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160年的寒冬，漫天大雪疯狂飞舞，一阵紧似一阵，风绞着雪，团团片片，纷纷扬扬，一夜之间让整个世界粉妆玉砌、银装素裹。
晨起，雪已经小了。但小朵小朵零星的雪花仍在天空飞舞，依依不舍，绵延不断，眷恋着久久不肯落下来。
在安汉第一府--司马府院前早已打扫出一条无雪的通道，但整个司马府依然弥漫在雪的世界中，府内府外的花木披上雪白的大衣，一排排飞檐翘壁戴上厚重的雪帽，地上除这条人为通道和正厅外偌大的四合院外，一概被罩上了银白色“绒毯”！这场千百年来第一场如此浩荡的大雪，让气势恢宏的司马府更显妖娆、肃穆和庄严。
奇了，如此壮丽的雪景在司马府门前竟无一人顾及。
司马府的人都跑哪去了？
“妙！真是妙极了！”
“好！好啊！”
喝彩声震天价响，随即是一片雷鸣般的掌声。原来，司马府数十僮仆和短工全挤在了四合院周围。
院中一位十余岁少年持剑迎雪起舞，英姿飒爽，身手异常。司马上苍站在四合院紧挨大厅的最前面，捋着银须，眼随剑走，看得面部表情异常丰富，时而好似不可思议，时而又是惊异和惊喜，嘴里不时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终于，在少年凌空使出一招看似平常却被演绎得妙到毫巅的“五马排空”时，一向老成稳重的司马上苍也情不自禁地大声叫起好来：“好，好，五朵剑花，五匹腾空的骏马！”又见那少年忽地仆倒，众人都大惊失色之际，却见少年剑尖向前一挑一送，左掌在地上一撑就势跃起，剑尖依旧一路前送。司马上苍面露惊异：“好，好一招‘马失前蹄’，小小年纪竟使得如此纯熟！”边鼓掌边向少年走去。
众人忙跟着鼓掌，一时间掌声雷动，喝彩声震耳欲聋，院边积雪也逐渐化去，似被热情融化。
“哈哈哈……”司马先生挥了挥手，周围一下静寂，“想不到半月不见，我犬子剑术竟然精进神速。哈哈哈，我司马剑法后继有人也……”
众人忙躬身作揖：“恭贺老爷，恭喜少爷！”
犬子一招“马到功成”，就势回剑入鞘，疾步到司马先生面前，调皮地作揖：“孩儿拜见爹，爹爹，这都是爹爹教导有，有方也。”
檐下的司马夫人忙过来拉住犬子亲昵地为他拭汗：“看把我儿累的，不练了。来，跟娘去喝杯水。”“嗯，去吧犬子，休息会儿就过来听王先生说书。”
犬子却挣脱母亲的手：“娘，娘亲，你饶了孩儿嘛，孩儿最不喜坐在那儿品，品，品茶。孩儿不累，孩儿还要听书也。”随即向母亲伸了伸舌头，又跑回爹爹身边，不依不饶地叫道：“爹爹，你说过今，今天还要听最后一回书的。你请王先生马上开始嘛，孩儿最，最，最喜欢听了。”本来有点口吃的犬子一激动就更说不出话了，练剑时没红的脸这时倒红了，额上也沁出了密密的汗。
“哈哈，不急不急。”司马先生抚着犬子的头，“我请王先生来一共要说三回书，前两回书你都记得了？能说来你爹和娘亲听听吗？”
犬子煞有介事地向爹娘作个揖：“孩儿遵命！孩儿就先说说第一回的《蔺相如完璧归赵》和《廉颇负荆请罪》吧！”
“且说蔺相如者，赵人也。”犬子信步于院落，头望远处，一字一顿地道：“赵王得楚‘和氏璧’，秦王说要用十五城易璧。赵王遣相如奉璧入秦。相如视秦王无意偿赵城，道：‘璧有瑕，请示王。’王授璧，相如持璧倚柱而立，怒发冲冠：‘臣观大王无意偿城，臣头今与璧俱碎于柱矣。’相如持璧欲以击柱。秦王恐其破璧，忙指着城图说从此以往十五城予赵。相如乃谓秦王曰：‘和氏璧，天下之宝也。赵王送璧时，斋戒五日，今大王亦宜斋戒五日，臣乃敢上璧。’秦王度之终不可强夺，许斋五日。相如遂使其从者怀璧归于赵。秦王斋五日后，问璧于蔺相如。相如曰：‘臣诚恐见欺于王而负赵，故令人持璧归赵。且秦强而赵弱，今以秦之强而先割十五城予赵，赵岂敢留璧而得罪于大王乎？’相如既归，赵王拜为上大夫。”
“明年，秦王欲与赵王为好会于西河外渑池。相如再次以身相逼廷叱秦王，秦王终不能加胜于赵。归，赵王拜相如为上卿，位在廉颇之右。廉颇不服，恶言辱之。相如避匿，曰：‘夫以秦王之威，而相如廷叱之；相如虽驽，独畏廉将军哉？顾吾念之，强秦之所以不敢加兵于赵者，徒以吾两人在也。吾所以为此者，以先国家之急而后私雠也。’廉颇闻之，负荆请罪，卒相与欢。”
犬子一气道完王先生说书第一回，竟然完整无缺，口吃亦不复现。众人正待叫好，却听得犬子神往地说：“相如不畏强权，置之生死以报国，其勇气威加敌国；胸怀大局而让颇，其智勇名重天下，我司马犬子何以能效？”
司马先生颔首赞许，众人连声叫起好来，震得檐上积雪纷纷下坠。犬子似被惊醒，忙稳了稳神，环顾四周，向众人一揖，“且让我道出王先生说的第二回书《孙子兵法》吧……”
犬子又信步于院落，一字一顿地道：“且说孙武者，字长卿，齐国人也。从齐到吴，以熟谙兵法见吴王阖闾，受任为将，着‘计、作战、谋攻、形、势、虚实、军争、九变、行军、地形、九地、火攻、民间’等孙子兵法十三篇。前506年，随同吴王率师西进攻楚，以孙子兵法五战皆胜，率6万之兵打败楚国20万大军，攻入楚国郢都。其北威齐、晋，南服越人，显名诸侯……”
“好，好，司马兄弟的才华让为兄佩服不已！”比犬子略大几岁的一个少年不知何时已风风火火奔过来了，“司马兄弟，我爹爹说最后一回书马上就开始了，请随我一道去听。”
“王吉哥哥，你爹爹上两回给我们讲的蔺，蔺相如，和孙，孙武长卿的书真好，太羡慕他们两人了。这次讲，还讲英雄人物吗？”犬子拉着王吉的手，迫不及待时又有些口吃了。
“爹爹说讲《司马情结》，具体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啊。快，去晚了爹爹要骂我的。”说着，王吉拉着司马犬子飞也似的跑向后院，那儿，一间摆了二十多张课桌的屋子早已挤满了和他们一般大小的孩子。
“话说赵悼襄王元年，廉颇被奸臣郭开陷害出走大梁。赵国首席名将由李牧补缺上位，李牧不辱使命，终以显赫战功成为匈奴的天敌和秦国克星。”王先生将惊堂木一拍，“赵国痛失一位名将，幸运的是又成长起来一位名将。特别是其副将司马尚帐前伍长司马度开始实现其报国情结，凭借一套威力无穷的司马剑法冲锋陷阵……”
“司马剑，剑法？”司马犬子惊讶道。
“啪！”惊堂木一响，“在此期间，司马度随军浴血奋战，先后占领了燕国武遂和方城。七年后，秦军进攻武遂，司马度随李牧再度大败秦军。又过三年，秦军进攻番吾，司马度随军杀敌无数，再次击败秦军，同时震慑韩魏。一个小小伍长司马度屡立奇功，被晋升为陴将。赵悼襄王去世，赵迁即位为赵幽缪王。赵幽缪王七年，秦国派出名将王翦发动对赵国的战争。李牧不仅数次挫败这位秦国名将，司马度还斩杀了上次逃脱的秦将桓齿。王翦意识到只要李牧大军在，秦国就征服不了赵国、统一不了六国。”
“他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人--一个赵国君王的历代亲信，曾用离间计让赵悼襄王废掉廉颇的郭开。郭开收到王翦的黄金后，便大肆造谣说李牧、司马尚欲与秦反赵。多疑的赵幽缪王庚即下令免去李牧职位，派出赵葱和颜聚两位将军去前线接替李牧。作为阵前先锋的司马度满身伤痕从来没感觉到痛，但眼见着李牧的位置即将被接替时一度痛得昏了过去。出人意料的是，李牧既没有效仿乐毅出走，也不交出兵权，公开对抗赵王的决定，这一轻率的决定让李将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其终被赵幽缪王派出的刺客杀害，司马尚和司马度被就地免职。”
“可怜司马度空怀一腔报国志，出生入死征战沙场二十年，一朝即被免为庶民，随着赵国的灭亡而无有作为，只得在乱世之中等待时机的出现……”
“唉……”听书的少年们也不断惋惜。
“啪！”王先生惊堂木一拍，“花开两朵，各表一枝，且说公元前316年，秦惠王灭蜀继而灭巴，大肆屠戮，导致巴、蜀人烟稀少，良田荒芜。秦置郡、巴后，陆续将中原人口迁徙到巴蜀。”
王先生呷了口茶，继续道：“公元前219年，一支南迁的队伍到了南郡汉陵，又溯水而上到了巴郡江州，看看不宜农耕，又逆嘉陵江而上，原来他们是要找一片丰腴的土地耕作啊。当进入巴国古都阆中后，他们开始被沿江的美景所吸引，加之司马夫人即将临盆，是以慢速上行。”
“刚过了一个大回环的曲流，迎面又是一个曲流，但闻得一阵阵粗犷嘹亮、似吼似唱、激昂而高亢的歌声：‘嘉陵江上啊，求碗饭哦。马回滩上哦拉橹船！要问路程哟有多远呐，祖祖辈辈走不完！寒冬腊月睡木板，光着屁股去推船。吃饱又怕肠整断，饿肚拉船打偏偏。爬滩脚杆打闪闪，下滩脚在浪里钻！哟嗬嗬……’众人忙循声望去，但见四十多名纤夫趴在地上，使劲抱住岸边乱石，边吼号子边用力蹬呀蹬，沉重的货船却赖着不愿动，挪一步退半步，形势危急，大有船毁人亡之兆。不惑之年的司马先生一跃上岸，夺过一名纤夫的大绳往肩上一扛，随着众纤夫的吆喝声，那船竟听话地爬过了险滩……众纤夫衣衫褴褛，气喘吁吁地在岸滩上齐齐作揖，感谢先生搭救。一位精壮汉子道：‘小的林东方。先生神力也，请问先生贵姓？’司马先生忙揖道：‘敝人司马度，区区小事不足挂齿。’随即返身腾空而起，一跃便上了自己的商船。”
“刚望不见了那群苦命的纤夫，就见一座雄峻的青山撞进司马夫妇眼中，这山在平坝上拔地而起，山上树木葱茏，山顶一古寺。山北面悬崖峭壁，壁建一寺，一层一层连着山顶大殿，层层飞檐凌空，煞是壮观。山下片片田土荒芜，甚是肥沃，可惜可惜。山北面一片岸滩，滩西平地后倚一小山，大江沿滩环绕大半圈，有如玉带环绕，此处三面环水，一面倚山，地形甚为奇特。司马夫妇奇之，忙忙地请上一位刚要依船而过的本地船长。”
“那船长曰：‘这小山名锦屏山，风水极佳。此江为嘉陵江，曲曲弯弯如字如篆，柔美如斯。尤其是这一处和阆中城均呈太极图，水即阴鱼，岸滩即阳鱼。可惜如此风水之地，在秦灭巴国时屯兵扎营，仅存满目疮痍，阆中却建起了一座风水城池……’司马度激动地招呼众人就在此地下船，尚未下得船来，却见夫人痛苦异常，竟在船上诞下一子。司马度中年得子，欣喜异常，暗忖此地果然好风水，竟得一少爷，真乃天意也，当即取名司马上苍……”
“爹？”
“司马叔叔？”
司马犬子惊讶得刚一开口，随即东邻女孩青芦亦讶异出声。
坐在青芦前桌的王吉反过身来，痴痴地盯着青芦，又看得出了神。青芦粉脸一红，蛾眉一皱，随即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头偏向左侧的犬子，再不看他一眼。
“啪！”王先生惊堂木一拍，大家庚即住了声，“且说汉室代替秦王朝，在此地置安汉县，薄徭轻赋，司马家业渐大，家资累积甚丰。但有两大遗憾一直压得司马家喘不过气来，其一是司马上苍虽也习得司马剑法，却苦于报国无门；其二是司马度夫妇均已过世尚未见膝下有孙。”
“许是安汉县锦屏山下‘太极图’风水之故，许是司马家氏乐善好施之故，司马上苍夫妇终在公元前171年诞下一子。中年得子，举家欢腾，按巴地习俗，必起贱名，才好抚养。司马夫妇给儿子取名‘犬子’，读书人叫得文绉绉的，庄稼人就叫‘狗儿’，‘狗狗’。司马上苍虽喜，却仍不忘报国情结，是以将尘封多年的书籍翻找出来，不禁一阵感慨，祖上保留下来这些书简历经焚书坑儒，又辛辛苦苦从中原带到巴地该是多么不容易。在自己身后，这些宝贝终于又有人接着读了。犬子长得眉清目秀，英武非常，想必能充此大任吧……”
“老师，此书不必说了。听您三回书，晚辈受益匪浅，请受犬子一拜。”言毕，司马犬子已然拜倒在地。
刚起身抬头，司马上苍不知何时已站在了自己身旁，庚即又向父亲一揖，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司马犬子豪情万丈地拍拍胸，一字一顿道：“爹爹，孩儿学书数，数年，你在锦屏山上教孩儿习字时，心中对屈原、荆轲、蔺相如和孙武等文武志士敬重有加。特别倾慕蔺相如和孙武，早就有更名的心愿。这几日听书后触动更甚，还领悟到了我司马家未曾实现的报国情结。孩儿心中已有一个决定，尚请爹爹定夺……”
犬子眼睛热切地望着爹爹，看到爹爹赞许地点了头才道：“犬子欲更名为相如，字长卿！我要文比蔺相如，武比孙武长卿，为国建功立业，为家光宗耀祖！请爹爹成全。”说着，犬子跪在了司马上苍膝下。
“司马相如，字长卿；司马相如，字长卿……”司马上苍捋着胡须，兴奋地拉起犬子，“好啊，我儿果然胸存鸿鹄之志。王先生所讲第三回《司马情结》乃为爹亲自撰写，苦心没白费也。哈哈哈……”
“哈哈哈，”王先生也捋须大笑，“且看这场大雪当是千年不遇之浩荡，我们的司马相如想必也是千年难遇的国之良才？果如此，亦不枉我这个巴郡老夫安汉一行也……”
是夜，雪停，但整个世界的积雪把夜晚的黑赶得无影无踪。
名是更了，已了多日心愿，相如却辗转反侧：“王吉哥哥，你好多东西我还没学到，可你就要走了，好郁闷。”相如叹口气，“唉，我，我睡不着，你陪我说说话好不？”
“嗯，其实我也舍不得走。”王吉从床上坐了起来，又躺下去了，“这鬼天气好冷啊……想起来真是舍不得，我们一起弹琴，一起诵赋，一起击剑的日子多好……这几天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日子啊。司马兄弟……”
“不干不干，我有响当当的名字也。以后叫我相如。”
“好，相如兄弟。虽然我的才华不如你，但我年龄比你大，我还是要当哥哥的，哈哈。”
“别谦虚嘛王吉哥，哥哥。你学的知识比我广多了，整个巴郡各县你都随你爹跑遍了，我，我真的好羡慕，向往着能像你一样走出去。”相如眼望对面的凤凰山，无比神往，“和你一样去踏遍名山，历尽大川；博览群书，赋比屈原；马腾疆土，剑挑沙场；笔走龙蛇，琴扬天下；胸怀宇宙，智献当朝……”司马相如胸中激荡，不知何时已然坐了起来，并没觉得冷。
“好啊，不愧是我的相如兄弟。听我爹爹说，你已将司马家的诗书琴艺全学尽了，再无可教的才遍寻名师到家授课也。呵呵，我问你个事？”
“王吉哥哥，你直接吩咐就是了，是不是问那青芦的事，你眼力不错，那女孩姣好可爱……”
“去你的……我是想问，我看你在课桌和七弦琴上都刻上了‘相如’二字，那把司马剑你整天爱不释手，怎么不在剑柄上也刻上你的名呢？”
“想啊，可我们司马家的剑连剑柄都是精钢铸的。刻不上去，愁煞人了。”“我们王家有个宝贝，要不要我帮你刻，也算是我们相处几天留个纪念，何如？”“好，谢哥哥啦。”司马相如高兴地爬起来，拿过床头的剑，轻轻一跃跳到了王吉的床上。“你……”王吉惊讶道，“看你这么重了，跳起来却身轻如燕，太厉害了。”“现在太平盛世，要像你一样学识高才好报国。”“你的学识也不低啊，依我看，不出三月你就会超过我了。”王吉取过一把黑铁似的匕首，“你莫小瞧了它，看似普通，实则锋利无比，是我王家的祖传宝贝。”王吉左手提剑，端详了会儿，右手握着匕首再比划一番，略一思忖，仅眨眼工夫就见“相如”二字跃然于司马剑柄上。
相如取过剑看了又看，甚是惊讶：“看不出看不出，真不可以貌相判也。这么平常的黑铁匕首，居然压过精钢，如此犀利；这么稀松的‘相如’二字，居然龙飞凤舞，煞是遒劲。”
“你不会是瞧我相貌平平，原想说不该以貌取人吧？”王吉正色道，“相如贤弟，陈涉道‘苟富贵勿相忘’，你我兄弟二人如此有缘，亦当如此。”
“哈哈哈，好，王吉长兄，好啊。”二人击掌为誓，遂成莫逆之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