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回到陈吟的房子已经十二点了。我们一路沉默,却一路牵着手。坐在出租车后座上,中间隔了八百米,却别别扭扭地牵着手,手心渗汗,越来越不舒服,却谁都不敢松开,连从包里摸钱包钥匙,陈吟也单手进行,费力地拉开有关上拉链。楼道灯光线暗淡,看着她和拉链搏斗时的侧脸,鬓角有头发被汗水打湿,嘴角微微上翘时让我沉迷的弧线,我的心渐渐软下来,觉得她不是不辛苦。
两个人又各自洗了澡,坐在沙发上伪装看电视。还是那部连续剧,男女主角不知道怎么和好了,一起去逛超市,拿一瓶橄榄油,又讨论晚上做什么菜。我这才猛然想起来,我和陈吟都没有吃晚饭,这么惊心动魄的晚上,并没有缝隙能够容下一顿普通晚餐。
我问陈吟:“你饿不饿?家里有什么吃的没有?”
她也呆住了,想起晚饭这回事,说:“什么都没有……哦,冰箱里有一个蛋糕……”
我说:“不可能吧,你连泡面都没有?蛋糕谁给你买的?”
说完我自顾自打开冰箱,冰箱里果然空空荡荡,一眼看到那个味多美的红色盒子,熟悉的颜色,熟悉的大小。我忽然发起抖来,在冰箱前慢慢蹲了下去。一个晚上哭了三次,我对自己说,冯南你真行。
起身看见陈吟靠在门框中,穿一件宽宽的长T恤,前面印着咧嘴笑的加菲猫。她低下头,用轻得不得了的声音说:“我自己买的,我……我就是习惯了……你别太自恋……”
我猛地抱起她,从厨房到卧室也就那么短短十米,不知道怎么显得这样长。等到我成功把她扔到床上,感觉一切都着急得不能再着急的时候,陈吟突然开口说话了:“喂,今天不行。”
我的嘴忙着太多事情,隔了一会让才说:“什么不行?”
“刚才洗澡的时候才发现的……第一天……”
我生生把动作停住,大颗大颗的汗滴下来,然后翻身倒在边上,万分不甘心地攥着她的衣角,说:“陈吟,你好样的。”
她坐起来,笑眯眯说:“走,我给你煮碗面。”
“家里不是什么都没有吗?”
“有半包挂面,还有鸡蛋和青菜。”
“你先去烧水,我等会儿就过来。”
“干嘛?”
我看着她,从容地把刚才解开的皮带重新扣上,一字一顿说:“我要冷静一下。”
陈吟红着脸去了厨房,我起身站在窗前抽了一支烟,窗外有雪白流浪猫跑过积水洼地,我似乎听到水花四溅的声音,心里快活得不得了。
等“冷静”还是等了五分钟,在灼热的欲望渐渐平息之后,我想:其实这样也好,我并没有那样想把和陈吟的关系靠做爱变成既定事实,我太贪心,希望我们的灵魂走得更快,身体不过是跟随它们的指引。
陈吟在煎鸡蛋,另外一个锅里咕噜噜烧着水。几分钟后面条好了,酱油汤,青菜,鸡蛋煎双面,就是这样,我没有吃过更好吃的面条。等我埋头苦吃了一海碗,抬起头陈吟已经切好蛋糕,说:“正好当甜品。”
我把几片芒果夹到她碟子里,她就拿着小叉子一点点吃了,头埋得很深,好像想逃到那点可怜兮兮的芒果里。她没有吃面条,也没有吃蛋糕,不过用叉子戳来戳去戳芒果,我心疼起来,问她:“你生日怎么能什么都不吃?想吃什么,我打车出去给你买?”
她摇摇头,说:“我不饿,你别折腾。”
她的房子不过是小小一室一厅,客厅靠着大落地窗铺着蓝色地毯,上面随意摆了几个靠垫。房间里没有正式餐桌,两个人都凑在茶几边,盘腿坐在地板上。芒果还没有吃完,陈吟慢慢挪过来,抱住我的腰说:“你明天什么时候的飞机?我们聊聊天好不好?”
我有一点点担心,但还是说:“当然好。飞机不用管它,我只要后天早上前赶回去就行。”
她起身开了一瓶冰酒,拉我坐在那块地毯上。冰酒太甜,不是我喜欢的味道,但现在我愿意陪她喝一些甜得不得了的东西,好像唯有如此,才可以溶解心中我努力视而不见的苦涩。
窗户大开,雨后空气带着草香,没有月亮,但我看见天顶上的闪烁火星,那种隐隐不安感又加重了,因为据说火星太亮的时候,人间会有兵戈之象。我和陈吟是这样普通的普通人,没有机会遭遇战争,我们中间不隔着任何不可抵抗的外力,我们只隔着人心。
我们面对面坐在地毯上,宝蓝色衬得她皮肤更白,我心中突然涌出柔情,决心吞下她说出的一切话语,只要她给我时间,给我们时间。
陈吟说:“我以前喜欢过一个人。”
我也喝一口酒:“我知道,那天在便宜坊遇到的那个律师,他叫顾君。”
她点点头:“刚才那句话不对,好像应该说,我只喜欢过他一个人。”
陈吟浑然不觉这句话中隐藏的残酷,再甜的酒也压不住那股汹涌而上的苦味,但我什么都没有说,我低着头,没有问出那句“那我呢?”
她继续说:“我们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可能小到我刚出生的时候就认识了。他是大哥哥,我是小妹妹……后来……后来不知道怎么我们的关系就慢慢变了,就是这样,大家都没有说破,但大家都知道变了。”
她顿了顿,把那杯酒干了,又给自己倒满:“七年前,我上大学后第一个寒假,我们一起过了一个晚上……一个很偶然的机会,总之是一起过了一个晚上,躺在一张床上……做了很多事情……但是没有到那一步……我是说,和你那一步……后来……后来他就不理我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不理我了。也许没有为什么,也许他就是不想理我了。”
她耸耸肩:“你看,纠缠了我这么久的事情,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事情,原来两分钟也就说完了。就是这样,我们前段时间在北京偶然又遇到了,但什么都没有发生,他没有来找过我。”
我知道中间一定有发生什么事情,我也知道他并不是偶然再次出现在陈吟面前,这个世界上有很多种偶然,比如我偶然地每年今天都会来到北京。我有心爱的女人,知道一个男人看着心爱的女人是什么样子,那个顾君,他呆呆看着陈吟时的眼睛,看到我在陈吟身边时几乎不可遏制的痛苦,我看得清清楚楚,我也不会忘记。
但我没有把这些话说出来,我是个自私的男人,并不想替情敌当助攻。我轻轻把陈吟拉过来,抱在怀里,闻她头发上的柠檬香气,说:“没有关系,你现在和我在一起。”
她点点头:“嗯,我现在和你在一起。”她落了泪,今天我们都落了太多泪。
后来我们就睡觉了。睡在一张床上,并没有太亲密,因为我怕她一时间适应不了这种亲密,但我又不舍得隔她太远,所以我们整晚牵着手。睡得不沉,一路做着乱梦,梦到有人硬生生砍断我的右手,凶手长着顾君的脸,我惊恐地叫:“吟吟,吟吟。”但梦中一片虚无,唯有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