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头大队的批林整风运动如火如荼地开展了起来,被抓来大队两个运动学习班里的人,几乎各个生产队都有。像冲头湾生产队便抓来了三个人,一个是清生癫子的娘,地主婆,六十多岁了,一头白发,走路都拄着拐棍,她自然天经地义地是阶级敌人,专政对象,属于应该管死管牢,不准乱说乱动,一有运动就得抓起来捆绑上台批斗批臭的人。大队里有人说这次应该把清生癫子也和他娘老子一起抓来办学习班。但涂寿运支书政治头脑毕竟还是清醒的,他说,一个癫子了,还抓来干嘛咯?免得群众又要说我们连癫子也抓!冲头生产队另抓来的两个人便是一般社员,其中一个老爱搞小自由,诸如打些竹斗笠,织些竹篮子、箢箕什么的偷偷地拿圩场上去卖;还有一个就是光棍单身汉,人很懒惰,在队里出工不出力,还老爱说怪话,背后讽刺挖苦涂寿运父子。涂寿运原本决定要把楚淑芬也抓来的,但那天派贫协会向主任和基干民兵连钟副连长去抓的时候,楚淑芬却得到了秋宝老者的保护,没抓来。涂寿运狠狠地说:好咧,你个秋宝老者,仗着自己出身好,专跟无产阶级专政作对,充当地主阶级的走狗和保护伞,你小心着,哪一天你若栽在了我手里,我定要整死你!两个学习班上,涂寿运分别用大队基干民兵连的两拨民兵严加看管着,不准随便回家,各自带米带红薯带蔬菜去,吃住都在大队小学校里后面的一排杂屋里,与小学生们隔开。
涂寿运按照上面的部署,将批林整风与继续深入开展“一打三反”相结合起来搞运动,强迫被抓来的人互相检举揭发,互相攻击,互相批斗,无限上纲上线,同时要求人们深揭深批,将那些隐藏得很深的、暂时还没被抓出来的阶级敌人检举揭发出来,以利扩大战果,把运动深入持久地开展下去。譬如冲头湾生产队抓来的三个人,涂寿运就反反复复地对他们进行轮番审讯,并且还叫民兵把清生癫子的娘捆起来,狠狠地打了几个耳光,强逼他们交待,是不是周得得背后支持搞资本主义小自由的,是不是得得背后唆使谩骂和讽刺大队领导的,是不是得得两父子一再在充当地富反坏的保护伞。可是审来审去,逼来逼去,总是没能抓住得得两父子的足以倒霉的有力证据,这令涂寿运十分恼火。还有那个野鸡坳的队长,自抓来后,怕得要死,还没等得涂寿运审他整他和派人捆他打他,便一扑通的跪在了涂寿运跟前,竹筒倒豆子般的将他湾里队里群众如何开会,如何策划商量,是那几个人带的头闹得最凶,以及他本人是如何的没有办法不得不跟着人们走等等一系列的细节,添油加醋的进行渲染,全部说给了涂寿运听。涂寿运问他,冲头湾周得得是怎么挑拨他们的。但他却说不出具体内容来了,他只交代说,他曾经为这事找过得得,但得得并没支持他,只是说了“我又没奈何,涂支书他要我上,我哪敢不上啊!”的这么几句话。涂寿运从野鸡坳这个队长嘴里仍然抓不出得得的任何把柄,没办法奈何得得,只能根据他的交待供出的名单,扣上几条罪名,再抓来几个野鸡坳的人进学习班。而他也就把气几乎全部撒在了野鸡坳的这个倒霉的队长头上,挑动学习班里的人给这个倒霉蛋网罗了一大堆莫须有的罪名,除了撤掉队长职务外,还将他列为重点管制对象,和那些被揭批出来有着“严重问题”的群众和地富反坏右分子,一起捆绑押上斗争台斗争,并且挂黑牌子戴高帽子,各自拎一块废铁鼎锅片或一个破铜锣敲着喊着,被基干民兵们押着在全大队游垌。
这个野鸡坳的队长这一家伙还真给涂寿运整蔫了,整得服服帖帖了。自那以后,怕涂寿运怕得要死,因为提拔的新队长是涂寿运的心腹,处处监视着这个倒霉蛋。倒霉蛋没了奈何,便将自己的三十多岁的有点姿色的老婆都贡献给了涂寿运。据野鸡坳的许多人在背后说,涂寿运常常出入倒霉蛋的家,和倒霉蛋的老婆黏黏糊糊。有一次,湾里的人们还从倒霉蛋那个五岁的儿子嘴里套出话来说:涂嗲嗲昨晚上又在了他家里睡,他跟他爸爸就睡在外屋,妈妈和涂嗲嗲睡在里屋。
批林整风运动在冲头大队的开展还真收到了效果,运动告一段落后,冲头大队再也没有人敢公然跟涂支书作对了,那去冬因旗岭造“大寨田”的风波给涂寿运支书带来的负面影响,立马消失得无踪无影,就好像李白那首“送孟浩然之广陵”的诗里所说的那样:“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只见了旗岭上轰轰轰烈烈造出来的半拉子光秃秃、狰狞狞地敞口向天待旱的一圈圈一条条石头田,在嘲笑着天下如此众多的荒诞和怪异!
紧接着,春耕生产开始了,冲头垌场里便骤然的热闹了起来,人叫牛欢了起来。亚君经过一个时期的学习和磨练,很快就学会了割春叶割茅草,而且还割得蛮快了,一个早晨的功夫,若遇着了春叶茅草丰茂的地方,可以割上百多斤。只是她体力还嫩,一担挑不起,但她很聪明,她往往一早出去,便挑两担箢箕,将春叶茅草匀做两担挑。春芝不上学的那天,亚君几乎都跟春芝结伴成对去割草,春芝上学去了,亚君有时候便跟湾里的其他妹子姑娘一起去割,有时候也就一个人独来独往。不过,男劳力一般是不允许去割的,因为春耕中,田里有许许多多的事得男劳力去做。故而,亚明没有机会去割春叶茅草多挣工分,而且,他也必须去田里干活,跟着老农民老把式学田里农活功夫,好快些成长为一个合格的农夫。这也是得得给他的指令,对他的希望。
一百斤春叶茅草交给队里,可记8分工分,一个早晨割得一百斤甚至还多的话,便可挣得8分工分甚至还多点,而一个妇女劳力在队里劳动一整天,也最高只能拿到7分工分,亚君就更少了,一天只有6分半。所以说,这割春叶茅草交队里,对亚君来说,更是很合算的一份工分收入。亚君为了多挣工分,增加家里的收入,她很勤奋很刻苦,这段春耕时日,她不论天晴下雨,每天早晨都早早地起床,早早地去割春叶茅草。还才三四个月下来,她几乎忘记了自己原本是个城市里的娇嫩女孩。
亚明这段时日被安排跟队里的一个犁田的老把式当下手,学着给水田打杂。他与妹妹亚君一样,经过几个月的历练,也开始从一个城市男孩逐渐蜕变成一个乡下小伙子,原来的那厌恶乡下农村陋风陋习,嫌弃乡下人的粗鄙和不讲究卫生不讲究文雅的思想观念亦随之在迅速退化甚至消亡,他现在直接接触田里地里的泥巴甚至人畜粪便肥料等物,也会毫不犹豫了。
现在家里的情况是,亚明他跟着队里的劳力出集体工,妹妹亚君几乎是早晨、上午、下午三趟的努力割春叶茅草,趁这段春耕时机崭劲挣工分。妈妈在家也不闲着,早晨除了煮娘儿们三个的饭菜,还要剁猪草煮猪潲喂猪,上午在家做些家务事,下午也得出去到垌里野地里扯一大篮子猪草(当地人把这些能给猪吃的野菜野草叫做“猪草”)。去冬在秋宝大伯父子的帮助下到圩场上购来的那只仔猪,在妈妈和妹妹的操心下,已长得约有八九十斤重了,秋宝大伯看了,说是再养个三五个月,就可能会有百五六十斤重,足可以送交公社食品生猪收购站卖得七八十块钱了。所以说,母子三个都很辛苦,但又互相鼓励,没怕着吃苦受累。只是有时候,兄妹俩看着妈妈身体忽然又发毛病不舒服了,便很心疼,双双的劝妈妈别太辛劳少做点,让他俩多做些。当然,这其间得到了秋宝大伯一家人的精心照料,不用说大伯和得得,还有小小的春芝处处事事为他娘儿仨操心,就是一天到晚只知道埋头埋脑地做家务、带孙子,从不多言多语的秋宝大娘娘,也一样尽心尽力的照料着他们,早晨里,手把手地教淑芬剁猪草、煮猪潲、喂猪,下午里,带着孙崽扬扬陪伴淑芬去垌里野地里扯猪草,一样一样的告诉淑芬哪些草猪可以吃哪些不可以吃,甚至有毒,猪吃了会死。
今天早晨早工,亚明亦是在田里跟老农学打杂,准备着早饭后让牛下田犁田。干了大约两个钟头,把早晨应打的杂打好了,老农说行了,他便跟着老农又上岸,然后回湾,各自回家吃早餐。回到家里后,妈妈早已把早餐煮好了,正在等着他兄妹俩回家吃。等了好一会儿,亚明还不见妹妹回来,便对妈妈说:“妈妈,我去垌里看看亚君是否回了,或许她挑不起,我也好去帮她挑一肩。”淑芬说要得。
亚明出了家门,径往湾后田垌里走去看是否妹妹正在田埂上交草过秤。然而当他一出湾就只见田垌里远处中段的一丘大田周围立满了人,且闹哄哄的。他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但亦不知怎么回事一听到这哄闹声,便立即在心里咯噔一响,且似乎心跳突然加快。他赶紧加快了脚步,向那田垌走去。待他赶到那里时,眼前的一幕让他呆了:亚君立在田水里,正在捞着田水中的春叶茅草,满脸挂着泪水,头上、肩上、背上、胸前的衣襟上、裤腿上都是溅满了的泥水。四周田埂上立满了人,大都是队里的一些来交春叶茅草的妇女和姑娘。涂少林站在田埂上的人群中,正在面对着田水里的亚君手舞足蹈、唾沫星子四溅地怒吼狂骂着:“你个狗**的反革命、地主婆崽子,你想搞破坏搞捣乱是吧?你想危害生产队,危害贫下中农是吧?今天要不是给我撞上了,咯破坏捣乱就要被你搞成了哪!还不晓得你之前搞了多少破坏捣乱呢!”“狗**的东西,你咯是找死了!你给我老老实实的把每一根油草都干干净净的捞上来,捡上来,不许撂下半点星子,否则,有你好看的!”
亚明赶紧挤了拢去,着急的问:“这是怎么回事啊?”涂少林见了亚明来,气焰更加嚣张了,怒骂声更是提高了,他对着田埂上的妇女姑娘们叫嚣道:“贫下中农同志们,你们看吧,嘛咯叫阶级斗争新动向哪?咯就是啊,咯就是阶级斗争新动向的现场哪!大家要提高警惕,擦亮眼睛啊!今晚上队里就开大会,罚她家里工分,狠狠批斗反革命、地主婆!我们要把他们全部斗倒批臭,叫他们永世不得翻身!”
整个一大丘田埂上的妇女姑娘,除了互相挤挤搡搡,或三五个成堆地小声嘀咕,向田水中的亚君投去同情的目光之外,竟没一个人敢大声吭声的,似乎都很慑于涂少林的淫威。
亚明说:“涂少林,你扣这大帽子,还讲不讲理?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总得要跟我讲讲明白吧!”
涂少林恶狠狠地瞪向亚明唬道:“周亚明,咯明摆着的事,你还瞎了眼了装作冇看见?你妹妹周亚君故意杀很多油草混杂在春叶中,瞒混过关,全部投到咯丘秧田里,你说让咯秧田里都长了一丘的油草了,秧田里还要不要长秧哪?全队的贫下中农们今年还要不要吃饭哪?你说,她咯是不是破坏捣乱,是不是要害贫下中农?”“周亚明,我告诉你,她咯是在反对毛主席的‘抓革命,促生产’,‘深挖洞,广积粮’的最高指示,公开与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作对,与我们广大的贫下中农作对!我们广大的贫下中农决不能轻饶她!”
亚明听了涂少林的这一番狂言,又看看田水里还捏着几根油草的妹妹,这才大致弄明白了缘由,原来是亚君今早割春叶茅草,割了一些油草在其中,这已经撒在了这丘种秧的田里了。可能是收秤的人没发现,倒让涂少林给撞着了,他逮着了现场,便在这里发飙,无限上纲了。这油草确实是水田的一大害,它是一种多年生的节枝状的水生蔓草类,一般都长在浅水边或湿地中,生命力极强,繁殖快,哪怕是一小段节枝,只要遇着水,它都能繁殖生长和快速地蔓延发展起来。它一旦进入稻田中,对禾苗的危害很大,它能快速生长蔓延,与禾苗争夺肥料,如果不对它采取措施根治,任其生长蔓延,它们会很快地超过和压倒禾苗,导致禾苗衰萎。亚明兄妹下乡来农村还不久,很多的植物,很多的野草野物还一时连名儿都叫不出来,谈不上就能一一认识和分辨。就比如说这种水生的油草,亚明也还是近日跟老农在田里打杂时,见着了,老农告诉他的。他现在想,妹妹一定是不认识油草,把它当成一般的茅草割了来交队里,她绝非故意。来乡下已几个月了,他们母子仨,他们兄妹俩,一直谨言慎行,时时小心翼翼,不敢惹是生非,怕招来祸害。今日的妹妹怎会如涂少林所说的“故意破坏捣乱”?这自然是涂少林寻隙发作,挟此整人。只是如今这把柄抓在了涂少林手中,他们兄妹俩一时无可奈何了。亚明想了想,在这种情况下,他只能退一步,委曲求全,求得事态的平息。于是,他以和缓的语气跟涂少林说:“涂排长(因为涂少林在生产队里任着民兵排长职务,所以队里的一些人都这么称呼他,这时候亚明便也这么称他了),我妹妹一定是不认识油草,绝不是故意的。她现在已把田里的油草全部捡上来了,你何必还要上纲上线呢?”
见亚明这么说了,这时,田埂上的一些妇女和姑娘也开始说话了,她们说:“是呀,人家亚君不是都已经捡了上来捞了上来了吗?”“人家根本就不是故意的嘛!”
涂少林见群众中居然有人出头帮亚明的腔了,于是他又喊叫起来:“贫下中农同志们,你们不要被他们蒙蔽了,毛主席教导我们说,‘在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以后,不拿枪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然地要和我们作拼死的斗争……’”
“涂少林,谁是不拿枪的敌人?谁要和我们做拼死的斗争?你瞎眼了?亚君她才一个十几岁的妹子,就是你的敌人了么?”
涂少林正在张牙舞爪的狂吠着,冷不防秋宝大伯出现在他面前了,不由得他不愣住了,一句毛主席的语录还没讲完,就张着嘴说不上话来了。
秋宝大伯对还立在田水里的亚君叫道:“亚君,你给我上岸来,别听他狗乱咬,回家去!”说完,又对田埂上的亚明说:“亚明,你把你妹妹的咯担草挑了倒干岸上去,别让它进田里就是了,然后回家。今早就算亚君没做事,不要咯工分好了。”这时,早有两个妹子把亚君从田里拉了上来,并拾起了亚君掉在田埂上的两把茅镰交给了亚君手里,亚君立即跟了秋宝大伯回湾回家,亚明则挑起妹妹的这担茅草向垌外山边走去,然后倒在山里的树下,再回家。
田垌里,原来围观的那些妇女姑娘,都相继跟在秋宝大伯和亚君背后一个个地回了湾村回了家。涂少林一个人立在田埂上,眼睁睁地看着秋宝大伯把亚君带去,一时没了奈何,他望着秋宝大伯的背影,恶狠狠地骂道:“你个老不死的,包庇地主崽子,总有一天要叫你死我手上!”骂过这一句后,然后灰溜溜的也走了。
后来,亚明亚君才知道,是当时也在田埂上的一个冲头湾的妹子快速的跑回湾里,把事情告诉了秋宝大伯,秋宝大伯知道后,便立即赶到田垌里来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