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和郑云光来往之后,云燕对乔海洋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愧疚感。因此,她时常要来看望。把他送进部队文工团是她的心愿,也算是对乔梅尘的一种回报。
“这两支曲子我拉过了!”
当看过云燕带来的《金色的炉台》和《苗岭的早晨》的小提琴曲谱之后,乔海洋对云燕说。
“那也要再练习一下!”云燕的口气十分坚决,“我把你推荐给沈阳军区文工团了,这两天他们就要来北京!你准备去考试!”
乔海洋听了一愣,想了想,放下曲谱,坐在床上,说:“老师,我不想考了!”
云燕有些惊讶,问道:“为什么?”
乔海洋低下头,有些抱怨地说:“上次南京军区文工团就没有要我,我不想再碰钉子!”
云燕生气了,怒道:“碰一次钉子你就放弃了?你怎么能这样没有信心?”
乔海洋一下站了起来,脸憋得红红的,倔强地说:“我是不想让你再去求那个郑云光!我不想走他的关系!”
听了乔海洋的话,云燕默默地注视着他。她知道,海洋的脾气,和他的父亲一样。
“另外,我爸爸也知道上次因为他的问题我政审没有通过,表面上他虽然还笑呵呵的,可我知道,他心里很难过,我不想让他再伤心!”乔海洋的语气缓和下来,又坐回到床上。
云燕沉默片刻,问道:“你去看过他了?”
乔海洋点了点头。
“他还好吗?”
“还在劳动,身体倒挺好的!”
“问题有结论了吗?”
乔海洋摇了摇头。
云燕叹了口气,说:“我也知道现在让你进部队文工团很难,但我还想努力一下!在学校分配之前,为你争取一个好的前途!”
乔海洋看了看她,说:“老师,你别为我担心了,我就去上山下乡,和同学们在一起,挺好的!琴我还会拉,您放心!”
“可是你不干专业,可惜了!”云燕还是不死心。
乔海洋一笑,说:“我还有什么可惜的?我现在自己拉着玩,挺好!真到了部队文艺团体,也不好干!像我这样自由散漫的,没准三天就被开除了!”
云燕正色道:“我培养你,可不是让你拉着玩的!”在云燕心目中,乔海洋应该成为一个出色的小提琴家,她知道,他有这个天赋。
乔海洋没说话,他对云燕还是有几分敬畏。
“你把我上次和你说过的那几首练习曲再好好拉一遍,我听听!”云燕坐在了椅子上,开始给乔海洋上课。
乔海洋只好拿起琴,拉起来。
对于庄会生说的话,叶晓帆想了一夜,早上起来,忍不住来找乔海洋,想把自己听到的话告诉他。
一进乔海洋的家,叶晓帆没有见到人,她忙叫道:“乔海洋!乔海洋!”
床底下传来乔海洋的声音:“哎,我在这儿呢!”
叶晓帆一愣,见床沿下,露出乔海洋的两只脚,忙问:“哎,你干什么呢?”
乔海洋从床底下钻出来,手里拿着一顶狗皮帽子,满脸是土,笑着说:“我找帽子呢!”说完掸了掸帽子上的土,往头上一扣,问道:“像不像《智取威虎山》里的杨子荣?”
叶晓帆嗔怪地:“看你脸上的土,还不赶紧擦擦!”
“是吗?”乔海洋用手摸了一下,“现在好了吧?”
叶晓帆忍不住笑起来:“还有!”掏出手绢给他擦着。
乔海洋有些不好意思,忙说:“别擦了,没事!”
叶晓帆又给他擦了一下,问道:“你找帽子干什么?”
“准备去东北呀?”
叶晓帆心中一沉。
乔海洋兴冲冲地说:“我打听了,这次来咱们学校招人的是东北兵团的一师,在黑龙江的孙吴县,你看地图!”拿过一个地图册,打开,指着地图说:“在这儿,就在边境线上!”
叶晓帆看了看:“哦!”
乔海洋兴致不减,接着说:“师部在县城,离边境线只有一百多公里,而连队离边境更近,就在江边上!”
叶晓帆不以为然地:“那有什么?”
“能打仗啊!”
“打仗?”
“你不知道啊?在珍宝岛,我们的边防军已经打上了!”乔海洋的眼睛里放着光。
叶晓帆把头转到一旁,轻声说:“噢,我听广播里说了!”
“参加战斗的就有兵团的人!”乔海洋的语气十分自豪,似乎他现在已经是兵团战士了!
“我和刘北上商量好了,都报名去东北兵团!哎,叶晓帆,你也报名去吧?”
叶晓帆看了看他,说:“也许,人家不会要我!”
乔海洋一摆手,“不管他们要不要,我们先报名再说!对了,学校就要开大会表决心了,你一定要说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不要说到农村去!”
叶晓帆一惊,看着乔海洋:“谁教你这么说的?”
乔海洋笑起来:“现在想去兵团的同学都打算这么说,在学校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
叶晓帆的心里沉甸甸的。她看着乔海洋,想了想,说:“其实,去农村插队也没有什么!也许,到了那里,还更方便练琴,没有人管咱们!”
“不行!到农村插队哪有去边疆刺激啊!还能打仗呢!”乔海洋的脸上又露出孩子般的笑容。
叶晓帆看着他,轻声说:“我是担心……”
“你担心什么?”
叶晓帆没有说出来,她知道,乔海洋的愿望很难实现。
晚上,叶晓帆和乔海洋练完琴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白天,乔海洋去兵团的愿望如此强烈,这令叶晓帆十分担心。她知道,庄会生的话不是凭空说的,由于乔海洋的出身和他爸爸的问题,他不可能去兵团,只能去插队。如果他去不了兵团,不单他的愿望难以实现,而更重要的,是自己没办法和他在一起;她十分清楚,自己心里越来越放不下乔海洋。她一闭上眼睛,乔海洋的笑容,就浮现在她的眼前。她清醒地认识到,这可能就是“恋爱”。想到这两个字,她心里一阵激动;少女的时候,她还不懂得这两个字的含义,只是觉得很神秘,同时又觉得和自己很遥远;但当她第一次为一个男孩子睡不着觉的时候,当她第一次听到这个男孩的名字就心跳加速的时候,当她第一次忍不住对这个男孩多看几眼的时候,当她第一次想接近这个男孩而又不想和他分开的时候,她感到,原来那么遥远而神秘的恋情实实在在地在她的身上发生了。这是多么珍贵、难得、让女孩兴奋的事情。她感到自己很幸运,也感到很甜蜜,甚至忍不住要感谢老天爷让她终于遇到了自己喜爱的人。整个和平里,整个北京城,整个世界,也只有这样一个乔海洋,能配得上自己!她沉醉在这魂牵梦绕的情感中,这是一个少女的初恋,热烈、痴迷、大胆、狂热,在这种情绪的驱使下,她暗暗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定。
学校的“表忠心”大会终于要召开了。在那个年代,“表忠心”成为一种必不可少的仪式。不论男女老少,工农商学兵,只要有什么重要行动,必先要“表忠心”;身体站直,手捧“红宝书”,双目仰视伟大领袖头像,做万分虔诚状,口中念念有词,大致是些“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之类的老年间词语的变种,直至慷慨激昂、涕泪如雨。此类话语说多了,就是再懦弱的人,也平添了几分豪气。所以,那年头“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就成为使用率最高的描写人们精神状态的形容词。
学校分配是件大事,“表忠心”这一环节必不可少,而且人人过关,都要在伟大领袖面前表态。
“我是一名革命干部的后代,保卫祖国、建设边疆是我天生的职责!”会场上,刘北上正在发言。今天,他特地穿了一件旧军装,腰里还扎了一条武装带,一副准备上战场的样子,“我愿意把我的青春热血洒在边疆,用我年轻的生命捍卫祖国的尊严,我坚决申请去东北兵团!”
台下,乔海洋兴奋地为他鼓掌,他和刘北上早就商量好了,借表忠心的机会,把志愿说出来,坚决要求去兵团。
同学们一个接一个地发言。主席台上,红旗招展,正中的一排桌子后面,坐着学校革委会的成员,其中有庄会生,他是红卫兵的代表,也参加学校的分配工作。
“我、我不知道我能去哪?”轮到尚菲菲发言,她语无伦次。这个女孩,平时就没什么主意,常跟在叶晓帆后面转。今天发言,事先曾经问过叶晓帆,不料叶晓帆并没有给她明确的答案,让她一时没了主意。“我、我也不知道学校要把我分到哪?我、我服从分配!”她匆忙丢下一句话,慌乱地跑下台去。
同学们都笑了,叶晓帆在下面坐着,并没有笑,她心事重重,偷偷地看了一眼坐在远处的乔海洋。
人群中,乔海洋正跟刘北上低声说着什么。
尚菲菲之后,是郑红梅。这个学校著名的女红卫兵,一上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同学们都以为她又要慷慨激昂地发表一大通演讲,不料,她在台上只用沙哑的嗓子说了一句话:“祖国的需要,就是我的志愿,我个人没有任何选择!”随即,转身下台。
学校革委会的领导们立即热烈鼓掌,在他们看来,郑红梅的发言,是最值得肯定的。
接下来,轮到乔海洋。他转学来这个学校不久,认识他的人不多,但是他的话却斩钉截铁:“我就是要到边疆去,到祖国的最前线去!去参加反修、防修、保卫祖国的战斗!”
台上,庄会生听了,微微一笑。他心里清楚,像乔海洋这样的人,是不可能分到边疆去的。何况,他的发言又带有强烈的个人情绪,明显的不服从分配,就是口号喊得再响,也没有用。
下面是叶晓帆,看着她走上台,庄会生心中紧张起来,他希望叶晓帆的发言能诚恳一些,既表达了去兵团的志向,也不要让革委会的人听着太刺耳。
关注叶晓帆的不仅有庄会生,还有乔海洋、尚菲菲。乔海洋早就叮嘱过叶晓帆,让她一定要表达出去兵团的意愿,这样,他们就可以分在一起。
叶晓帆走到台上,亭亭玉立的身姿,一下吸引了很多男生的目光。她在学校名气很大,不仅因为她琴拉得好,还因为她是和平里出名的美人,是很多男生暗恋的对象。
“我响应党的号召,服从分配!”叶晓帆的声音不高,似乎有些紧张,脸也有些红,说完第一句话之后,停顿了一下,想着什么。
庄会生和乔海洋都有些着急,生怕她忘了说去东北兵团。
台上,叶晓帆站着,她的头低着,双手紧张地握在一起。忽然,她抬起头来,似乎下了决心,大声说:“我愿意到农村插队,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说完转身走下台去。
同学们一下都愣住了。这是今天第一个主动要求去农村插队的发言,万万没有想到出自号称“资产阶级大小姐”的叶晓帆之口。
乔海洋惊异地睁大眼睛。
庄会生呆呆地望着。
而台上的领导却鼓起掌来。
叶晓帆走回座位,心平气定,似乎如释重负。
一旁,郑红梅也惊异地看着她,叶晓帆今天的表现,实在出乎她的预料。
“啪”的一声,庄会生把手拍在家里的桌子上。他烦躁地对母亲说:“我说的话,她就是不听!”
王妈也着急地对儿子说:“那怎么办?你就不能给她想想办法?”
“她自己要求去插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我还怎么为她想办法?”庄会生气急败坏地坐在椅子上,恼怒地说:“我真不明白,她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
不明白的还有乔海洋,当天晚上,他就把叶晓帆叫到家里,责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发言。
“我这是为了你!”叶晓帆坐在椅子上,平静地说。
“为了我?”
“是!”叶晓帆抬头看着他,接着说:“你不可能去东北兵团!”
“你怎么知道?谁告诉你的?”乔海洋疑惑地问。
“你不必问了,反正我知道!”
乔海洋忽然一笑,说:“你就那么肯定?”
叶晓帆站了起来,走过去,问道:“乔海洋,你真的不愿意去插队吗?”
乔海洋看看她,想了想,说:“那也不是!我只是咽不下这口气,他们凭什么不让我去兵团?难道我天生就低人一等?”
叶晓帆叹了口气,说:“现在说这些没有意义!海洋,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一件事!”
“什么事?”乔海洋望着她。
叶晓帆低下头,小声说:“不管你到哪,我都愿意和你在一起!哪怕是去插队!”
叶晓帆的话让乔海洋怦然心动,看着眼前这个姑娘,他内心涌起一阵暖流。自从母亲死后,父亲带着他一起生活,他就很少体会到女性的温暖。和叶晓帆相识之后,他感到了一缕温馨,如今,在他就要走上社会的时候,有一个姑娘要和他在一起,令他感到不再孤单。他走到叶晓帆的面前,看着她低下的头,闻着她头发散发出的清香,忍不住一下拉起了她的手。
“晓帆!”乔海洋的声音有些颤抖。
叶晓帆的身体也由于紧张僵硬了,半晌不动。忽然,她猛然挣脱乔海洋的手,慌乱地跑出去。
乔海洋呆呆地看着她,不知所措。
走到门口的叶晓帆又停了下来,她转过头来,看了一眼乔海洋,脸红红地说:“你不送送我?”
夜风很冷,呼啸着在楼群的缝隙中肆虐流窜。摇曳的路灯下,乔海洋和叶晓帆走来,二人似乎都故意放慢了脚步。
“真想赶紧离开这儿!”看着楼群里闪烁的灯光,乔海洋忽然说。
“为什么?”叶晓帆轻声问。
乔海洋舒了口气,说:“在这儿有什么意思?在学校学不到什么东西,每天不是军训,就是天天读,而在社会上,又乱哄哄的,我早就烦了!”
叶晓帆看了看他,低声说:“我也是!”
乔海洋笑了笑,眼睛里闪着光芒,兴奋地说:“外面的生活一定很有意思,肯定有很多我们没有见过也没有经历过的事,我这个人就喜欢新鲜事,越是没有经过的,越有兴趣!”
叶晓帆默默地看着他,说:“就不知道等着我们的是什么?”
乔海洋笑道:“不管是什么,我都喜欢!”
段军自从上次从仓库逃走之后,就没敢在和平里露面,一直在城里“刷”夜。直到马猴子告诉他学校要分配了,他才溜了回来。今天晚上,他来找叶晓帆,叶晓帆没在家,他一直在门口等,没想到,却见到叶晓帆和乔海洋有说有笑地从远处走来。他的脸一下沉下来,想起马猴子对自己说的话:叶晓帆和乔海洋好上了!忍不住怒火中烧,蹬车一下冲了过去。
“叶晓帆!”段军的车停在乔海洋和叶晓帆的面前。
叶晓帆一惊,看着段军。
段军的脸阴沉着:“干什么哪?”
叶晓帆把头转过去,没理他。
段军转脸盯着乔海洋。
乔海洋很平静地迎视着他。
“挺热乎啊?!”段军冷笑道,用手指着乔海洋说,“我告诉你,以后离叶晓帆远点!”
乔海洋把头一仰,说:“凭什么?”
“凭她是我的婆子!”段军蛮横地说。
“你的婆子?”乔海洋疑惑地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叶晓帆。
叶晓帆一下走到段军的面前,大声说:“谁是你婆子?我什么时候答应过你?”
“你……”段军一时语塞,不知道该怎样回答,忙把头转向乔海洋,“我让你离她远点你就离她远点,别找不自在!”
乔海洋冷冷一笑:“段军,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了不起呀?对谁都要发号施令?我跟你说,我最烦的,就是别人在我面前指手画脚!”
段军怒了,一下拿起架在车把上的钢丝锁,指着乔海洋说:“今天让你认识认识我是谁!”说完上前就打。
乔海洋连忙闪过,顺手抄起了路边垃圾车上的一把铁锹,迎了上来。
叶晓帆见了,一下走到二人中间,护住乔海洋,转头怒视着段军:“段军!你想干什么?”
“老子教训教训他!”段军嘶叫着。
“教训我?”乔海洋紧握着铁锹,倔强地说,“来,看咱俩今天谁教训谁?”
段军愣了,他没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乔海洋竟如此刚强。
叶晓帆紧紧地护着乔海洋,对段军说:“段军,我郑重地告诉你,我不是你的婆子,过去不是,现在也不是,我愿意和谁在一起,就和谁在一起,这是我的自由!你管不着!”说完,转身拉着乔海洋走去。
看着二人的背影,段军在后面猛然喊道:“乔海洋,你等着!我早晚收拾你!”
乔海洋头也没回,径直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