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漫漫流逝，宝贵的光阴此刻如同白开水一样在如雕像般的叶峥与刑七之间肆意流逝。刑七乐得清闲，俨然还十分享受将这位远近驰名的混小子压制住的爽快，叶峥却像是坐在一根针上，脑子里五花八门的事情拉扯着他要快点离开，可刑七铁墙一样的身影出现，满腹的焦急又瞬间蔫了下来。
“好吧好吧，我告诉你，我逃跑是为了救一个女孩，救回来就给你做老婆，您看怎么样？”叶峥拿出平生头号诚实的表情，乌黑的眼睛闪着，就是客栈内的锦衣公子也未见得有他这般正派。
刑七眼皮都不抬：“对不住了四少爷，我有老婆。”
“你这样的也……”话说到一半赶紧压下，叶峥挤眉弄眼道，“老婆不老婆的，不就那么回事嘛嘿嘿，您看这……”
刑七手一推将他堆笑的脸拉开老远，一笑：“对不住了四少爷，秦盟主说了，您头一遭讲的绝对不是真话。”
我去啊！
叶峥将秦断潮骂了千百遍，又暗自后悔那年少不更事，竟然和他说了那么多自己的秘密习惯，简直是人生败笔！当下瞪起眼来，脖子一伸：“好吧好吧，我告诉你好了！你看到那座废弃的宅子了没有，那是我的家，我的爷爷叔伯曾经全住在那里，现在他们人去楼空，我总要知道是为什么吧。”
刑七眼睛斜了斜，再次闭上眼睛：“秦盟主说了，您第二次讲的，也绝对不是真话。”
叶峥像是被雷直接劈中，愣了片刻，忽然大笑着朝空旷的天边正正经经地行了个大礼：“秦老爹啊秦老爹，您办事的能力的不怎么样，家教倒是做得真好，四儿子在这真是佩服了，佩服啦！”
一旁，刑七紧紧盯着他的每一个动作，直到他貌似端正地行完了大礼扭头就对着柱子破口大骂，心中不断与临行前秦断潮描述的四少爷发真怒时候的特点相比较，果然每个方面都十分符合。
正在刑七对自家主子顶礼膜拜的时候，叶峥的叫骂也到了顶峰，眼看就要把秦某人的名字喊出来，刑七赶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好歹没让他吐出最后一个“潮”字来。擦擦汗道：“四少爷，您可真是没有害怕的东西啊。”
叶峥冷哼：“怎么不怕，我怕那秦……”话未说完再次被刑七捂住嘴。
“四少爷，也不是刑七不肯放人，您就是去了也没有用。江湖人谁不知五年前叶家庄凭空消失一事，叶家人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这宗悬案至今还摆在盟主卧室的几案上……”看到少年的漆黑的眼里杀机凛然，刑七也不禁打了个寒战，“所以，与其你自己一个人浪费时间，还不如抓紧时间回盟主府，当今世上论消息情报谁能比过盟主府？”
话听到这里，叶峥竟笑了笑，笑意里寒气森森：“没错，盟主府情报消息当世无双，那既然连盟主府都查不到，我还回去干嘛？难不成，是找秦老干爹兴师问罪？”
刑七愕然看着他，愤然道：“那是你的义父！盟主府加上你五位义子，我好从未见过你这般……”
“胆大妄为？还是不知死活？”叶峥冷冷地接口，“少拿那些人来和我比，他们是有求于别人甘愿给人当儿子，你回去问问你的大盟主，我叶峥，是什么样的人，是不是也像他们一样离了盟主府都不能活？”
“你、你混账！”刑七按住他的肩头，阻止他冲开被自己封住穴道，手刚刚触及他的衣衫，陡然感觉到一股澎湃的内力，猝不及防间几乎将他的手弹开！刑七暗叹这小子内力当真不俗，可为震住他只得咬牙坚持，“小子好生不知好歹，盟主府四位少爷哪个不是惊才艳艳，单论咱们三少爷、你的三哥安乐公子徐枫朗，为人谦虚谨慎，秉公刑法，就不知比你强上多少，你以为、你以为你……”
话未说完背后忽然袭来刚猛的掌风，刑七未及反应便被一掌按到在地，全身穴道被密密麻麻点了个遍。
“谁……是你？！”叶峥惊醒，眼前的人竟是刚刚逃脱的四海盟的左护法聂荣！
“还不快走！”聂荣挣脱开被他瞬间握住的手腕，反拉起他，两人还不及走出一步，耳边传来刑七虚弱却焦急的声音：“走了，你就是、盟主府的叛徒！”
叶峥冷笑，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
叛徒？你以为你们是谁，值得我做你们的门人。
……
夜晚星光明媚，银河横跨天际，无边无际。一轮满月挂在天边，模模糊糊，看在眼里就像是女子挂着泪珠的明亮的眼睛。
又一个空酒坛摔碎在地上，叶峥将手往后一捞，抢过来另一坛，嘿嘿哈哈地对着月亮敬了敬，将头一扬，半坛子好酒就这样被生生灌进了肚内。
“好小子。”左护法聂荣两只空手还保持着端酒坛的姿势，苦笑着望着满地的碎酒坛和躺在石头上烂醉如泥的少年，“你可知这酒都是塞外的名酒，连最富有的哈萨克族人都要当做珍宝藏起来，你却像是喝水一样，简直暴殄天物。”
叶峥睁开半只眼：“嘿嘿，算你说对了，我小时候，这东西都当水来喝。”
“无稽之谈。”聂荣将他怀里的酒重新夺回来，仰头一灌，却发现里面已然涓滴不剩，再看叶峥正迷迷糊糊地举着另外一个酒坛牛饮。
这臭小子，竟然早就将酒坛兑换了。
“纵然是背叛了盟主府，也不用如此伤心。放心吧，我们四海盟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聂荣赞赏道，自遇见这少年开始，他便觉得此人绝非池中之物，秦断潮显然并没有料想到他这个从小被派出去以至于在江湖上销声匿迹的义子竟是这般人物，否则也不会安排愣头愣脑的刑七来。
叶峥嬉笑两声，打了个嗝：“纵然是多喝了你点酒，你也不用这么得寸进尺，几坛子酒就想换小爷一条命，当我傻啊。”又打了个嗝，挤挤涨红的眼睛嬉皮笑脸，“更何况，你还欠着我条命呢。”
聂荣手搭在膝盖上，哑然失笑：“这怎么能算是我欠你的？我的命是靠我自己的内力救回来的，是你的毒针练得不到家……”
“不到家？”叶峥瞪起眼来，酒坛子一摔，牛气冲天道，“老子要是真出手，哪怕是仇归海亲自来，小爷要他死他也得玩完你信不信？”
聂荣心道这小子又在说胡话了，我和他各为其主曾经势不两立，要是他真有这么厉害，根本没有任何理由留下我这条性命？要是真把他弄到四海盟里，以盟主那暴脾气，要让这一老一少好好相处还真是个头疼的事情。
但这小子，他志在必得。
当下哼了哼：“你这小子喝醉了，我不与你说话了，省得被你气死。”
“你以为我喝醉了，我现在清醒得很。你没听说过，聪明人喝酒是越喝越清醒，蠢人就是不喝酒也糊涂得很吗？”
聂荣抬头瞧他连站也站不稳的样子，忍不住想起记忆中无数个令人头疼的场景，习惯性揉揉额头咬牙道：“听说过，听说过几百遍了……”
“看来你身边也有聪明人。”叶峥大笑，跳下石头和聂荣并排而坐：“你是不相信我聪明，还是不信自己糊涂？哼哼哼，没关系，世人总不肯承认自己的缺点。就好比你和盟主府之间的恩恩怨怨，哪方都叫嚣着自己的受害者，对方如何如何丧尽天良，不管你们自己说得多么义正辞严，可咱们剥开了揉碎了仔细看，都不过是‘权力’二字使然，于我看来，都是笑话……”
聂荣听到这里终于变色：“小小顽童，懂什么江湖道义。你可知秦断潮一直以来是如何欺压边疆各族的，边疆十几年来又是如何的民不聊生。近年来大灾频现，他更是变本加厉，与来往的边疆商人大肆加收赋税，各族卖儿鬻女、家破人亡之事何其惨烈！”
一想起旧仇，聂荣便无比激动，谁知叶峥听了仍不过随意笑笑：“凡是不能总站在自己的角度上来看。你想想，你要是秦断潮……”
“我恨不得杀了他！”
“我就是说假如。你是秦断潮，本来一心一意要统一江湖，眼看就要成功了，突然犄角旮旯里冒出个四海盟和你作对，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任谁都会觉得不得劲，想尽办法也要铲除吧。至于加收赋税，那不过是契机而已，你反过来想，要不是你们领着头造反，秦断潮干嘛要招惹边疆各族呢？”
“那你是说，是我们四海盟害死了族人？！”聂荣眼睛瞪得如铜铃。
叶峥停下四处比划的手，拍拍他的肩膀，“为什么非要争个所以然呢？我给你出个主意，让你们的仇盟主歇一歇，看着盟主府和武林三公子窝里斗不是更好么，何必浪费力气。”
“不可能！”聂荣气得站起来，“秦断潮害我盟主双目尽盲、失去大半记忆、面容尽毁、家破人亡；害我等有家不得回，这笔仇，定要亲自算！”缓缓吐了口气，“况且任由中原武林纷争尸横遍野，并非是四海盟的意图，我们只要秦断潮极其党羽的人头，绝不会牵扯无辜之人。”
叶峥强咽下口酒，对着聂荣伸了伸大拇指：“好高尚！好高尚！连敌人的命都想着保，嗯，你们的赤子之心一定会感动上天，然后降下一位天神让秦断潮哪天吃饭撑死，嗯，不错，绝对会这样，你们赢定了。我叶邪看好你们！”
聂荣震惊地看他毫无心理压力地说出这番无情的话，半天回过神来，从前对叶峥的好感也荡然无存。
再聪明的脑子，若装上一颗铁石般的心肠，也不过是个厉害点的杀人机器罢了，没有值得惊奇的地方。
难道，他竟然再次看走眼了？！
叶峥喝得越发迷糊，这回是真醉了。聂荣眼睛逐渐散出杀机，手缓缓举起到他的头顶，此刻如果不杀他，将来他成了秦断潮的利刃，要杀就很可能比登天还难了。
就在此时，沉睡中的叶峥忽然呓语道：“爹，你的仇秦断潮不报，儿子不求他，一定给你报……”
杀人的手顿了顿，一个近乎荒诞的想法在聂荣的心里逐渐成型，他最终没有下杀手，缓缓站起来凝视着少年俊秀的脸沉思。
“聂大叔，你……呀！是叶邪！”背后传来的女子的喊声，奇怪的是那声音原本虚弱得好像随时都会飘走，可说起“叶邪”二字，声音立刻兴奋起来，旋即一个纤瘦的身影飞扑上，覆盖在他身上，“他，他怎么了？你还要杀他吗？”
聂荣摇摇头，并未解释，只道：“这孩子邪怪得很，凌雪，你还是回去找你哥哥吧。”
凌雪此时已换上了女装，弯眉下的一双杏眸满含着少女羞涩动人的神情，粉色的袖子柔柔地拂过叶峥俊秀的脸颊，凌雪脸上更红，稍微放开了紧紧抱着他的纤白的手：“凌雪、凌雪不想走，聂叔叔还是……”
聂荣冷笑：“难道你还想带他去见你的哥哥？”
提起哥哥，凌雪忍不住紧张地搓了搓手指：“哥哥只是不喜欢江湖纷争，叶大哥聪明，他向来也喜欢结识的……”说到这里自己都快没有底气了，哥哥身边的确有很多聪明人，但更多的是刚直不阿、是非分明之人，叶邪么，他肯定不喜欢的。
可是若要她离开叶峥，这怎么舍得。
世上最艰难的选择莫过于在情人和兄长之间做选择，初动的芳心煎熬着少女，挣扎之下，她只有通过哭泣来逃避现实的两难。聂荣叹息了口气：“好吧，你且留在这里照顾他吧，但这以后的事，还需要你和他来共同解决。”
凌雪重重点头，大胆而羞怯地用手指抚摸叶峥的袖口，这是她心念的人，世界上最聪明、最厉害的人，他一定有办法的！
沉睡中的叶峥完全没有察觉到两人的对话，懒洋洋地翻了个身，打起呼噜来。
凌雪微微叹口气，托住香腮凝望他的背影，忍不住抿着唇偷笑，他一定有办法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