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秋廖索，星稀，眉月悬钩。
如钩冷月之下，秋风猎猎，两个白色魅影踏月驰电，追逐纵跃于屋宇碑梁门，向西疾行。
繁华人声渐去，灯萤淹灭，朦胧中前路渺隐，满目尽现嶙峋怪石。耳畔浪涛声起，风旋更急，竟是到了海崖之巅———天阳天断崖西，无涯海！
长空一声喝啸，电光火石间，居前一白影步下急堕，嗄然勒定身法。
凛凛巍立于崖沿，挺若劲松。
回眸间山风倾倒，撩起衣袂丈高，飒爽无限！
“轻功还不错。”身后一声沉闷的轻赞，龙啸天鬼魅般出现。
杜圣心森森地微笑，两眼闪着一丝得意的狡黠：“姑娘，你追了我一夜，差不多———也该累了！”
采歌雅趋着他森寒的笑眼，嘘嘘娇喘，心底一阵发凉，嘴上仍掘强道：“还差一点！”
“是差不多了！”身后逼来龙啸天呓语般的可怕声音，采歌雅收定气息回头来，却见他木然的脸上裱贴着一股幽深的杀气，双目死灰，足下步法已与杜圣心兜围成笼，将她去路封绝。
采歌雅抬头望向杜圣心漠然的脸，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郁，仿佛有人紧紧顶住了她心窝，喘息不得。她恍然惊斥道：
“你—-原来，你使诈！”她开始冷静下来，喘气假笑道：“好个杜圣心，我居然低估了你！”她声音发颤，眼中满是惊诧羞愤。
杜圣心裂嘴邪笑道：“明白了？”采歌雅朝他不屑地瞪了一眼，气乎乎地蹩转头去，杜圣心十分快意地笑道：“你该做的事不是生气，而是后悔！不管你和那杜锦翼有什么过结，都不该纠缠到我头上。你既是愿者上钩，就最好乖乖做条鱼。”他侥有兴致地背起双手，侧视着采歌雅开始发青的脸：“说，究竟是谁，教的你那些法子来引我？”
采歌雅感觉危险已消除，杜圣心既有求于她，她自是有恃无恐。
她懒洋洋地扯整着滑落到胸襟的风衣，眼望地下切齿自语道：“小贱卑，却原来也利用我！”
“这是你一开始就心甘情愿的，怪不得别人！”杜圣心突然严肃地大声道。
“用不着你教训我！”采歌雅狠狠地回顶了一句，心中却暗暗喜道：“果然是你，还是这么坏！我先带小贱卑回去，再找机会和你算账！”想着这些，嘴角情不自禁露出一丝坏笑。
“想清楚了？———说！”杜圣心突然瞪大眼来，厉声喝道。采歌雅不由自主地打了个激凛，抬头望着他愠怒的脸，禁不住也生出一丝怯意，艰难匀息犟嘴道：“我—-我若是不说呢？”
“我自有法子让你说！”杜圣心双眼紧锁成一线，淡笑嫣然。采歌雅全身不由地发了一阵颤，再也笑不出来，眼角扫视一边僵立不动的龙啸天道：“那便试试！”
采歌雅话音未落，身体冲天飞起，右手长剑径直向龙啸天前胸削来。龙啸天早有防备，身势早动，挥掌拦截。
谁知刹那间，一道紫色剑光自其剑尖铺展，迅速扫向他胸肋。暗夜之中，分外地耀眼。龙啸天心觉怪异，“咦”地一声，乍然上跃。
那光束来势甚快，“哧”地将他衣袍下角，齐齐削去。
“这是什么？”龙啸天回眸惊暼间，又一道紫光向他眉心扫到，此时他身在半空避无可避，猛地凝气下堕，那光束又闪瞬削去他头顶寸许发尾，当得是奇险。不待他落定身形，一道道紫光漫天交错，铺天盖地。
四下里天罡之气迷乱躁突，碎石残草激飞如箭。
龙啸天生平临敌无数，从未遇着今夜这等怪事，先前是欧阳莲卿，现下是这个“叶雪梅”。这两人的身****诀，看来真不似平常武功，如此狂霸的天罡之气凭得她两个弱质女流，断无驽驾之力。但眼下，他也只得仗着傲人身法，四向纵跃闪躲，尽见得窘迫。
采歌雅邪笑着大声道：“看清楚了吗？有本事，破我的紫鸾剑光！”这话声带挑衅，分明是讲给杜圣心听。
她一语甫毕，手忙脚乱的龙啸天已被光网逼到了崖岸之边。
采歌雅却不趋进，去路已开，慌忙突围。谁知半空中掌风奇疾。采歌雅怆惶挥剑向天一阵乱砍。密沓的光网缝间仍是漏过了一人。采歌雅只觉肩井穴一阵酸麻。高擎的紫鸾剑已被人伸手捉住。
淡笑声中，杜圣心轻轻自她掌中拔出紫鸾剑，缓缓绕到她身前。
“你——-你想干什么？”采歌雅又气又急，无奈浑身动弹不得！
“你说呢？”杜圣心笑，纤指长回，漫不经心地折转剑锋返指向她。眼中目光却已锐利得异样。
“你，你以为杀了我，她就会出现？”采歌雅冷笑着，眉心聚起了一丝寒意，她终于还是明白了一点：杜圣心不是杜锦翼！
杜圣心笑而不答，目光敛起，突然暴喝一声，一剑向她咽喉刺出。
蓦得，风中响起一串细碎的铃声，一样环形的银色物事破风袭来，荡开了紫鸾剑。
“毒琵琶?——”龙啸天的声音沉涩，诡异。
杜圣心身前背立了一人。
红衫胜火，环髻盖云，一阵清幽的野姜花香扑鼻飘散。
杜圣心幽声叹道：“果然是你—-”
“笨蛋！他哪真会杀我，引你上钩而已！”采歌雅一败涂地，将满腹怨气尽数泻在来人身上。来人长长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可我冒不起这个险，你把他逼得太急了，他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
“你——-”采歌雅似有不服，回想方才杜圣心那凶熬一般的表情，低低嗔骂道：“哼，算你还有些良心。”
杜圣心一扬手，将紫鸾剑丢还给采歌雅。径向前方迈出，沉声轻叹道：
“毒琵琶，别来还好吗？”他声音犹带眷怜，红衣女子无由地鼻中酸楚，喃喃道：“不是，我不是毒琵琶——-”她长吸了一中气，终于转过身，睁大眼定静地望向他。
杜圣心慢慢地撑圆了狭长的内凤眼，满脸疑惧不信的神色。
毒琵琶，的确是她！却不再是那个风姿绰约，慵容淡媚的妖娆魔女。站在杜圣心面前的，俨然是稚气初脱的垂髫幼女，——她顶多十五六岁，一个十五六岁时的毒琵琶！
“楚环秀”——杜圣心猛得记起一个名字。记起了那个成天在百花苑里瞄着最大的花朵转悠，一见到他便惊恐地将一大把闪着冰蓝寒光的血行针砸向他；缠着他非要留在阎罗谷，甘愿为奴为卑的小女孩楚环秀。
那年，楚环秀十六岁，她跪在令主面前请求为她赐名。杜圣心欣赏她绝妙的易容之术和运毒行针之法.更难得一手出神入化的琵琶技艺。于是“千面魔女毒琵琶”便那样诞生了。
秋意的萧肃，逼得山风侵血般凛洌。
杜圣心仿佛已被眼前之景震慑呆了。离开人世方才一日，便遇到了无数不可思意之事，此刻，惊异和恐惧的神经也开始变得麻木了——
采歌雅斜睨着他，不屑地冷笑。她本想转过了身去，却又心中不甘，转而气乎乎地瞪着早已将头垂到胸下的毒琵琶。眼神中满是酸涩的妒意。
“你——”杜圣心想说些什么，终于还是忍不住向前跨出了一步。
“您过来！——”毒琵琶惊恐地喝止他，向后躲开了几步：“您能靠近你我——我——我不配！”
她强笑着扭了扭头，眉心苦痛地抽动，却仍尽量地抬起头，让自己笑得平静而娇柔。
杜圣心从来不曾见她如此表情，瞬时僵住了身步。脸上的惊异更浓。——这个用爱默默守护了他十七年，熟悉得让他忽视着她的存在的女子，此刻竟感觉如此地陌生。
杜圣心无措地捕捉着她惘乱的目光，促声道：“你怎么了？怎么说这样的话？”
“我—-”毒琵琶惊恐闪躲，仿佛正在忍受着千百人卑视的目光，娇艳的笑容已变得扭曲。
“哼，她是没脸见你！”这时，在一旁饱受忌妒煎熬的采歌雅冷笑着走了上去，蔑视着这个可怜的小女子，朝杜圣心挺起她修长粉嫩的脖子：
“杜圣心，你别可怜她！—-你若是知道她都对你做了些什么，就不会顾念她对你的那些微末恩情！”
毒琵琶瞪大了无助的双眼，绝望地望着面前这位高傲的“公主”。
杜圣心不由得皱紧了眉。——采歌雅望着他眉宇间越来越浓的疑惑，心里一阵窃喜的快慰。她斜转身冷冷瞟了他一眼，将目光虚浮起掠扫一边木然的龙啸天。突而笑道：
“你猜猜，真正害死岳雪梅的人，是谁？”
杜圣心的眉角一阵抽搐。这个话题，是钉在他心头永远的痛！每每被触及便是锥心刺骨。他惊惑地望着采歌雅恶魔似的笑容————世上最绝美的，恶魔似的笑容。
采歌雅的目光慢慢汇聚到毒琵琶身上，充满着兴灾乐祸的敌意。毒琵琶突然惊惧地摇着头，一步步向后退：“不是！不可以———你不可以说！”
她几乎要逃了开去，被采歌雅一个箭步追上，捉住了手腕拖回来，小鸡稚般丢在杜圣心面前：
“你逃？逃就可以了吗？别以为你服侍了他十七年就足够赎罪！说给他听听，你到底都做了些什么，让他们又白白地废了一生，说呀——”采歌雅兴奋地“愤怒”着。此时的毒琵琶，已变成了一只犯错的小猫，任由主人打骂训教。她将脸藏在宽宽的红袖下，坐倒在地上低低地挫泣。
采歌雅望着杜圣心，得意地谩声道：“杜圣心，你听好了！真正害死你小师妹岳雪梅的，不是你，也不是陆文轩，而应该就是她————就是这个小妖孽！”她冰冷的纤指狠劲地戳着毒琵琶，恨不得一用力，就将她像一颗蚂蚁般捺进泥里。
“不是的！往生册上，原本不是这样的！”毒琵琶终于奋起争辩，大声喝断道。
“往生册？”采歌雅阴冷的目光逼视着她，仿佛听到了最令人发悚而荒诞的笑话：“你还敢提往生册？你难道不知道，往生册只要改一个字，他一生的命运就会完全不一样吗？”
“我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故意的！我只想能留在他身边服侍他，没想过要害死岳雪梅！没想过要害他们，你胡说！你胡说！！”毒琵琶嘶声哭喊起来，神情极是激动。
杜圣心惊惑的目光，猛地一阵呆滞。他的思维开始混乱，听不懂她们究竟在说些什么，他只隐约意识到，这两个女子的争吵中，必定掩藏着他和雪梅一生宿命的苦痛根源！就算听不懂，他也只有尽力地记住她们说的每一个字，每一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