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前，我还在童年里的时候，有一段时间周围的人都不见了。我的回忆里没有大人没有小孩，仿佛一条本该热闹的街道突然空旷了下来。像住在一个核桃里面。那段时间不断干的一件事情是往阳光下跑，从楼上跑下楼，再跑出门，一直跑到阳光下。那是我突然感觉恐惧的时候，恐惧不请自来，像梦魇一样，一声不吭地钻进我的大脑，我的心脏立刻越缩越紧，眼睛不能四顾，不能回头，我觉得身后有一支追逐的箭，我毫无疑问地相信有一支箭一直跟在我背后，我必须比它快。我横下心不能回头，我认定回头的刹那就是箭插进心脏的一刻。耗时打开一道道门的时候，我觉得自己的死期到了。
直到打开最后一扇门，阳光从四面八方照在我身上的时候，我才感觉到了安全。
阳光令我觉得安全，有没有人倒是无所谓，我不记得一次次独自逃亡的时候，最后时刻有没有看到别人，有没有看到他们缓慢而无动于衷的脸。
或许是因为那些脸孔过分无动于衷我才不记得，或许是因为我太专注于自己的逃亡了。因此世界才成了一座空城。
但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时候失去母亲的，我不知道她有没有过试图与我告别。
小时候曾听母亲说，一个人是不是勇敢取决于他看到的月亮的大小。二十年来我对自己的胆子一直灰心丧气，我看到的月亮一直只有一只碗口的大小，家里盛饭最小的那只碗。我听说有些人看到的月亮有一只脸盆那么大，于是我打定主意这辈子只能做一个胆小如鼠的人。没办法，我想，我看到的月亮只有一只碗那么大。
而母亲从未要求与责怪过我什么。也许她的愿望不过是我能平安与俗世合老。
妈妈，我从未呼救，从小时候起，我整个与一支箭赛跑的童年，我在田野上不断地沿着一道沟渠奔跑去追赶他们的时候，是的妈妈，我已经知道了，那个不敢跨过一道沟渠的孩子就是我。我太小就学会了独自娱乐的游戏，我养死了一只龙虾，并为它立碑，我终于知道自己考上Y中的那一天，把一个储蓄罐里的硬币都埋在了土地里，这是我的方式，想让你知道。妈妈，我希望所有人的离开，能在我身上留下印记，我不想面对没有缘由的失去，妈妈，我并不介意自己身上被刻满了墓碑。
妈妈，从未有人告诉我，该怎么面对自己与别人的不同，从未有人告诉我，该怎么把自己安全地隐匿在人群中间，妈妈，你太早地离开了我。所以妈妈，也不会有人来告诉我，当一个人从巨大的幻梦里清醒的时候，该如何迎接一个像梦境一样的人生。
夏天结束的时候，我回学校拿毕业证书。离开的路上经过停车场，拍了一张照片，都是些废弃的车辆，旧与灰尘，许多人的四年，就这样沦为尸体。欢声笑语，一哄而散。我说你好，你说打扰。想起这样走在路上，无人知我内心疾病。而路上那些与你微笑照面的人，是不是内心也正在响起轰然倒塌的声音。所谓孤独，重大吗。
没有想到在学校里遇到的最后一个人，竟然是夏柯，我几乎是一路跟随他的背影，又走了半个校园。他拉着行李箱的瘦长背影和记忆里最初那张寡欢而无动于衷的脸遥远地契合了起来。我对着他的背影微笑，为我们之间的这段距离而安心，很想对祈右右说——我是说，如果她真的存在的话——我打算对她说，这个世界上，肠子悔青的事情其实不会太多。
和夏柯分手以后，我去了一趟大理。两天一夜的火车，一路经过陌生的站名，新鲜的植被，在火车与铁轨的摩擦声里沉沉入睡。没有做梦。这样很好，我得习惯梦境与现实的统一。我告诉自己，我不是在通往梦境的路上，我只是去确认一桩事实，去确认一段曾经。不然，我何以证明我存在过呢。
火车停在昆明的时候，我差点以为又走进了一个自己制造的季节里。我从背包里拿出长袖衣服穿上，立即又买了去大理的火车票。来接我的是旅店的客栈老板，来自广州的年轻人，剃着光头，那天大雨，他穿着格子衣服格子裤子撑着一把巨大的格子伞，他说是为了方便我找到他。
在旅馆睡了半天，醒来向老板打听了学校所在的位置，打算慢慢地找过去。
我低估了自己的极品路痴程度，在洋人街上彻底迷路，只好找了家店先填饱肚子。
菜单上几乎找不到饭，我一个对条状物有恐惧症的人，几乎无从下手。我才知道，我到了异乡。
然后我听到一个女孩的声音：“老板，给我一瓶大理啤酒。”这个声音曾对我说：
“如果你听到我的声音，就会记得我。”我抬起头，庆幸自己坐在最角落的位置，她不会看见我。她和我梦里的女孩一模一样，哦，不对，她和我曾经的女孩一模一样，她是我十七岁的少年，她没有变。
我看着他们吃完一顿饭，她身边的男孩子穿着白族衣服，皮肤和大理人一样，因高原日照而显得黑，但脸色英俊，娓娓而谈。男孩子并没有喝酒，我看着她喝完了那瓶大理。我低头看着菜单，突然发现菜单上有青稞炒饭，但我起身离开。走在路上，看到那么多人在卖花，我才知道今天是七夕，路边有流浪歌手在弹吉他唱歌，我站着听完了那首歌，跑到对面买了一支玫瑰花，放在他的琴盒里。
第二天在旅馆附近租了一辆自行车，绕着洱海骑了一圈。环海公路宽阔而寂寞，一路上，不停地经过向日葵田，玉米田，水稻田……我在一个白族村落前停下车往回看，更远处的房屋屋顶在云层里变成一个一个的火柴盒，我想起我们曾经说好要一起去布拉格，去看世界上所有的屋顶，原来她在这儿，就可以看至厌倦了。我总是不记得一个地方是如何美，但我总记得离开前回头望的最后一眼，空无一人的公路尽头，世界上所有的屋顶。把最美的献给你。
我坐火车回到我的城市。两个月后，经过几场考试，终于顺利地在家乡一家银行找到工作，朝九晚五，我知道父亲很满意。我的梦境开始变得很少，我也不再幻想自己有改变季节的能力。幸亏银行的工作也不需要太多表情，所以七个也似乎已经够了，每当这么想的时候，我就对自己笑笑，在心里对祈右右说声谢谢，但是我已经拼凑不出她的样子了，这个梦真长，但仍值得庆幸，我终究没有错过生活。
我常常微笑，并不觉得这样太累，我打出一个个表格，不断地让窗口外面的人签名，他们有人对我微笑，有人面无表情。生活的真实与平庸，让我偶尔忆及曾经的幻觉与繁盛，风花雪月里，我始终会拥有一个声音。
路过的人，请给我一瓶大理啤酒。
那年七夕我路过少年情人的城市，灯火鲜花，午夜仍不息。流浪歌手唱的是一首我失去她时独自听的歌。这么多年以后，我又与它重逢。多年的幻觉与梦境，只是一个不合格的情人，逃避“不可能”这三个字的幼稚方式，崩溃决裂，与记忆道别。我再听，只想用一支玫瑰，与往事干杯。
我答应把你保护在我梦中
你该把我缠绕在你睫毛中
你让我明白什么作做感动
我还你一世春风
命运的玩弄于我们没用
永远微笑眼泪还给天空
迎面的狂风看出了彩虹
绑着我们谁能无动于衷
你是我一生的人为什么不能
再次出生一样天衣无缝
你是我心中的人嘴边的唇
战胜时间嘲笑世俗的海誓山盟
熄灭了灯感情更深
牵着手一样认出你的指纹
说我天真谁比我真
天下有多少这样重情的人
你是我一生的人为什么不能
再次出生一样天衣无缝
你是我心中的人嘴边的唇
战胜时间嘲笑世俗的海誓山盟
天空变得很蓝了，海水洗涤着我们的梦。夏枯草，这个夏天，我们该说再见了。
我们试图把那么多的不舍深埋在心底，但它们却在Mr.高一声冗长的叹息中萌芽生长，最终长成今天这一发不可收拾的悲伤。
你曾说，你最讨厌夏天，恨不得一年就只有三个季节，这样我们就不会说出那两个最怅惘最苍老的字眼。你说，一到夏天，你就会在泪水中渐次枯萎。
是呵，夏天，在蝉的聒噪、大雨的冲刷中，我们要说太多太多的再见。白衣飘飘的年代，单车骑过的岁月，做不完的习题，老师的提醒，父母的夜宵，激动人心的排名……一切都将安静地睡在经年的过道里，成为一场青春的梦。
当然还有你，夏枯草。我会永远记得我们一起牵手走过的日子。
夏天还没来的时候，我们时常会跑到近郊的原野上唱歌，放风筝，电线杆上的麻雀在嫉妒我们的孩子气，草莓鲜红饱满着。我们在夜里数过从教学楼到宿舍的距离，数过路灯、星星以及自己的影子。偶尔你还会把我拉到公园，叫我坐上秋千，然后你把秋千高高拉过，又轻轻放开，我像有了翅膀一样飞翔着。
我们研究过Mr.高的微笑对男生和女生所持续的时间是否相同。我们探讨过“豹纹”老师换了一件素色皮衣的原因是不是她已经知道我们对她起的美称。我们会逃课去看一场关乎沙发与冬瓜生死存亡的足球赛。我们会为了提前结束无聊的晚自习而在一边爬围墙的时候一边听到保安大叔的喊骂。我们会把从超市买来的一大瓶一大瓶的橙汁当作啤酒来喝，然后打出嗝来。
夏枯草，你说，我们要去流浪，要牵着海子的马匹，途经麦田，问候每一条河流和每一座山脉，从此做个幸福的人。
而在大人们看来，我们一直都是小孩子，天真而好奇，面对世界的巨大黑洞望着自己的鞋。我们朝拜远方，希望自己能跑到漂浮着玫瑰色云朵的天边建一座自己梦想的城堡，永远快乐，没有悲伤。
我们走过的路上，荒草肆意疯长。而你说，我们都是花。太阳的花，青春的花，骄傲地盛开，永远不会被埋没。
可是，夏枯草，我们真的不会被岁月袭来的洪荒淹没吗？
十八岁，我们遭遇高三，发觉日子过得越发漫长，如同在暗夜里漫无目的地前行。
我们不会再有多余的时间到海边去，一边散步一边聊着卡夫卡、海明威、村上春树。我们不会再坐在红色的跑道上或是躺在绿草茵上看月光吻上我们年少轻狂的脸。我们不会再藏在图书馆的某个角落里翻阅自己心爱的散文或者诗集。我们不会再拥有什么快乐的故事或者梦，在时间步步紧逼之下，它们弥足珍贵，像蓝宝石那样难寻。
我们只是在拼命地做题，复习，考试，然后懊悔或是面无表情。我们只是在日光、白炽灯、台灯的交相掩映下疲倦、麻木、叹息。我们只是在一个劲地冲刺，只是在重复无数人走过的路，重复无数个已经过去的昨天。
夏枯草，你说，这真是一场煎熬。你说，你想回到小时候，坐在黄昏的窗前，望着窗外的天空，叫白鸽把你折好的纸飞机一同带走。然后，你嘴角上扬，不说话，只等着夜色爬进窗来同你的心一样安宁。
林清玄说，我们的一生都行于流水之上，每一个字符，每一个念头，每一个擦肩的影子，刚刚划下，便无处可寻。
夏枯草，我们回不去的。与其把这段时光当成煎熬，不如静下心来欣然面对，我们一起面对。看细水长流，不哭泣，让我们微笑着去接受。
你说，今年夏天，我们再去看一次海吧。
夏枯草，你为什么那么喜欢海？
因为大海能把我的梦洗得美好，洗得湛蓝，洗得明亮。看到海，我的心便会广阔，便不会想到围墙、黑暗、眼泪和绝望。我们都是恋海的孩子。
是嗬，海那么迷人，那么的生生不息，就像我们的梦。有爱有希望的人都喜欢看海。
夏枯草，夏天过去的时候，一切又都会好起来的。到那时，即便在深夜，我们也要提灯去看大海。
夏枯草，终有一天，我们会在落着细雨的清晨醒来，窗口摆满鲜艳饱满的果实。
它们是我们付出光阴后收获的礼物。
这一场青春的梦，曾经我们都执拗地认为，它是那么的单调、残忍与痛苦，像一扇没有人打开的窗户。但事实上，它那么美，那么绚烂。
夏枯草，高三时的我们太像一群愚蠢的孩子了，画地为牢，把自己困在里面，而对这个美好的世界一无所知。其实阳光一直都存在，只是当时我们没有试着真正打开过那扇窗子，只要轻轻踮起脚尖，我们的青春原来也可以诗般精彩。
但是，真的，一切都要过去了，就在今年夏天变得最热烈的时候、凤凰花开得最娇艳的时候，我们要分别，要说再见了。
夏枯草，年少时的梦多像一朵永不凋零的花，希望某天你还会想起，然后轻轻说声：“小贵，我也还记得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