头掐灭了,又点了一支烟。她这次吸得又急又快。“我们可以推测一下,只是推测,我并不是说就是事实了。杜欣跟那个女孩子是同乡,长得又很相像,一定是同族,是亲戚,而且关系应该很近。她来到这里,然后就被冤魂给附身了……”
“等等等等!”杜润秋又叫了起来,“附杜欣的身干什么?没事找事啊?”
“中国古代不是有很多借别人的身体还魂的事么?”丹朱说,“尤其是跟自己那么相似的身体,恐怕是最容易的吧?”
杜润秋的嘴张成了“O”型,合不上来。“你是说她……我是说,那个女鬼……她想要借杜欣的身体活下来?她想占据杜欣的身体?”
“你不觉得杜欣有点奇怪吗?”丹朱反问。这一问问得杜润秋没了话,他当然一直都觉得杜欣挺奇怪的,但也只是归结于她才死了丈夫。
“那么现在呢?杜欣为什么失踪了?英虹的死,跟她的失踪有什么关系?”屈渊一针见血地问,他更注重实实在在的事实,而不是虚无缥渺的鬼魂。
“我不知道。”丹朱说,“也许她必须要去做什么事。如果她真有这么强烈的意识,想要附在杜欣的身上,那么她在生前一定就有个未了的心愿,不管过了多久,她都很坚定地想要完成这个心愿。”
“心愿?……”杜润秋喃喃地重复着。他的两眼困惑地注视着前方,低声地说道:“那个女孩子,她会有什么心愿?回家?回到她来的地方?”
屈渊忽然用力一拍桌子,咖啡杯都被他震翻了。“有一个捷径!我们只需要知道杜欣来到这里之后做了什么,我们就能知道她的心愿是什么了!”
几个人的眼光都投在了杜润秋身上。杜润秋更茫然了,含糊不清地说道:“杜欣做了什么吗?她没做什么吧?我想不起来她做了什么特别的事……她失踪,算吗?”
“她有!”丹朱的声音清晰而锋利,她的眼神也像刀子一样,“屈警官,我们可以换个说法,与其说是她做了什么,不如说在她身边发生了什么!在杜欣身边发生了什么?我们都一清二楚!”
杜润秋站了起来。他的眼神带着莫名的恐惧,指着丹朱说道:“你……你是说,她……她的丈夫半夜死在床上的事?”
屈渊浑身都绷紧了,被泥水糊得黑乎乎的一张脸上,那双眼睛闪耀的光芒是极其兴奋的。“对了,对了,这就是发生的事!这一定就是应该发生的事了!一定就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解释!”
他见杜润秋还傻呆呆地瞪着他看,就解释道:“你不知道她丈夫叫什么名字吧?她丈夫叫石崇林!别告诉我你不知道这个在红珠岭上修别墅的军阀姓什么,他也姓石!”
杜润秋忽然像只没头的苍蝇一样冲了出去,只听到他啪啪的脚步声敲在木板地上。过了几分钟,他拎着自己的背包又冲了回来。杜润秋把背包的拉链拉开,底朝天地朝沙发上一倒,乱七八糟的东西掉得到处都是。口香糖,饼干,湿纸巾,揉得皱皱的票据,零钱……还有一本翻得皱巴巴的书。
杜润秋把那本书塞给屈渊。“你看!你看这个!”
屈渊看了一看,书名是《历代军阀秘史》。一看这名字,就知道是个不入流的靠猎奇来博人眼球的小书。但他已经意识到了杜润秋想给他看的是什么了,他犹豫了一下,慢慢地揭到了书页。
他顺着目录找下去,很快地找到了想找的东西。
一张黑白的老照片。
照片很小,也很不清晰。照片上是一个秃头、高瘦的男人,留着一小撇胡子,相貌还过得去,但眼里带着一股戾气。
晓霜把书接了过来。她看着这张照片,看了很久,轻轻地问:“这就是那个姓石的军阀?哦……他看起来很斯文,真的不像历史里面的那种人。”
屈渊从他的包里把手机拿了出来。他翻了一会,把手机递给了杜润秋。杜润秋一看,手机上显示着一张照片。很显然,那是一张验尸官所拍的照片,一个死去的中年男人躺在一张大床上。看房间的陈设,是一家酒店。
“这是杜欣的丈夫的死亡现场?”丹朱伸过头来看手机上的照片,问道。
“是的。我想也许会有点什么用,就从证物照片里面留了一张在自己的手机里。”屈渊的声音很低沉,“当然,我是不应该这么做的,更不应该给你们看。”
晓霜也凑过来跟丹朱一起看。“这个死人看起来不算吓人啊,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嗯……丹朱,他有点眼熟,你觉得吗?”
“当然眼熟了。”丹朱慢慢地说,“我们刚才才看过他的另一张照片啊。”
她把屈渊的手机,和翻开到那张黑白老照片一页的《历代军阀秘史》并排放在茶几上。她突然微笑了。“一个胖,一个瘦。一个有头发,一个秃头。如此而已。除此之外,他们完全像是一个人。”
杜润秋恍恍惚惚地注视着书和手机上的照片。是的,他不得不承认丹朱说的是对的,如果不是那个死去的中年男人浮肿而虚胖,如果不是他有头发……因为胖,所以连脸型都有所改变,但杜润秋可以确定,这两个人相似得到了可怕的地步。
“你们相信前世今生吗?”丹朱的声音幽幽,“只有相信前世今生,我想才能解释这些不可能的事吧?这个男人……这个姓石的富商,一定就是那位石姓军阀的后人。”
她翻动着那本破旧的书,“这上面说,这位石姓军阀也是那个地方出身的人。很有可能……不,肯定就是他们同族的后人。”
“杜欣杀了他。”屈渊冷静地说,“或者说,附在杜欣身上的那个冤死的女鬼,杀死那个害死她并将她埋在这里的军阀的后人。她的仇恨一直留在这座红珠峰,从来都没有消失过。因为这份仇恨,她甚至杀死了一个不应该为她的死负责的人。是这样吗?”
“不止这样。”杜润秋喃喃地说,“我现在明白那个算命的瞎子为什么会死在山上了。我一直以为他是招摇撞骗的,其实不是。他是真的有些道行的高人……他从第一眼看到杜欣,就已经看出了端倪……是杜欣把他引到山上杀死的吗?”
四个人互相注视。很显然,这将是一件永远无法证实的凶案。杜润秋看着屈渊深深皱起的眉头,忽然兴起了一个想法:屈渊是不是在为了怎么写结案报告而头疼?
他突然很想大笑一场。
丹朱无意识地翻动着那本《历代军阀秘史》,说道:“秋哥,没想到你会对这些感兴趣。”
“这不是我的书。”杜润秋硬梆梆地说,“我从来不看书。”
丹朱有些惊愕地抬起了眼睛。“不是你的书,那是谁的?”
“梁喜的。”杜润秋回答。“那一天,在我发现他的尸体的时候,我看到这本书在他的背包里。书——正好折在这一页上。我也不知道我当时出于什么心态,我把书拿了起来,塞进了自己的背包里……”
他看了屈渊一眼,突然嘿嘿地笑了起来,对着他又是打躬又是作揖。“哎哎哎,屈大警官,你看,我都对你坦白了,你就从轻发落吧?哈哈,哈哈,我当时就像是鬼迷心窍一样,我可不是想故意毁灭证据啊,哈哈,哈哈……”
房间里就听见他的笑声,非常响亮,却很不自然。屈渊冷冷地说:“算了,反正也过去了,我现在不是上班时间,我就当没听到。”他从丹朱手里拿过了那本书,“不过,这么说来,梁喜的死,也算是有了点动机。我一直都没想通,他为什么会被杀?现在看来……原因很明确了。”
杜润秋身上一阵发寒。“他发现了这两个人长得很相似,他也跟我们一样,认为他们可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属于同一宗族,甚至可能是近亲。就因为这个,他就必须死?”
“……我不知道。”屈渊喃喃地说,“我真的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不敢确定。在这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超过了我所能理解的范畴。我从来不相信任何怪力乱神的事,可是,现在,我什么都不确信……包括我自己,我都不相信了。”
这时候,一个浑身湿透的警员出现在了门口。屈渊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站起身走了出去,随身带上了门。
晓霜瞟了一眼杜润秋,突然说:“秋哥,你踩着我的书了。”
杜润秋一呆,一低头,他才发现自己脚下果然踩着一本书,大概是刚才他把东西抖到沙发上的时候,不小心把这本书碰到了地上。这时候他才看清楚,这是一本非常破旧的线装书。书页泛黄,破损得很厉害,杜润秋“啊”地发出一声惊叫,一抬脚,立即飘开了几片碎片。
“对……对不起……”杜润秋嗫嚅地说,然后小声地问,“这书很值钱是不是?”
丹朱扬起睫毛,看了他一眼,然后把书捡起来递给了他。
书页正面,用毛笔写着三个龙飞凤舞,墨汁淋漓的大字。
录鬼簿!
杜润秋猛然地打了个寒噤。“这是什么东西?”
他看着打开的那一页。密密麻麻的小楷,因为是古体字,有不少字杜润秋都不认得,而且既没标点也没空格,看起来很吃力。他依稀地看出来,上面写了一些日期,时辰,地名。那些时辰对于杜润秋简直是天书,地名也是古代的地名,完全是不知所云。
“我看不懂。”杜润秋有点无趣,丹朱却说,“你仔细看看。”她又加了一句,“认真看。”
杜润叹了口气,他又再次低下头,仔细看那些天书一样的小楷,希望能从中看懂一个完整的句子。忽然,三个字跃入了他的眼帘。
反光煞。
杜润秋“啊”了一声,指着晓霜:“你那天也提到过这反光煞!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们没有对刚才那个警官全说真话。”晓霜说,“事实上,我们来这里,也是因为这本录鬼薄。它说……我爷爷说,跟着它的指示,就能找到鬼。”
丹朱接过了她的话头。“时辰,方位,如果都对了,我们就能找到这个地方的鬼。事实上,我们确实在红珠岭上面找到了一具骷髅,或者说一个鬼魂,不是吗?”
“什么叫反光煞?”杜润秋再次问。
“因为阳光,水面,玻璃之类的东西而形成的反射,就叫做反光煞。”丹朱说,“除了反光煞,在风水里面还有割脚煞,镰刀煞,枪煞,白虎煞……这些统称为形煞。人们一般都认为,在有形煞的地方,是不吉的。事实上,更严重的是,在这些地方,往往存在着某些冤魂。”
她忽然笑了一下。“而现在,我们已经证实了,晓霜的爷爷,还有我的叔公,他们是正确的。”
她用手指,轻轻地翻动着那本古旧泛黄的簿子。“谁知道,如果继续跟着这本簿子找下去,我们还会见到些什么呢?我相信,这只是个开始呢。”
杜润秋的眼光,若有所思地游移在丹朱和晓霜之间。很少见地,他没有笑。“你们打算一直找下去吗?”
晓霜朝他眨了眨眼睛。“秋哥,要不要加入?”
杜润秋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门口。门开了,站在他们面前的却是谭栋,他的身后跟着屈渊。
谭栋脸上一直不变的笑容,这时候也消失了,屈渊更是面色铁青。只听谭栋慢慢地说:“尸体已经打捞上来了。”
杜润秋、晓霜和丹朱都盯着他。谭栋的目光,逐一地扫过面前的三个人,他的声音是干涩的。
“那具女尸不是英虹,而是杜欣。她是在水里溺死的。”
杜欣躺在红珠湖旁边的地上。覆在她身上的红纱已经被揭去了。
她的容颜虽然苍白,却是一如既往的美丽,完全没有死亡的痛苦的表示,唇角竟然还带着一个浅浅的宁静的笑容。
她简直就像是睡着了一样。唯一的外伤,是她的额头,在几缕湿透的乌黑的头发覆盖下,擦伤了很大的一块,血已经凝固了。
她的胸前缀着一朵白花,苍白的花朵,花蕊就像是一线线的血丝。杜润秋从来没在红珠岭附近看见过这样的花。
杜润秋像个梦游人一样回到了房间。是晓霜扶着他回来的。
正在这时候,他的手机响了。看到来电显示,杜润秋就像是大梦初醒一样,立即按下了接听键。
“孟老板?我托你查的事,怎么样了?查到了?……什么?你说你只进过那一批胸针?……你查得到你卖给哪些人……不,是哪些旅游团队带来的游客了吗?什么?你再说一遍?”
手机从杜润秋的手里滑到了地上。杜润秋两眼呆呆地望着前方,完全没有了焦距。
晓霜连声地问:“秋哥,秋哥,怎么了?”
正在这时,谭栋和屈渊走了进来。屈渊把一个胶袋放在桌子上。“死者的遗物已经清点过了。她身上什么都没有,除了这个MP4,和一个四叶草形状的紫水晶胸针。你们在杜欣身上见过吗?”
杜润秋盯着那个MP4,脸上的表情一下子变了。隔着胶袋,他按了一下开关。
房间里立即响起了一首英文歌曲。甜美而微微带着感伤的调子,令人难忘,正是杜润秋曾经听过的那个旋律。
When I close my eyes。
I can feel my heart beating。
Love in his eye can live my own life。
What a wonderful time。
Pretty rained after shower。
My heart is full of joy and smile……
“我早就应该想到了。”杜润秋突然说了一句,他的声音很低。“她们听的是同一首歌。”
丹朱和晓霜都探询地把目光投向了杜润秋。杜润秋在抽烟,他平时是不抽的。他面前的烟灰缸里全是烟头,他的脸在烟雾笼罩里,依然能看到他眼里满是血丝,胡子也没有刮。
“你们知道这是什么歌吗?”
“yesterday was a lie。”丹朱轻轻地说,“这首歌本来就叫yesterday was a lie。那是陈慧娴唱的一首英文歌,很不出名,但是很动人。怎么说呢……是一种美丽的回忆的哀伤。我喜欢这首歌,每次听的时候,我就会有种感觉,好像自己正走在下着细雨的街道上,一个个陌生人从我的身边擦身而过。微微的阳光,洒在身上——夕阳的逆光……”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忽然听到从杜润秋的方向发出了一阵古怪的声音,她也停住了。定睛一看,杜润秋的肩头正在不断地抽动,压抑的哭声模糊地传了过来。
杜润秋在哭!
四个人都惊呆了。杜润秋这个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居然当着四个人的面,不顾脸面地哭了起来!
“秋哥,秋哥,你怎么了?”晓霜轻轻地走到了杜润秋的面前,胆怯地小声问道。
杜润秋往沙发的靠背上用力一仰,伸手盖住了眼睛。“我想,杜欣喜欢这首歌,是因为这首歌就像她自己的写照一样。丹朱,你刚才唱的,就是杜欣生命中最美妙的一段时光,那时候她的生命里只有阳光和鲜花。哦,是呀,就连雨都是美丽的,因为有她所爱的人在身边……”他的声音越来越低,逐渐消失了。
“等等。”丹朱忽然说,“秋哥,你为什么说这首歌是杜欣的写照?你究竟知道什么我们不知道的?”
“……我知道的,太多了。”杜润秋恍恍惚惚地说。“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杜欣这个人。从来就没有杜欣……”
“你疯了!”屈渊忍耐不住地站了起来,“没有杜欣这个人?怎么会没有杜欣?我见过她,跟她说过话,她的尸体现在还在外面!”
“听我说。”杜润秋打断了他,“有些事你并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