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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斜阳更见春晖暖

这声音骤然自门外响起,全无预兆,令室内的陈思昭与崔秀秀俱是一惊。崔秀秀更是“噫”地一声轻呼了出来。

陈思昭面沉似水,蹑足行至门前,疾疾伸手将门一拉。另一只手却蓄势以待,以一旦稍有异变,立时便欲出手!

房门开处,却见一人在门旁负手而立,白衣胜雪,丰神如玉,唇边带着一抹似有似无的笑意,正是方才陈思昭与崔秀秀曾在言语中谈到的郑雪竹!

陈思昭万万未曾料到郑雪竹竟然潜至自己门前窃听许久,一时间怔在当地,作声不得。

相对于陈思昭的呆若木鸡,无言以对,郑雪竹却意态自若,一如平日,笑道:“思昭,蒙你高看,未将我贬得一钱不值,我却当多谢你了。”

陈思昭“哼”了一声,道:“到了这等当日,亏世子还有闲情说笑。也罢,方才我与崔姑娘之间的言语,世子既已听到,便无须我再作复述,只盼世子念在相识一场,好生安置照料崔姑娘……”

郑雪竹道:“死生酬知已,富贵鸿毛轻。我虽不敢亡称什么急人之难的仁人侠士,然今日既为思昭谬托知已,思昭交办之事,又怎敢不尽力而为?我的世子府虽不似延平王府般防卫森严,门庭阻隔,却也非旁人可随意走动干涉的所在,府中虽无甚奢华之物,一应物事却还不缺。崔姑娘居于世子府中,尽可自由行事,便如在自己家里一般……”

忽闻一人尖声叫道:“郑公子,陈姑娘,多谢你们的好意,只是现下我已改变了主意,不愿再留在台湾了!”却是崔秀秀骤然起身,自室内奔至门前。

郑雪竹与陈思昭未料崔秀秀竟然作出这等决定,不由大感诧异,齐齐脱口道:“什么?”

崔秀秀神色决然,叹道:“当日我千里跋涉,渡海入台,固是为了弃家逃婚,然此时身在台湾,却有了一等无根无蒂的飘零落寞之感,时候愈久,这等感觉便越发强烈,也许,台湾着实不是我应该来的地方……”

郑雪竹与陈思昭闻她语音黯然,不由怅怅对望一眼,均感到了一种故土难离,故人难舍的凄凉与无奈之意。

郑雪竹忽道:“崔姑娘,你的心绪我能够了解。然而你潜入台湾原是为逃婚而来,若离开台湾,却又当往何处安身?”

崔秀秀面无表情道:“此事我方才已经想过。我回转中土后,立即北上寻找樊伯伯,求他收容庇护,自此远离青枫庄的是是非非,去作另外一个人好了。”

郑雪竹与陈思昭见崔秀秀如此,知她心意已决,虽深晓投靠樊平亦非万全之策,却已是当前最为可行的道路。二人交换了一回眼色,不约而地点了点头。

郑雪竹见天际月影已渐渐偏西,心中不由微感焦急,道:“思昭,崔姑娘,事已至此,你们今夜却是定要离开台湾,方可保无虞。然台湾海防森严,你二人若贸然出走,必将困难重重,略有差池,势要全盘皆输。我方才在门外已谋划许久,你二人既去意已决,不若便由我随你们同往港口调船,假托遣思昭往澎湖公干,送你二人离台出海,大约十日内便可抵漳州或厦门。一路上若遇巡哨兵船查问,思昭大可亮出我的日月旗敷衍过关。他日弃船登陆后,父王与陈军师纵有万般神通,也要空叹鞭长莫及了!”说到后来,言语中竟露出了些许大计将成的得意之感,随手将发针还给了崔秀秀。

陈思昭微一沉吟,道:“世子,我此番出走,既是因了……因了你我二人之事而起,推此及彼,你身上所受的压力绝不较我更轻。待我去后,你一人留在******承残局,只恐愈加难以收拾,不若今夜与我同往,重入中土,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待过得一年半载,事情冷将下来,世子再行归台,等待嗣位,亦不致误了大事……”

郑雪竹意兴阑珊,忽凄然一笑,笑容中似充满了无尽的辛酸,无尽的惆怅,复开口道:“思昭,你不必劝我。我的身份处境,原与你不同。你在中土尚有故人相待,尚有希望,而以此时此刻我的境遇,便是重返中土,又有何人可寻?何事可为?何地可恋?不过是空叹‘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罢了!你还是自与崔姑娘去罢,你离开台湾,父王即使欲强迫于我,亦无了着力之处,便等于我二人都没有了麻烦,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陈思昭凝目向郑雪竹望去,月光之下但见他容色惨淡,意态萧索,哪里还有半点昔日初入中土时英姿勃发,踌躇满志的模样?情知世事艰难,人情起落,已将这名曾满怀雄图壮志,立意与命运相抗的少年磨折得忧患重重,伤痕累累,老去了许多,而自己枉与之知己一场,竟也无从助他开解,不由深感内疚无奈,惟有勉强劝慰道:“世子,你心中既有伤心之事,不愿重归中土,属下亦不好勉强。还盼世子善自珍重,属下此番到得中土后,一定着意探寻龙姑娘,好生劝导于她……”

郑雪竹神情黯然,未置可否地“嗯”了一声,低吟道:“别梦依依到谢家,小径回合曲栏斜。多情惟有春闺月,犹为离人照落花。我尚不敢与她相见,你便是寻到了她,又有何用?”

陈思昭闻得他这等言语,心中亦不由自主地生出了几分“相见不如不见,多情反似无情”的感伤。略一转念,又强自压下混乱的心绪,向郑雪竹强笑道:“既是如此,事不宜迟,世子,我们这便动身往港口去罢。”

郑雪竹略点点头,转身当先而行,陈思昭携着崔秀秀之手,在后相随。

郑雪竹与陈思昭武功高明,身轻如羽,崔秀秀虽武功平平,轻功却颇为不弱。三人同行,身法极快,顷刻间便行出军师府后园,避开守卫越墙而出,沿着一条遍生草木的小路一轮疾行,将军师府远远抛在了身后。

三人默不作声地正行之间,陈思昭忽“嗳哟”一声低呼,停下了脚步,似乎思起了一件极为要紧的事情。

郑雪竹见事态有异,心头一惊,亦随之停步,疾声问道:“思昭,出了什么事情?”

陈思昭沉吟片刻,缓缓地道:“没什么,忘记了一件东西。”

郑雪竹笑道:“我还当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体,可是出来的匆忙,盘缠未曾带足么?我身上却还有些大清银票,南北诸省均可通用……”

陈思昭顿足道:“世子,你想到何处去了?金银阿堵之物,如何值得这般挂心?我这件物事,在他人看来也许不值什么,对我而言却是千金不换,绝计失落不得……”

郑雪竹急道:“思昭,时刻紧迫,不容有失,现下还有何等物事,要较顺利脱身离岛更为重要?依我之见,不必回头,速往港口,觅舟出海,方为万全之计……”

陈思昭摇头道:“不,世子,你不懂的。这件物事绝非寻常使用玩物,它的身上连结着许许多多的恩怨纠葛与旧日谜团,许许多多不堪回首的往事,他人既将此物托付于我,我便决定了以自己的性命守护于它,又岂会因今日一时之急,便自弃之而去?世子,你且在此稍待,我片刻即回!”言罢,也不待郑雪竹回应,身形已自凌空掠起,向来路方向而去,顷刻间便失去了踪影。

郑雪竹未料她说去便去,毫不停留,欲待阻拦时,已自不及。一时间也不由怔在原地,呆若木鸡。

崔秀秀行至郑雪竹身侧,低声问道:“郑公子,陈姑娘如此看重的,究竟是何等物事?”

崔秀秀的问题,也正是郑雪竹心中难解的疑团,骤闻此语,不由苦笑道:“我既非未卜先知的圣人,亦未得思昭事先告知,此际正与你一般不明所以,却如何能够答复于你?”言罢,亦无意再同崔秀秀闲话,自寻了一块大石,默不作声地坐下,静待陈思昭归来。

崔秀秀见她如此,却也不再言语,只伫立在原地,强压下焦灼不安的心绪,与郑雪竹一同等候。但觉一片寂静中,时刻仿佛凝固成了浓汁,只肯点点滴滴地缓缓渗流,全无了平日里瞬息千里的迅速。

二人一坐一立,相对无语,亦不知过了多久。蓦然间,一阵强劲的夜风自来路方向吹至。崔秀秀功力平平,尚未觉得有何异状,郑雪竹却已真真切切地闻到,风中竟夹杂着高手过招相斗之声!

郑雪竹心头一凛,惊跳而起,向崔秀秀疾声道:“崔姑娘,我亦思起一件要事,须往府中走得一遭,你暂于此地等待一刻,我与思昭归来后便即动身。倘被人发现行踪,亦不必惊惶躲避,一切自有我在此承当。”交待过这几句言语,身形骤起,循声追踪而去,再不停留。

郑雪竹循来路一轮飞奔疾掠,霎时间便行出了二里之遥。但觉行得愈近,那风中的交战之声便愈是清晰,到得后来,已可辨出交手的原是二人,其中一人的功力与自己不相上下,另一人却是武功绝高,占尽了上风,将对手逼得节节败退。

郑雪竹心中焦虑,暗道:“我劝思昭不可冒险折回,她却偏生不肯听我,此时必是事机败露,身陷险境。却不知那与她交手的是何人物?”情知放眼整个台湾,身具如此功力者亦是寥寥无几,自己倘若与他正面朝相,休说碍于身份处境,未必适宜出手,即便当真出手,亦绝难占得便宜。念及此处,遂收声敛迹,将脚步放得轻而又轻,在掌中扣了三枚银针,借草木阴影的遮掩,悄悄向前方疾行。

又行了三十余丈,路径一转,眼前豁然开朗,竟出现了一片十尺见方的小小空地,两条人影盘旋进退,在空地上斗得正紧。月光下看得分明,一人紫衣儒巾,面如寒玉,正是郑雪竹猜度的陈思昭,另一人则身形高瘦,面带怒容,却是台湾军师,陈思昭的义父陈永华!

郑雪竹见他父女二人虽未亮兵刃,仅以拳脚相搏,然招式间已尽出真力,丝毫不肯放松,情知今夜之事绝无善了,不由暗暗叫苦,一时间难觅良策。他其时身形正隐于一株大榕树的枝叶间,陈永华父女专心相斗,竟未曾发现他的踪迹。

陈永华运掌如风,以真力荡开了陈思昭十余记连环点穴,余势犹自未尽,将陈思昭逼得连连后退,渐渐行入死角,却仍咬紧牙关强力支撑,双手忽指忽掌,招式如电,紧紧守住门户,不肯落败认输。然她的功力较陈永华低了数十年,纵使点穴擒拿手法迅捷精妙无比,往往亦当不住陈永华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蕴满内力的信手一拂,被迫得捉襟见肘,支将见绌。郑雪竹隐身暗处,看得分明,不由得为陈思昭担心起来。

陈永华蹑踪跟进,抢入中宫,“拍拍拍”连劈三掌,直震得陈思昭足下踉跄,身形摇晃,险险便要倒地。陈永华却是丝毫不肯放松,双掌加力,一壁分进合击,紧紧进逼,一壁低叱道:“思昭,你深夜潜行,所为何事?是否欲背君逆父,私自出走,叛郑投清?”

陈思昭面色苍白,不发一言,倏地右手一扬,接连三指,闪电般刺向陈永华胸前“中府”、“膻中”、“期门”三处要穴!虽是强弩之末,威势亦足骇人。

然陈永华武功绝顶,功力深厚,陈思昭这同时发出的三指,在他看来不过是雕虫小技一般。陈思昭的手指方触及他的衣襟,便为他略一侧身,使个“卸”字诀,避了开去,顺势一掌掴向陈思昭面门。因心中动了真怒,掌势既速且重,掌力未至,陈思昭已觉劲风扑面,隐隐生痛。

陈思昭知陈永华这一掌厉害,当下不敢硬接,百忙中拼力将上身向侧一倾,以腰胁为轴向后转了个半圆,堪堪避过。陈永华却是得势不饶人,一掌落空,一掌又起,仍是居中直进,力劈陈思昭面门。

陈思昭身形未稳,无处躲闪,惟有硬着头皮,潜运真力,一掌拍出,与陈永华之掌相交。

“拍”地一声,两股真力碰撞激荡,陈思昭功力较低,不敌陈永华这一掌之力,整个身形便如断线的风筝一般,向后直飞了出去,自空中掠出三丈远近,方始“砰”地一声,重重跌在地上。

陈永华低喝一声,飞身扑上。未料身形尚在半空,眼前忽地一花,一道白影倏然自斜刺里掠至,截住自己去势。总算他功力极高,在空中使出个“千斤坠”身法,硬生生将身形止住,稳稳落地。几乎与此同时,那中途现身阻截陈永华的白衣人影也于空中一个转身,翩翩落在陈永华对面。月光下看得分明,那人仪容俊雅,潇洒出尘,正是延平世子郑雪竹。

陈永华万万未曾想到,郑雪竹竟会在此时此地出现,助陈思昭出逃。他方才自军师府后园中偶遇陈思昭易服潜行,情知有异,遂出手拦截,夺下陈思昭身上包裹,见到包裹中的清人服饰,得知她欲私逃中土。陈永华见陈思昭如此叛逆,这一气自是非同小可,决意以家法对其严惩,父女二人一逃一追,自军师府一路飞奔至此,终于大打出手。

陈永华见郑雪竹不早不迟,恰恰于这等要紧时分出现,心中不由暗自生疑,自思道:“今夜之事,莫非是世子见说我不动,故挑动思昭离台出走,借此毁婚的不成?”心下踌躇不定,却又不好向郑雪竹当面质询,一时间竟自缄口不言,只顾目光闪烁,对郑雪竹上上下下地打量。

陈永华正将注意力集中在郑雪竹身上,忽见陈思昭双手在地上一撑,身形倏起,向侧方疾冲而出,行动迅捷无伦,便如一道紫电一般。

陈思昭身法极快,陈永华的反应却较她更快,骤见变故,立时舍了面前的郑雪竹,身形疾闪,移形换位,挡住陈思昭去势,陈思昭这一冲无异于自行撞向陈永华身上。

电光火石间,陈思昭已扑至陈永华面前,见去路被封,情势不妙,自知别无选择,索性一咬牙,施出分筋错骨绝技,双手齐出,向陈永华右臂肩肘关节锁拿。

陈思昭出手原以迅捷准确见长,此时情急而为,距离又近,陈永华武功虽远较她为高,却也闪避不及,但觉肩上肘上同时一紧,竟被她双手牢牢扣住!

陈思昭骤然出手,竟拿住了陈永华手臂,心中不由暗叫庆幸,疾疾运力于指,拗勒陈永华关节。但想陈永华武功绝高,即便关节脱臼,亦可自行正骨复位,当无大碍,是以放心下手,全无顾忌。

岂知一拗之下,却觉陈永华的一条手臂便如钢铸石雕的一般,全然撼之不动!原来,陈永华虽未避开陈思昭的双手擒拿,却已将全身真力凝注在整条右臂之上,将血肉之躯化为钢肌铁骨也似,陈思昭又如何能够得手?

陈思昭见情形不对,正欲加力相抗,忽感两股巨力自陈永华“曲池”、“肩髁”二穴同时迸发而出,汹涌奔腾,其势无匹。情知无从抵御,当下不敢硬接,惟有疾疾放手,然而还是慢了一步,但觉左臂一紧,竟是反被陈永华拿住。

郑雪竹在旁见陈思昭势头不妙,欲待出手拆解,无奈距离过远,已然不及,惟有惊呼道:“陈军师,手下留情……”

言犹未了,忽听“格”地一声脆响,继而又是陈思昭的一声低呼,却见她一条手臂软软地垂了下来,竟然为陈永华生生将肘关节捏脱了臼。

郑雪竹见陈永华竟翻面无情,下此重手,不由颇为着恼,抗声道:“陈军师,你……”

后边的言语尚未及出口,却闻“叮”地一声,一件小小的物事自陈思昭无力垂落的袖中跌出,落在地上,又滚入了草丛。

陈思昭似对这件物事极为看重,轻呼一声,竟不顾自身左臂脱臼,径自飞身扑上,俯冲而前,伸手抢夺。

陈思昭动作虽快,陈永华却仍较她早了一步,抢先出手一抄,将那物事握在手中。月光之下,但见那物事晶莹剔透,明澈温润,乃是一枚椭圆形的玉佩,不由面色倏变。

陈思昭全力施为,仍扑了个空,一时间收势不住,更兼左臂不灵,难以维持平衡,身形晃了一晃,竟自重重地俯跌了下去。

郑雪竹疾奔上前,扶起陈思昭,正欲为她接臼复位,忽闻背后陈永华颤声道:“思昭,你这枚玉佩究竟是从何而来?”声音嘶哑,大异平日。

郑雪竹愕然回头,却见陈永华神色狂乱,目中发出异样的光芒,似悲似喜,更似带着一种热切的思念与渴盼之情。郑雪竹与他相识多年,从未见过他如此失态,不由暗暗惊心。胸中更隐隐生出了一个念头:“陈军师莫非是疯癫了么?”

陈思昭坐在地上,左臂剧痛难禁,面色惨白,冷汗自额上涔涔而下,却咬紧了牙关不出一声,对陈永华的问话更似充耳不闻。陈永华连问三遍,均无回音,心情焦灼激荡已达极点,忽一纵身,抢至陈思昭面前,喝道:“思昭,你究竟肯不肯回答我?”

郑雪竹见陈永华双目通红,如醉如癫,情知陈思昭若再不开口,绝计讨不了好去,不由大为焦急。蓦然间,心中电光一闪,一件长久以来的谜团终于有了答案,眼前登时豁然开朗,遂疾声呼道:“陈军师,不必再追问思昭,我回答你!”

陈永华尚未及答言,却闻已沉默了许久的陈思昭骤然叫道:“世子,不可说!”

陈永华大怒,叱道:“住口!”

郑雪竹身处局外,旁观者清,就在这片刻之间,已将整件事情的前因后果推想得极为透彻,当即不再理会陈永华父女如何乱成一团,顾自缓缓开口道:“这枚玉佩的来历并不复杂,不过是四年前思昭自中土归台前夕,与宗瑾在鄂西郧阳城中相聚话别时,宗瑾赠予的纪念!这枚玉佩原是一双,倘若无甚天翻地覆的变故,那另一枚与此一模一样的玉佩,此际必定还挂在宗瑾颈上!”

此言一出,陈永华本已狂乱的心绪中仿佛又被浇上了一盆沸油,骇极而呼道:“不会的,不会是他,不会是他……”

相对于陈永华暴风骤雨般的混乱,郑雪竹此际却颇为冷静,一如玄冰磐石,一壁轻轻托起陈思昭左臂,为她接好了脱臼的关节,一壁开口续道:“不错,宗大哥正是思昭这枚玉佩的本来主人,亦即是陈军师那失踪了二十余年的亲生儿子昭儿!”

这几句言语虽然简短,所带来的震动却犹胜前番之言。连素来冷静内敛的陈思昭亦经不得这几句言语的奇异,倏地一跃而起,叫道:“世子,此言从何说起……”

陈永华缓缓转过头来,面容亦不知是欢喜还是悲哀,亦或夹杂着几分迷惘与失落,长叹道:“世子,所言不错,从这枚玉佩上看来,宗瑾确是我惟一的爱子昭儿!想不到他与我离散多年,竟走上了这条与我为敌,与台湾为敌的道路!现在我也不知,究竟当不当与他相认,寻回这份失落了二十多年的父子之情……”

郑雪竹见陈永华情绪波动,起伏混乱,劝道:“陈军师,无论如何,重新找回失散已久的骨肉,终是好事……”

陈永华忽面色一端,喝道:“且住!玉佩虽然相同,却终是身外之物,未可作为全部凭据。当年我那孩儿昭儿的胸膛正中,原有一块暗红色的胎记,这方是不灭的凭证!思昭,当日你在中土失忆时,曾与宗瑾同行同止过一段时日,起居俱在一处,你却想想看,他胸膛上可有此胎记?”双目灼灼,又向陈思昭凝视过去,心中却是矛盾之极,亦不知是盼她说“有”,还是盼她说“没有”。

陈思昭面色微红,道:“宗统领平日深藏不露,持身谨严,端正守仪,从不在人前解衣,他身上有无记号,我又何能得见?”

陈永华情急而询,此时方觉失言,不由亦有几分尴尬,正欲转过话题,忽闻郑雪竹大声道:“陈军师, 此事已勿庸置疑,宗大哥定是你那昭儿!”

陈永华讶声道:“世子,连我尚在将信将疑,你却为何如此肯定?”

郑雪竹胸有成竹,侃侃道:“陈军师,你可还记得当日昆明城北蛇山之中,龙女侠临终时的情形么?其时宗大哥衣襟为吴藩军兵利箭挑开,袒胸与龙女侠口舌相争,龙女侠先时对他满怀敌意,极为仇恨,后来却莫名其妙地开怀大笑,欢愉而去。这等变化,岂非太过突然?几年来我每思及此事,均茫然不得其解,直至今日,方悟透其中关窍。”

陈永华低头沉思,细细追忆龙绮君伤重身亡的前后经过,不禁在心底暗自认同了郑雪竹的推断。然当日宗瑾一直背向于他,待得二人正面相对时,宗瑾已是衣冠整齐,故此他胸膛上有无标志,自己自是无从见到。思及此处,心中自是不免尚存一丝疑虑,亦不知是忧是喜,摇头道:“世子所言虽然有理,但既无确凿证据,终难定论……”

郑雪竹笑道:“陈军师若要确凿证据,现下便有。当日在伏牛山平安客栈中,我与思昭俱听过宗大哥讲述玉佩来历,自伤身世飘零的言语。陈军师若疑心我有意捏造,不妨便由思昭来说。她既本亲眼见到你与龙女侠的纠葛,细节之处却是编造不出的。”言罢,将眼光投向陈思昭,示意她开口。

陈思昭此际亦是心情激荡,悲喜莫名,见郑雪竹与陈永华均向自己投来探询的目光,遂强自收摄心神,将当晚宗瑾面对玉佩,追忆身世的言语从头至尾细细复述了一遍。

陈永华凝神细听,愈听到后来,面色愈是沉重。待陈思昭说到“孤独漂零,形影相吊,天下寂寞,俱都如此”几句,心中的感伤再也抑制不住,蓦地大叫道:“昭儿,原是爹爹对你不起!”竟自伏在一株枯树上,纵声大哭了起来!

郑雪竹与陈思昭面面相觑,均未料到方才还不大情愿接受宗瑾为子的陈永华竟有如此一哭。情知此事牵涉陈永华多年隐痛,旁人是决计劝解不来的,索性不发一言,冷眼旁观起来。

过得半晌,陈永华哭声渐收,却哽哽咽咽地自语起来:“三十五年前,我与绮君双剑合璧,并肩抗清,夫妻情深,乃是江湖中人人羡慕的神仙眷侣……那日我们仗剑同游安溪,自山中偶得这一双稀世玉佩,遂每人收藏一块作为信物,以表海枯石烂,此情不渝……岂知苍天不从人愿,十余年后,唐鲁成仇,严令诸部属一律随之划清界线,我与绮君各为其主,谁也说服不了对方,终于夫妻反目,恩断义绝……分手那天,她便是穿着那身红衣,仿佛一团仇恨的烈火……她道自己奉了鲁王之令,倘不能拉我投顺,便要取我性命……我身受国姓爷知遇之恩,自不可弃主而去,绮君见劝我不转,遂拔剑向我疾刺,我没有躲……眼看着长剑刺入我的身体,眼看着鲜血流出,我却不觉疼痛,情愿就这样死在她剑下……岂知绮君竟忽然住手弃剑,道且念旧情,放过我一次,他日再见,定不手软,言罢,将颈间玉佩拉下,掷在我足边,转身自去……我失血过多,无力阻挡,惟有眼睁睁望着她消失在视线尽处……从此之后,我带着十三岁的昭儿追随国姓爷四处转战,戎马倥偬,却再没见过绮君……我将一双玉佩同挂在昭儿颈上,只盼绮君即便不念夫妻之情,亦能看在与昭儿血浓于水的骨肉之亲,有朝一日回到我父子身边……无奈天意弄人,绮君固是不肯回头,星儿亦不肯认我这个爹爹,昭儿又与我离散,更走上今日这条道路……一家骨肉至亲,竟然隔绝致此,却令人情何以堪,情何以堪!“说到后来,仿佛已不再是自言自语,而是在向苍天发出的伤痛的呼号。

郑雪竹见陈永华如此痛苦,心中亦自生出了几分怜悯之意,缓缓行至近前,将陈永华自石上拉起,劝道:“陈军师,眼下事情已有转机,非似从前那般希望渺茫,无迹可寻。今后会获得何等结果,天意固是难料,其中一半却也在于人为……”

陈永华骤闻郑雪竹这番言语,不禁收泪愕然道:“世子,你的意思,莫非是劝我与昭儿挑明真相,与他父子相认,再叙骨肉之情?”

郑雪竹点头道:“不错,陈军师自己也当清楚,无论宗大哥是忠是奸,是贤是愚,走的是何等道路,你们之间的父子血脉都是永远剪不断的。你父子二人尽可各为其主,各行各路,然现下陈军师既已得知事实真相,便有责任为宗大哥解开他的身世之谜,好教他知晓,他在这个世上并非孑然一身,自生自灭,而是还有着牵挂他的亲人……”

陈永华面色犹疑不定,道:“倘若他不肯相信我的言语,同我相认,又或是得知自己身世后,依然执迷不悟,却当如何?”

郑雪竹笑道:“莫问前尘后事,但求我心无憾,宗大哥是否肯认陈军师为父,是否坚执为清廷效力,与台湾为敌,原是他的选择,我等无力左右,然而倘若一味对他遮瞒,必将全然失去骨肉重聚的机会!陈军师的前半生已经有过了许多遗憾,切切不可因一时意气,将遗憾留到后半生!”

这番言语入情入理,正说中陈永华多年心事,令其悚然动容,喃喃道:“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不错,我已失去了妻子,失去了女儿,如今再也不能失去仅有的儿子了!况且以此番在中土的经历看来,昭儿虽身为满人皇帝的御前统领,行事尚不失光明磊落,豪爽侠义的男儿本色,我若将身世真相告之于他,再对他晓以大义,他未始不可弃暗投明,入台与我相聚……”原本黯淡迷惘的面容上,渐渐露出了一丝希望之色。

郑雪竹虽对陈永华一厢情愿的想法不甚以为然,但身当此情此境,势必不可打消他的梦想,徒惹节外生枝,遂顺着陈永华的口气道:“陈军师言之成理。既是如此,还望速修书一封遣人登陆入京,付于宗大哥,好教他得知……”

陈永华眉头微蹙,忽道:“且住!修书事易,只是这传书之人当从何处寻觅?潜入中土,入京寻访昭儿,传递如此一封机密书信,此事须得老夫心腹,武功胆略过人者方可为之。放眼整个台湾,又何来这等人选?”

郑雪竹笑道:“陈军师,枉你平日自负机谋过人,原本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现下此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又何劳陈军师往他处寻觅?”

陈永华为郑雪竹一言点醒,暗道:“不错,我怎地忘记了这个绝好的人选?”转头向一旁许久未曾出言陈思昭望去,却见她神情漠然,身形纹风不动,目光好似漫无目的地望向黑暗的天际,亦不知是否听到了方才自己与郑雪竹的谈话。

陈永华见陈思昭如此情状,不由怔了一怔,竟不知当对她如何开口。心中更自浮上了一个念头:陈思昭今夜原是欲出奔逃婚,若非因将玉佩遗在换下的女装之内,折转回房寻取,凑巧被自己撞见截下,此际只恐早已登船入海。此番自己倘若遣她往中土传书,能否将书信递交宗瑾尚在其次,她本人大约却要去如黄鹤,永无归日了。权衡利害,患得患失,心绪愈加紊乱。

郑雪竹见陈永华默然无语,陈思昭目光迷离,情形颇为尴尬,不禁暗道:“此事还须我居中斡旋。”遂转身行至陈思昭身前,低声道:“思昭,我与陈军师方才的言语,你可听到了么?”

陈思昭淡淡地道:“听到了。”这三个字吐得极轻极快,毫无迟疑,仿佛她一直都在凝神倾听二人言语,此际已是胸有成竹,却令郑雪竹在旁吃了一惊,怔了片刻方强笑道:“既是如此,你却愿不愿......”

陈思昭截口道:“我原非爹爹的亲生女儿,在爹爹心中的位置,更远远及不上爹爹真正的儿女。休说北京城在我眼中算不得什么龙潭虎穴,即便此行当真是赴汤蹈火,危机重重,然为爹爹舍却一个假女儿,换回一个真儿子,又有何不可?此事在我原无甚计较,只恐爹爹不肯相信于我罢了。”

陈永华闻她语意冷漠尖锐,却句句触及自己内心的真实想法,仿佛一针见血地拆去了自己所有的伪装,不由颇觉难堪。然心绪一转,又自想到,陈思昭口气虽生硬执拗,却已无异于同意了为自己传书,此时此地,除了她本人,亦着实没有第二个堪付此任的人选。现下惟一担心的是,陈思昭离台登陆后,倘若果真一去不归,与郑雪竹的婚事必将由此告吹,自己与郑氏联姻,整顿政事,施展抱负的雄图壮志亦要随之化作水月镜花,梦影虚谈了。心情动荡,时忧时喜,竟自久久沉吟不语。

陈思昭面噙一丝冷笑,与陈永华对面而立,亦不再开口。父女二人仿佛化作了夜风中的两尊雕像,惟有鬓发衣角偶尔轻轻飘动。

郑雪竹举目遥望,但见东方天际已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灰白之色,情知不出半个时辰,天光即将大亮,心中不由好生焦急,锐声道:“陈军师,是否骨肉相认,全在你之一念,当断则断,以免拖延自误!”

就在这一霎之间,陈永华心头的爱子思念之情忽地喷涌而出,盖过了一切。什么联姻大计,名利之心,功业之志,仿佛都变成了微不足道的尘灰,虚无缥缈的烟云,惟有宗瑾的影子才是真实的存在,才能在茫茫尘世孽海中,为他点燃温暖与光明,带来欢乐与希望。念及此处,喉头忽一阵哽咽,脱口呼道:“思昭, 你为我带这封信给他。你对他说,爹爹对他不住,此际好生思念于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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