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朝外面瞟了一眼,除了自己这个旅游团那辆车之外,也没见着别的旅游车,不知道这个冒冒失失的女人是从哪里钻出来的。他心里有些反感,但脸上仍然挂着笑。
中年女人“哦”了一声。“这个式样和颜色的,很少见,我就喜欢这个!”
她一边笑,一边怪怪地看着杜欣,说着说着就走开了,梁喜就对杜欣轻声地说:“石太太,我看,你还是先回车上休息一下吧?”
“……谢谢。”梁喜的这个建议,应该是正合她心意的。
梁喜陪着杜欣回到了旅游车上,拧开了一瓶矿泉水递给她。杜欣感激地对着他笑了一笑,拿在手里却没有喝。她的脸上,又出现了一种若有所思的表情。
“梁先生……我前天晚上,做了一个很奇怪的梦。”
梁喜呆了呆。他可不是算命的,更不知道怎么解梦。但干他们导游这一行,都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现在杜欣看起来神情恍惚的样子,他当然要竭力开解她。他对杜欣印象很好,她跟这个团里面的其他人完全不一样,很文静,很有礼貌,话不多,但却很体贴人,即使是在她发现丈夫死了的时候,也只是流泪,没有歇斯底里地发作。打心底地说,梁喜实在觉得那个虽然有钱却满身铜臭的男人配不上她。
“石太太,你做了什么梦?”
杜欣微微蹙起了眉头。她的眼神有些朦胧,没有焦距地注视着前方。“我梦见了一个女人。一个非常奇怪的女人。”
梁喜盯着她。“奇怪的女人?”
“她像是刚从土里钻出来一样。全身上下都是泥土,连她的脸上也全是土。我只看得见她的一双眼睛,很亮,亮得可怕,死死地盯着我看!”
杜欣的声音变得尖锐起来,眼神也变了。不知怎么的,梁喜觉得背上都凉了一下。“她……她在你梦里……做了什么?”
“她……她从衣柜里一下子就扑过来了!”杜欣脸上那种平静的表情消失了,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瞪得大大,直直地瞪着梁喜。“她满是泥土的手,伸到了我的面前……”
梁喜整个人都绷紧了,只觉得头皮发麻。“然后呢?”
“……然后我就醒了。”过了很久,杜欣才说。她转开了头,望着车窗外面。“我是尖叫着醒来的。我想去推醒身边的……可是,我推不醒他。这时候,我才发觉他已经……他身上已经冰凉了。”
她瞳仁又骤然地缩小了,露出了那种惊惧的表情。“但是……但是……但是……”
她一连说了三个但是,却仍然没下文。梁喜见到她的表情,也不忍心去催她,只是望着她,等着。杜欣接连喘了几口气,才说道:“衣柜的门是开着的!开了大大的一条缝!我睡觉之前,明明把衣柜门关好了的!”
车里开着冷气,但就算是冷气,也不至于让梁喜有那种人都被冻住了的感觉。一时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这时候,只看到杜欣又把手放在了她胸前戴着的那枚紫水晶的四叶草胸针上。她的眼睛,依然直楞楞地瞪着前方。
“后来,我发现,我放在左边床头柜的胸针,却跑到了右边床头柜上!”
报恩寺的古树底下,杜润秋拿着一瓶矿泉水,举在嘴边却忘了喝,眼睛也是直楞楞地瞪着梁喜。
“你……你在编故事吧?”
梁喜白了他一眼。“你要听,我就讲,你又说我编故事!我编来骗你干什么?我无聊啊我?”
梁喜确实是个不会开玩笑的人,从来都不会开这种玩笑。杜润秋努力回想着M县大酒店房间的摆设,确实,高级房都是大床,床的两头各有一个床头柜。他问梁喜:“是朝向东的房间,还是朝向西的?”
“你糊涂了。”梁喜说,“高级豪华房都是朝向西的,你忘了?”
杜润秋又想了一会。“那么说,她原本是把胸针放在靠窗那头的床头柜上,一觉醒来,胸针跑到了靠衣柜那头的床头柜上。”他突然放低了声音,眼睛瞟着正殿的房间,悄声地说,“她……是不是有梦游症?”
梁喜皱着眉说:“这个我怎么知道?”
杜润秋却来劲了,眉飞色舞地说:“也许就是她自己有梦游症,才会不知不觉地把胸针从一边的床头柜挪到另一边的。也许……呃,也许是她看了什么恐怖电影,晚上才会做恶梦。那衣柜门,有可能是她自己没关严……”
梁喜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你在这里瞎嚷嚷什么?听听你的声音,这报恩寺里都传遍了!”
正在这时候,从寺庙的外面,传来了一个尖细而苍老的声音,十分激动地在大声嚷嚷着什么。杜润秋跟梁喜对望了一眼,杜润秋说:“这声音听起来挺熟啊,是谁?”
梁喜沉默了一下,忽然叫了起来:“是那个算命的瞎子!”
他拔腿就往外跑,杜润秋也跟着跑了出去。只见寺庙外面,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站在一棵老树下,一只手紧紧抓着他的算命招牌,另一只手却抖抖索索地指着站在他对面的人。他的确是个瞎子,两眼像死鱼一样翻着白,阳光下看来相当诡异。
杜欣!
杜欣背对着他们,只看得见她白色的裙裾,和一头飘拂的黑发。杜润秋正想过去看个究竟,突然地,那个瞎子把他的算命招牌一丢,没命地往下山的小路跑去,那模样活像是有只老虎在背后撵他似的。他一头撞上了一棵树,撞得可着实不轻,他也像不知道痛似的,盲目地继续往下跑,终于消失在了杜润秋的视线里。
杜润秋把瞎子扔在地上的算命招牌捡了起来,拿在手里摇晃着。“哎哟哟,连吃饭的家伙都扔了,这瞎子怎么了?见鬼了么?”
梁喜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跑到杜欣身边,满头是汗地说:“怎么了?出什么事了?他跟你说了什么?”
杜欣的脸上,带着疑惑的表情,还有一种无法形容的恐惧。“我……我一出来,就碰到他了。他一看到我,就……”
“他说什么?”梁喜追问。杜欣迟疑了片刻,摇了摇头说:“我没有听清楚,他说的话我听不太懂。”
瞎子惊慌之下,说的是当地话,杜欣听不懂是正常的。可是杜润秋总觉得杜欣的态度很奇怪。他溜达到了一边去,小声问附近一个认识的卖饮料的大姐。“你有听到那瞎子说什么吗?”
“这瞎子在这里算了几十年命,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这样发疯。”大姐也是满面疑惑,“我也没听清楚啦!就听到他叫着什么回来了,回来了!”
杜润秋皱起了眉头。他一回头,看到他那群客人从大殿出来了,他只得叹了口气,打起精神,挥舞着他的小旗子大声叫了起来:“过来了,集合了,我们该去红珠岭了!”
红珠岭是E山的一座侧峰。红珠岭上又一共有七个小山峦。本来E山就是以清幽秀美闻名的,清幽的首要条件就是植物要多。E山上有的是珍稀的植物,这红珠岭自然也不例外。
不,还是有例外的。红珠岭的七个小山峦,其中六个都是植被丰茂,盛夏的时候望去一片清凉,但那第七个,对,仅仅有这一个,却是终年寸草不生。为什么要叫红珠岭?因为这里山上的砂土都是一种颜色相当鲜艳独特的赤红色砂岩。覆盖了植被,自然是绿幽幽的一片。而这第七个光秃秃的山峦,就裸露出它原来的色泽了。
赤红色。远远地看起来,就像是一颗红色的珊瑚珠,只是从海底被捞到了山顶。这座特别的红色小山峰因此也得名为“红珠峰”。
按理说,这样的景观是很出奇的,但是因为E山实在是太有名太有名了,有名得连E山上的猴子都声名在外,所以听过“红珠岭”这三个字的人,居然是少之又少。
除非他们住在红珠岭。
哦,当然不是在野外露营,红珠岭上修了一座酒店,是E山最豪华的涉外酒店。这酒店还是很有来历的,它是当年一位非常著名的军阀在E山上的官邸。据说他选这里作官邸也是大有讲究的,大家都知道,中国人特别讲究风水,他的官邸正对那座形似红珠的山峦——红珠峰,这红珠峰则是仰首向东,居高临下。四周森林密布,官邸后是一座山,西侧还有一个红珠湖,按风水学上的说法,这里有“龙腾虎跃”之势。
红珠岭的风水有没有保佑这位军阀,我们姑且不论。总之后来这官邸变成了宾馆,再后来又一再扩建,终于变成了如今的规模。酷暑的时候,E山的游客尤其的多,红珠岭酒店更是天然的避暑胜地。
杜润秋给他的客人们办好了入住手续,走到元帅楼楼下,正打算打电话给丹朱和晓霜,就看到那两个女孩一步三摇地从楼梯上摇了下来。看到杜润秋,晓霜就很兴奋地对他挥手,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了过来。
她一眼看到杜润秋手里还捏着身份证(刚才办登记入住的时候用的),就一把抢了过来,大声嚷嚷着:“我的身份证照片最丑了,丑得就像是进监狱拍的登记照一样,让我看看你的是不是也一样,我好平衡一点儿……”
她把杜润秋的身份证举到眼前的时候,声音突然地中断了。杜润秋哈哈地笑着说:“是不是我的也太丑了,不像我?”
晓霜没有说话。这时候,丹朱已经走到了她身后,顺手把杜润秋的身份证拿了过来。她的声音,微微地带着一点异样。“秋哥,你这上面……写的出生日期真是你的?”
“是啊,怎么了?”杜润秋楞了一下,又笑了起来,“是不是你们谁跟我同年同月同日生?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就是夫妻哟!”
“去死!”晓霜用她的脚猛地踩了一下杜润秋的脚,疼得他抱着脚,金鸡独立地满地乱跳。他有点奇怪,明明自己闪得很快,怎么还是没有闪过晓霜这一踩?而且劲头还着实不小,脚趾头一定被踩肿了。
“我们都不是跟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你别想占我们的便宜。”丹朱把身份证还给了杜润秋,不经意地问道,“你是几点钟出生的?”
杜润秋想了一下。“好像听我妈说,是半夜?对了,好像她说是十二点吧,还是一点?哎哎哎,弄不清楚了,我又不算命,知道生辰八字做什么啊!”他忽然又嘻开了一张脸,“丹朱,你是不是要帮我算命啊?要不要帮我看看手相?看我今年是不是有大桃花?”
丹朱的唇角忽然露出了一丝笑意。“秋哥,我看,你不是有大桃花,你是会有大麻烦哦。”
杜润秋的脸顿时垮了下来。“我看也是。”
一到了丹朱和晓霜的房间,他就把梁喜给他讲的事朝两个女孩子又复述了一遍。杜润秋天生是个管不住自己嘴巴的人,尤其是这种让他觉得有些不安想找人分享的事。
“你不用担心,秋哥。”丹朱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她已经把那顶大草帽摘去了,一头柔软的黑发披在背上。她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摸在脖子上戴着的那个八卦钱上。“E山天下秀,不止是说它景色秀美绝伦,也是因为它是真有灵气的。我觉得你用不着多想,秋哥,在E山,那位石太太不会遇到什么事的。不过,她在报恩寺烧香拜一拜也是应该的。”
杜润秋向来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居然一不小心迸出了一句:“那也不一定,这红珠岭,可是死过人的……”话还没说完他就知道说错了,一伸舌头,急忙把剩下的话给咽回去了。可是再一看丹朱和晓霜,脸上却都完全没有惊讶的神色,这次轮到他自己惊讶了。
晓霜靠在窗台上,她的头发刚好及肩,梳了个流行的大包子头,耳朵上戴了一对水滴坠子,一说话那坠子就摇来晃去。她确实很美,尤其是映着身后的景色——碧绿的红珠湖,远处赤红色的山峰,金光镀在山上,也洒在湖面上——她站在窗框前,活脱脱的就像是一幅颜色浓丽的油画。
她手里抓着一把樱桃,正吃得起劲,一颗颗地往嘴里扔。“我们早知道啦,不然还不会来这里呢。秋哥,你不知道这间房间,就是死过人的那一间吗?”
杜润秋本来坐在沙发上,这下子直跳了起来。“什么?”
晓霜捂着嘴,吃吃吃地直笑。“我还以为你胆子多大呢,结果比我还胆子小。我们就是知道是这里死过人,才坚持要住这里的。酒店还不肯让我们住这里,我好说歹说,又塞了好多小费,才勉强让我们住下的。他们一再地叮嘱,如果有什么事,让我们马上打电话找保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