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人少司命下毒功夫如获毒煞谷真传，叶峥彻底清醒时已是整整半天以后，除了全身内力暂时丧失之外，并额外的皮肉伤，甚至连断骨都被小心接好。
其实自始至终他都未完全丧失意识。当日梁文舒一开口要打赌他就开始觉得不对劲，梁文舒心思深沉，打赌借机杀人是假，十有八九只是为了试探自己的身份。叶峥索性陪他玩到底，挨那卡斯格两拳，往后种种，除了因为跌倒时撞伤了耳朵听不太清声音，他都很清楚。
正所谓不入虎穴，焉得聂荣。
聂荣……这龟孙子躲哪里了？
闭上眼睛，忍不住回想起假装晕倒时，少司命蹲下给自己下“软筋散”时有意无意撩起的百褶裙下一双白皙纤细的足腕，以及皓腕上挂着的猫眼大小的铜铃铛，便忍不住暗自陶醉。平生第一次想要揣测女孩子家心事，其实这小姑娘果真待自己不薄，要不怎么会在梁文舒起杀心的时候拿阿不来的性命唬他们，果然本少爷风流倜傥，连苗疆的毒女也神魂颠倒。
他越想越飘飘然，越想越大胆，渐渐从足腕想到那不盈一握的纤腰，然而思绪模糊延伸到苗人女子半掩的面颊上，蓦地心头像被浇了一盆冷水。
这女人为什么要带面纱？
明明自己这个唯一的外人已经“昏迷”，她为何还要带面纱……
难道是她早已算准了我，故意做给我看的？！
霍得遍体生凉，坐直身子，身上铁链哗啦作响，牵动两边睡得正沉的年轻人惊慌疾呼。
断断续续记起昨日被少司命下了软筋散之后，梁文舒便也将他作为优良的养蛊肉饲料锁在了水牢之中，但当天夜里又派了手下将所有人秘密带到天山峡谷。到今天算起来已有三天。三天里看守的兵勇将他们佛爷般好吃好喝供着，除了仍被锁链如串咸鱼一样锁着，以及日益在众人中蔓延的“吃好喝好准备上路”的绝望情绪，日子过得简直能令叶峥想起九岁前在叶家庄的生活。
骚乱引来看守的兵勇，正尖叫的几人立刻吓得不敢作声。
叶峥眼睛不屑地眯起来，刚想哼两声，陡然听见熟悉的脚步声，立刻闭上眼睛伸出大舌头也栽进烂草堆里。
梁文舒慢慢踱步进门，一身雪白长袍显得优雅从容，眼神掠过叶峥，俊雅的脸上竟没有半点波澜，随手指向被铁链锁在最外面的那人：“就他吧。”
被指中的那人脖子一直，连挣扎都来不及就被拖了出去。
之后就再也没回来。
随后的几天里，每天都有人被带出去，隔几天又会有裹着地牢臭水的新人被锁进来，一进一出，竟然拖到半个月后才轮到叶峥。
既然也很可能要跟着翘辫子，临死前便不得不提紧接在他后面的那人。这人名叫陈颖之，长得尖嘴猴腮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和这里所有人一样也是个汉人。满屋子的人里除了叶峥，数他最为异类。半月来眼看越来越多的人有去无回尸骨无存，旁人或狂躁或绝望，这人也不是说毫无反应，只是白天闹得欢，晚上却有很大的名堂。
叶峥担心梁文舒给他下套，所以对身边的人特别留心，夜里浅眠，便很不意外地发现他每到三更天都会准时醒过来掐着手指头算数，口中念念有词，有时甚至算着算着露出得意狡猾的笑容。叶峥曾有意在他夜里算账的时候突然大叫“梁文舒来了！”，陈颖之的反应极其慌张，甚至尿了裤裆。
显然不是梁文舒的手下。
梁文舒不知是第几次走近这间弥漫着干泥臭味的屋子，脸上终于有了阴霾。
叶峥暗自好笑，‘招魂引蛊’果然不是那么好练成的，当初连自己的师父郑孤城，以及毒煞谷中最擅长制毒的五长老白齐飞都抓着头发称它是最可能养成的毒物之中最不可能养成的怪物，凭你个乳臭未干的小丫头真能旷古朔今不成？”
梁文舒眼神扫过来，叶峥立马做出甚是夸张地惊恐表情，左脚将已经空了的铁链一甩，打翻了大半前来抓人的兵勇。梁文舒见他又装疯卖傻正欲发作，不想他左手忽从身后拎起一个瘦猴似的人，食指指着大声道：“报告，这小子是奸细！”
陈颖之吓得软成一滩，屁股下面屎尿横流。
叶峥旋即捧腹大笑。
梁文舒适才着实被他吓了一跳，还没转过神来，便见他披头散发坐在地上笑得打滚，活脱脱一个疯子，心里熊熊怒火简直要冒到嗓子眼。梁文舒越生气脸色越发泛白，眼珠却泛红，但到底还是靠强大的意志力压下，仍旧用从容优雅的姿势指向众人，只是这一次，话说出来后除了本该死到临头的叶峥全哭了。
“把他们全部给我带走！”
剩下的少说也有三十号人，叶峥作为一干咸鱼肉饲料的队首，走得昂首挺胸，踩着官步左摇右晃，令身后被就哭哭啼啼的绝望的年轻人更加走不快。梁文舒时不时斜睨他一眼，每每看到他分明内力尽失却还有恃无恐地折腾，便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整个一路太阳穴都在突突地疼。
最后还是忍不住命人喂给他一包分量十足的软筋散。
喂完了又觉得心里颇不痛快。
肉饲料们被赶到宽敞地方，受长矛胁迫站成一团，不远处站着几个魁梧的中年汉子和一抹蓝色的身影，正是萨哲巴兄弟三人、卡斯格以及苗疆少司命。
那少司命仍旧带着面纱，乌黑的眼睛似也在往叶峥这里看。叶峥举起软得发麻的手臂，勾起唇角，做了个抱拳的姿势，那少司命竟也不避讳，正正回了个汉族的万福礼。
萨哲巴兄弟三人目光陡然不悦，眼底红色的血丝更深，那目光真恨不得直接化成把刀子在叶峥身上剜下块肉来。叶峥想都不用想便知道，这一伙人恐怕近半个月来都没商量好怎么处置自己，而更显然的，萨哲巴恨不得除己而后快，苗疆的少司命却没舍得杀自己。
那今天把自己叫来，是想好怎么办了？
眼角瞥向梁文舒，见他神色僵硬铁青，接过部下呈上来的铁剑高高举起：“请蛊虫！”
八个魁梧的哈萨克族大汉抬着个巨大的红漆木台走到中央，木台上整齐摆放着十六个漆盘，每个里面都以冻肉铺底，中央躺着条暗黄色慢慢蠕动的肉虫。
人群一时狂乱起来，兵勇大声恐吓竟也没起多少作用。忽听得一声带着哭腔的娇斥，不知从哪里飘来一朵鲜红的火云，扑到在萨哲巴脚下。
萨哲巴一愣，低头看着哭得眼睛红肿的宝贝女儿，竟狠下心没扶起她来，负手怒斥道：“女孩儿家家的，不该管的事情少管。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赶紧给我回去！”
萨琪嘉哭道：“爹，那什么‘招魂引’的害人虫子根本没有练成，全是骗人的，您怎么会糊涂到信苗疆人的鬼话，他们和中原人根本没什么两样，都想杀我们的人夺我们的草原！”
萨哲巴连忙捂住女儿的嘴：“你……小畜生，你胡说些什么！”
萨琪嘉哭声已然沙哑，强打起精神抬起头，企图唤起父亲的怜悯：“爹……都已经死了那么多人了，如果‘招魂引’能在苗疆的汉人身上起作用，为什么到了哈萨克草原就不行了呢？如果真是这样，那即使又成功了，谁能保证在中原就不会出意外？”
萨哲巴被女儿说得无从辩白，一狠心：“来人，带小姐回去。”
萨琪嘉挣扎着企图不被人拖走，十几年娇生惯养积累地蛮横气全部爆发，拼命推搡，竟将自己的头发也扯下一缕来，恶狠狠瞪向少司命：“都是你这个南蛮子，害人精！你拿我们草原人的命来练害人的毒蛊，用心险恶……只要我还活着，我一定不会让你这个妖女顺心遂意的！妖女，害人精，腾格里诅咒你不得好死！”身形一歪，意外地撞进一个结实宽厚的胸膛中，萨琪嘉顺势抓住男子的衣袖：“卡斯格大人……我求你了，劝劝我父亲吧。”
卡斯格金箔下露出的半张脸毫不动容：“萨琪嘉小姐，本人以为，只要能杀尽中原狗贼，死几个中原囚犯，还是值得的。”
萨琪嘉绝望地跌倒在地：“你们……你们都疯了。”
逐渐虚弱的哭声消失在山谷冰雪皑皑处，叶峥凝视雪地里嫣红的影子，向来带着三分邪肆的眼里微有怜惜无奈之色——萨哲巴还不及女儿聪明。
重重地一声叹息，三分糊弄七分作假，发声地却是那苗疆少司命的侍女：“萨哲巴族长，我们少司命说，萨琪嘉小姐说的并没有错，苗疆湿热，材料也比在这里全得多，再加上我明月宫主大司命毒蛊之术天下无双，迄今为止那虫子能活下来的也并不多。”
话音未落，阿沙汗一个箭步冲到少司命面前：“你们……你们这是什么意思？”
那婢子张开手臂拦在少司命前面，大大的眼睛毫不怯懦地盯着阿沙汗刀疤密布的脸：“苗疆明月宫早就向盟主禀报过此事，是左护法聂荣亲自来苗疆告诉我们不必担心但求尽力而为，少司命才不远万里前来。怎么，真出了事，你们就翻脸不认人了？”
那小婢个子不高，脾气却凶得很。她脖子上还留着昨天被叶峥用牛毛针刮破的三道血痕，丝毫没干扰她拔高音量。叶峥听得清楚，不免兴致勃勃地挑了挑眉，原来苗疆和四海盟也很有嫌隙啊。
苗疆少司命皱紧秀眉，显然也觉得此话大卫不妥，伸手在小婢肩头上拍了拍。她手掌白嫩纤弱，似乎不必绸带坚硬多少，但那脾气火爆小婢却似根本承受不住这只手的重量，身子两下便被打得歪斜，第三下便重重摔在地上，小小的身体痛苦地抽搐。
萨哲巴等人无不惊骇。
少司命用柔和的苗疆软语轻声道：“胡言乱语，当有此罚。”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她为何要突然用苗语说话，但觉苗语婉转，使她本来的声音都略有改变。梁文舒思忖片刻，也用苗语道：“少司命果然名师出高徒，不愧为盟主最为器重之人。”
眼角斜睨叶峥，见他正若无其事地抠耳朵，眉间疑虑又多了三分。
再转过眼来，少司命已经缓步走向他，略点头算行礼：“梁公子，我苗疆既然来了，就绝没有撒手不管的道理，四海盟人当同仇敌忾，苗人当然义不容辞，于此明月宫上下都无异议。”
梁文舒连忙作揖还礼：“少司命深明大义。”
苗人少女又眨着乌黑的眼睛：“只是，我需要一个人来帮我，当能事半功倍。”
梁文舒为她黑曜石般的纯洁透亮的目光所摄，一时竟心潮荡漾，心想何止是要个人来帮你，就算你要我来吃那蛊虫给你试毒又有何妨？
连忙别过连去遮掩尴尬，却听得香风拂过，她竟朝着那一众污秽不堪的活饲料走过去，盈盈停在中间笑盈盈的那人面前。
叶峥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似乎早已猜到她会来，但他没想到的是，那少司命竟也朝他温柔地笑了笑。那笑容便如遍地冰雪乍现红梅，刹那间流光溢彩，满目风光如春风化雨乘风归去，却偏偏她就在你眼前，所说一眼万年当不过如是。
她笑了，叶峥就笑不出来了。
少司命柔柔道：“你是毒煞谷的人？”
叶峥一听，暗自便打了个哆嗦，懂毒术的未必是从毒煞谷出来的，毒煞谷出来的也未必喜欢下毒，这丫头怎么猜到我的来历？
霎时间脑子里转了不下几百个弯，仍没想通到底是哪里漏了破绽，百般无奈下干脆死不认账，软绵绵跌坐在地上翘起二郎腿，翻白眼斜眼向上看她：“毒煞谷是什么东西，是养癞蛤蟆的还是养害人虫子的？”
那少司命笑容顿在脸上，仍不死心地换了个方式问道：“你去没去过毒煞谷？”
叶峥抖抖身上一层破布，露出赤条条的膀子：“你看我像害人精吗？”
说实话，他这话说得太伤人。果不其然，少司命脸上的笑容立刻烟消云散，重新换回那副泰山崩于前而不乱的神情，连万福礼也没摆，径直回到原地，对梁文舒道：“我已经有了主意，今天拿来的蛊虫需要重新挑选，明天还按照从前的方法试毒，小女以性命起誓，必定不负盟主所托。”
淡雅的香气一闪而过，梁文舒犹自在失神，忍不住看向叶峥，见他正朝自己耸了耸肩，表示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女人啊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