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暑假了,根据县教育局的部署,全县的公办教师在暑假中统一集中到县城办学习班,投入全县教育系统的继续深入开展批林整风运动。田甜早早地回了城,她想趁学习班之前跟爸爸说说,请爸爸出面帮帮亚明。爸爸田树斌以前是县教育局长,现在已升为县革委主管文教体卫系统的副主任,求他跟三舅涂寿运打个招呼,给亚明安排个大队小学民办老师当,三舅应该会答应。三舅如果不答应,那就给亚明弄个教育局的代课老师指标下去,安排亚明到其他学校去教书也行。天真得单纯的田甜决定暂时先不把亚明出身不好以及她跟亚明很好,她很喜欢亚明这些详细情况告诉爸爸,她想待一切事情都办好了,日后又顺利地发展之后,她再跟爸爸以及妈妈挑明一切。她本来就是爸爸妈妈的宝贝女儿,小时候好长的一段时间没在他们身边,及到大了要上学了,爸妈才把她从乡下外婆家接回城里,接回自己的身边。而后爸妈似乎总觉得亏欠了她,总想补偿她,于是对她远远要比对她的哥哥好,她要什么就给什么,她想怎么就怎么,几乎事事都依她。譬如说去年师范毕业时,爸爸原已早就给她安排好了县城里最好的小学,但她执意要去外婆的家乡乡下那所小学教书,爸爸没奈何,只好依了她。
她回来的几天中,爸爸总在县委机关忙,很难得有时间坐在家里陪她聊天说话。这天晚上他终于有空闲在家休息了,田甜不能错过机会,赶紧偎在爸爸身边,向爸爸说起她想说的话来了。她对爸爸说,冲头大队有一个高中毕业的青年很有才华。然后就滔滔不绝地将亚明如何如何的多才多艺,毛笔书法如何如何的好,美术字如何如何的好,洞箫如何如何的吹得好,还会二胡、小提琴,而且爱好读书,热爱文学,许多的诗词歌赋熟读成诵。只可惜家庭困难,没有过硬的社会关系,没人提拔。田主任听了女儿的介绍,似乎有些惊诧地问:“哦,那个大山沟里现在居然还有这样的人才?”
田甜说这是真的,她现在已跟这个青年很熟了,自从认识了这个青年之后,很感到惋惜,所以她今天把这个青年的事说给爸爸听,希望爸爸帮这个青年一把,不要让这样的人才埋没了。
田主任说:“他会进城来吗?如果他来了,你不妨把他介绍给我认识一下,我考察他一下再说。”
田甜很高兴,当晚便写了封信,次日一早就从邮局寄往灌山公社冲头大队冲头湾给亚明,把她跟她爸爸的谈话内容简单地对亚明说了一遍,要亚明一定抽空上城里来她家一趟。
可是,还没等到亚明接到田甜的这封信,亚明就在家里出事了。也就是在田甜放暑假回了城的几天后的一个夜里,冲头大队突然戒严,民兵重点搜查地富反坏右以及所有的“二十一种人”的家,这事后来才知晓,是因为县城火车站发生了一场两辆火车相撞的严重事故,说是铁道扳岔工人制造的一起人为破坏事件,而这肇事的扳岔工人事发后已畏罪逃窜。所以全县以及邻近的几个县都在公安部门的统一指挥下,实施联合戒严大搜捕。而在那个年代里,社会一旦发生不安定事,若实施戒严什么的,殃及池鱼、首当其冲的便都会是出身不好的那些“四类分子”或“五类分子”乃至扩大到所谓的“二十一种人”本人及家庭,这些人和家庭便要被严厉的监控起来,接受入室查抄、搜查、审讯,甚至关押。而这类人们却倒是对这类“戒严”、“搜查”已似乎早已司空见惯和习以为常,每当发生,他们都能淡定以对,二话不说地老老实实开门迎接民兵们或者造反派们,接受查抄、搜查和讯问。亚明母子仨回到这乡下老家后,还不到大半年,这类的戒严搜查已经历了三次,而且每次都是在夜半甚至深夜过后,这倒是与他们原先在湘北巴邻城里时有些不同。那原先他们在湘北巴邻城里居住时,文革中也经常要遭遇戒严和抄家搜查,但并不一定要在夜间进行,白天同样会发生。因而,面临戒严搜查,这尤其对于亚明母子仨来说,则更比乡下农村的出身不好的人们,体验更深入深刻一些,真可谓之“家常便饭”了,全在他们心里不当回事。
然而这次,却大大的出乎亚明乃至母子仨的意料之外。那天晚上,一家人乃至全村人都熟睡已久,事先一点儿征兆都没有。睡的正香时,甚至连到了什么时辰都不知道,突然,母子仨被一阵急促而又猛烈的敲击厅屋大门的声音和歇斯底里般的喝令开门声惊醒。母子仨想到的一定又是戒严了,不等妈妈叫他,亚明已先行起床落地,穿上拖鞋走到妈妈和妹妹卧房边打声招呼说:“妈妈,亚君,春芝,你们睡你们的,我去开门。”然后,立马来到厅屋开厅屋大门。然而,他没想到,这时秋宝大伯也起床了,而且还先他一步打开了大门。秋宝大伯一把打开大门,便很不耐烦地直冲门外等着的一大群人说:“大叫大喊的,你们咯怎么啦?深更半夜的又戒嘛咯严了呀?”一帮子人,还有背着枪的,有握着手电筒的,由涂少林带着队,一哄而入。涂少林手握手电筒,十分神奇地立在秋宝大伯和亚明面前,似奸似油似恶地说:“戒严,搜查!你们咯屋里今天来了生人冇有?”
秋宝大伯好气地说:“别的生人冇来,只是今晚来了你们!”
涂少林自是不敢造次擅入秋宝大伯的家,他便对民兵们一声喝:“搜,去周亚明家搜!”
在涂少林的一声令下,一帮子民兵又一哄而入,冲进亚明这边的屋里。亚明随即也一起跟入。
亚明的妈妈淑芬此时也早已起床了,她把煤油灯点亮,坐在堂屋里,看着这群人外屋里屋、楼上楼下的四处乱窜,翻这翻那,她懒得搭理。
有两人推开亚君的卧房,亚君其时也早已点亮了油灯,和春芝坐了起来,也就是两个姑娘和衣披着双双并肩坐在靠墙的一头床头。那两个家伙拿手电直往亚君春芝身上照。春芝恼了,一把捞起床头桌上的煤油灯就照两个家伙头上打去,同时一声怒骂:“流氓,你照嘛咯,老子打死你!”两个家伙“哎哟”一声,吓得抱头鼠窜,慌忙退出。淑芬见了他们满头的煤油,气愤地斥责道:“那是两个闺女睡的屋,你们还讲不讲理!”两个家伙可能也自知理亏,被春芝砸了满脸满身的煤油,吃了哑巴亏也不反驳了,赶紧钻进其他的房间去。
没一会儿,只听得涂少林在亚明卧房叫道:“周亚明,咯是嘛咯?咯是谁写的?”亚明其时也就在卧室里,淑芬听见亚明回答说:“哦,这是,这是……我也不知道啊!”
“不知道?你要打倒谁?咯个怀素是我们的哪位领导哪?说,老实交代!”又是涂少林的声音。
淑芬听到这里,立马感到可能事情不妙,她赶快起身进亚明的卧房。此刻,涂少林和几个民兵已经把亚明团团的围起来了,端枪的用枪口对着亚明的胸膛,如临大敌,虎视眈眈,那样子很有些草木皆兵风声鹤唳的形势。涂少林手里抓着一本书法字帖,正指着翻开的一页在恶狠狠地质问亚明。
亚明在回答说:“怀素不是哪位领导,只是古代的一个书法家。”
淑芬忙挤进他们中间,一把从涂少林手里夺过字帖,翻开一看,只见原来是《怀素自述帖》。她便说:“这只是一本字帖呀,并没什么呀?”
“还说没什么,哼!你不见你儿子在上面写了‘打到怀素’吗?”涂少林汹汹地说。
亚明安慰妈妈说:“妈妈,没什么的,你别怕,不就是字帖上写了‘打倒怀素’么?又不是现代人,一千多年前的人了呢!”
涂少林说:“好你个周亚明,你还咯样嚣张呀!”说罢,立即喝令民兵:“快,立即把他捆起来,押大队去!”
围住亚明的几个民兵立即掏出箩绳来,按住亚明就捆。亚明挣扎着叫道:“干什么?你们凭什么捆我?”
淑芬也一边喊着“我儿子犯什么法了?你们捆他?”,一边奋力与涂少林他们拼争,欲解救自己的儿子。
亚君和春芝也听到在亚明卧室里发生了争执,她俩也赶紧起了床赶了过来。亚君要跟涂少林争辩,春芝忙跑出屋,直朝爷娘那边呼喊爷娘和哥哥快来救亚明哥。
秋宝大伯和得得父子听到了春芝的呼救,又听到了亚明那边一片嘈杂声,赶快的穿起衣服跑了出来。这时便只见涂少林和一大帮子民兵把亚明五花大绑的拽着推着,挤挤搡搡地出了亚明家的堂屋,来到厅屋里,正要推出厅屋大门。秋宝大伯和得得父子几乎同时一声断喝:“站住!”然后挡在他们面前拦住他们说:“你们咯干嘛咯?为嘛咯捆亚明?”
涂少林手拿电筒,叉着腰,瞪着两眼,今晚似乎很有些理直气壮盛气凌人压倒一切的气势,他立于秋宝大伯父子面前,电筒一晃一晃的,一字一板地说:“周亚明书写反动口号,要打倒我们无产阶级革命领导,我们咯把现行反革命押去大队部。怎么,得得队长,秋宝老人家,你们作为贫下中农,要阻挠我们的革命行动吗?”
亚明分辩说:“得得哥,大伯,我没有书写反动口号,是他们不懂,乱扣帽子,我不怕,跟他们去就去,我相信,大队总有讲理的人!”
涂少林猛的推了亚明一把,恶狠狠地说:“你给我放老实点,还要狡辩,看我不好好收拾你!”然后不由分说,喝令民兵们赶快押着走。
这下,得得和秋宝大伯都懵了,不知究竟是怎么回事,父子俩顿了一下,赶紧跑进亚明家这边屋里。
在亚明的卧房里,淑芬躺在地下,亚君正趴在妈妈身上哭。得得和春芝赶快把亚君扶起来,又再把淑芬婶子抬上亚明的床。煤油灯下,淑芬婶子一脸苍白,一身灰土,衣服都被扯破了,头发蓬乱着,直到秋宝大娘娘生火熬了碗红糖水,让亚君一勺一勺地喂进她的嘴里,过了片刻,她才醒过来。
得得问亚君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亚君这才把她进来哥哥卧房后所看到听到的事,一一说与得得和秋宝大伯听。亚君说,哥哥有一本字帖,叫做《怀素自述帖》,那是古代的一个名叫怀素的书法家流传下来的字了,不知是谁在上面写下了一句“打倒怀素”。今晚,被涂少林看见了,硬说这是反动口号,还乱说什么怀素一定是现在的一个领导,就这样把帽子扣上了哥哥头上,把哥哥当反革命抓了。得得和秋宝大伯当然也不知道这个什么怀素是谁,但听了亚君这么一说,也就肯定了怀素是个古代的人,而不是现在的什么领导,那么,不管这句“打倒怀素”是不是亚明写的,也就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了。于是,得得安慰婶子和亚君说:“既是咯么回事,你们别怕,我马上就到大队部去找他涂寿运理论,要他放人。”秋宝大伯说,要得,得得先去说说,如果他涂寿运还不肯放人,那么他就再去,拼了老命也要把亚明救出来。
得得到了小学校(大队部就设在小学校里),只见很多荷枪实弹的民兵在学校走来走去,有守大门的,还有在外巡逻的。大家都是一个大队的,自然谁都认识得得,所以,没谁阻拦,得得径直走进了如大敌当前了的大队部。小学校里已是灯火通明,好几堵墙上都插着柴油把子点着亮,一盏煤气灯挂在大厅里,正呼呼的燃着,把整个小学大厅照的贼亮贼亮的。有好几间教室里关满了人,门外有民兵在把守着。得得走到几间关着人的教室门口看,都不见亚明,便问几个看守,这时有人悄悄告诉他:周亚明被捆在后院里,涂支书现在正在亲自审讯。
得得立马往后院去。但还没进得后院去,便被几个民兵拦住了。民兵说,涂支书已下了命令,不准放任何人进后院。希望得得队长理解,莫为难他们。得得进不去,便在外面大叫:“涂支书,你们咯样不分青红皂白乱抓人,是要犯法的啊!”“你再不放人,我就上县里告你去!”但任凭得得叫喊,里面就是没人应答,反倒是叫来了更多的民兵排成了行,严密的堵住后院的门,不让得得进得去。得得进不去,没办法,只好回家另想办法。
得得回到家,自己的爷娘和妹妹春芝,还有淑芬婶子和亚君,只见了得得一人回,便都急了。秋宝大伯说:“我去,我把老命跟他涂寿运两爷崽拼了!”这时,亚君突然想起了一个人来,她赶紧说:“这事或许跟田甜有关,她常跟哥哥学写字。”淑芬也说:“有这可能,我也想到了这一点。”得得想了想,便也说:“难不成是田甜的鬼,是她与涂家父子早就设计好了的圈套,要加害亚明?”秋宝大伯这么一听,懊悔不已,气得直跺脚,他对淑芬母女说:“唉,我不是早就跟你们说了吗?不要跟咯姓田的老师来往,她是涂寿运的外甥女,亚明怎么就不听,现在被她咯条美女蛇害了呗!跟涂寿运沾亲带故的人,我就知道冇一个好东西。”
淑芬母女还真是后悔不已,都又哭了起来。可春芝却不相信,她说:“田老师不会是咯号人,她人很好的,很有同情心,我看她绝不会害亚明哥的。”
秋宝大伯呵斥春芝说:“你小妹子家懂个屁,你看得人出?他涂寿运的外甥,你的姐夫庾金魁,不就也是一个混账东西吗?”
得得又想了想,一会儿,他对父亲说:“爹,你就别骂了,你且带春芝现在就去大队部,直往后院里闯,谁不让进,你就捞东西跟他们打。反正你一个老人老长工和一个小妹子的,我谅他们谁也不敢把你们怎么样。冲进去后,找到亚明,你们就护着他,不让狗**的涂寿运爷崽伤害了亚明。我现在立马就快走去县城找田甜,央求田甜来救亚明。至于婶子你娘女俩,也别急,你们都是见过大风浪的人了。一句话,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咯回就看亚明的造化了。”得得说过这一番话后,立马就要走。淑芬母女听了得得的这番话,也就立刻止住了哭泣,点了点头。亚君告诉得得哥说,之前曾听田甜说过,她家现在还住在县教育局大院里,没搬县委里面去。
得得怕耽误不起,从屋里拿起一个手电筒风尘仆仆地就走了。秋宝大伯也一把拉了春芝,父女俩立马前往大队部。
今年,从县城到灌山公社的这一段公路已经通上班车了,但如今却还是晚上自然没有车,而情况又是这么紧急,自然是等不到明天坐班车进城了。从冲头湾这处深山沟里到县城,走小路近路大约近七十里,得得原本体力很壮,又是当兵出身,一个急行军的速度,第二天早上大约七点钟左右抵达了县城,他顾不上歇息,便直奔县教育局大院。
说来也巧,也真的或许是亚明的造化好,得得还刚到教育局大院门口,正要问门卫县革委田副主任家住哪栋时,便见田甜拎着个竹花篮出来了,看样子是要上街买菜什么的。田甜也看见了他,两人同时喊起了对方来。田甜忙问得得队长这么早到县城做什么来了。得得来不及说客套话了,急急忙忙的把事情的原委一五一十地告诉田甜。田甜一听,立刻大骂表哥涂少林不是人,也同时骂起了舅舅涂寿运来。她说,那“打倒怀素”是她写的,表哥怎么就诬赖亚明来了,亚明也是怎么啦,怎么不明明白白的当场就说是她写的呢?得得说,那你就赶快跟我回一趟冲头大队,去把亚明救出来吧。田甜说:“好!我这给教育局学习班打个电话请个假,立即跟你去冲头湾。”说罢,菜也不去买了,就在门卫室打了个电话请假,再匆匆回家拿了点东西,背上一个挎包,立马跟得得去汽车站搭去灌山公社的车。
得得一路风尘仆仆地又跟田甜赶回冲头湾时,已近晌午。回家,仍未见亚明被放回,整个的一栋十间的大屋里,只见了母亲带着他的儿子扬扬在家。母亲焦急地告诉得得和田甜老师说,昨夜里在他走后,那个叫钟鱼崽的嘛咯民兵副连长,又带了一群人来淑芬婶子家搜查,还把淑芬婶子也捆了。据说,在大队部,涂少林带民兵把亚明倒挂在楼枕上“上秤杆”拷打,亚明被打得晕死了几次。秋宝大伯和春芝去了大队部,便被民兵包围起来,软禁在一间教室里,不让出来。今天早上,公社来了嘛咯专案组,把亚君也叫去了大队部,说是要对嘛咯笔迹,至今没有回来。田甜听秋宝伯母说了这些情况,气得要死,她抽身就往学校里走。得得见状,也顾不得自己至今还没吃饭,肚子饿得直响,他立马追随田甜而去。
田甜简直是一路直冲,冲向学校,一到学校大门口,她便朝里面狂呼大叫起来:“涂少林,涂少林,你给我滚出来,滚出来!”
满学校的民兵和大队干部一听见这来势汹汹的狂呼大叫声,不知又发生了什么事,赶紧一窝蜂地涌了出来,涂少林也在其中。田甜立在大院里,那双原本非常好看的大眼睛,已是杏眼圆瞪,还有那张原本红蛋蛋而娇嫩的脸,也同样由红变紫变白变青,此刻,她似乎全全忘了自己年轻女老师的身份,也没有了之前的城里女孩的矜持和礼貌,冲向涂少林,“扑扑”,就是两个狠狠的耳刮子。涂少林还没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傻了,怔了,慌忙用两手捂住脸。田甜扑上来还要动手打,幸得这时候缓过神来的几个民兵一把扯住田甜的手,涂少林才没第二次挨打。涂少林终于回过了神来,他惊叫:“田甜,你疯了,怎么打我了?”
田甜欲挣脱扯住她的民兵们,还要向前去打,她叫道:“打的就是你,你这条到处乱咬人的疯狗!”
涂寿运此时正在后院里与公社来的人保组区组长商量如何处置周亚明的案件,忽听得前院一片喧闹,而且他还听出了外甥女田甜的嚷叫声,他大为惊诧:田甜不是早已回城去了吗?这会儿怎么她会出现在这里大叫大闹?他赶紧和公社区组长一起奔了出来。
涂寿运一见田甜,便惊呼道:“田甜,你怎么在这里?”
公社区组长也是认识田甜的,他也叫道:“小田老师,你怎么来了?你这是怎么啦?”
田甜见她三舅涂寿运终于出来了,甩脱民兵的手,也暂且不管涂少林了,冲向涂寿运,愤怒地叫道:“三舅,你不是要抓写反动口号的现行反革命吗?今天现行反革命自己来了,那就是我!‘打倒怀素’就是我写的!你抓周亚明干什么?拷打周亚明干什么?现在抓我呀,拷打我呀,来呀!”
涂寿运傻了,呆了,怔了,“洞庭湖的老麻雀”了,几十年来还从没经历过这种场面,他张着一张大嘴,一家伙竟说不出话了。
公社区组长见状赶紧打圆场,向田甜讨好谄笑着说:“哦,小田老师,这是怎么回事呀?我可还是早上刚到不久,还不太清楚案情哟!这样吧,看来你也还是刚从城里来,我们就一起进大队办公室里详细谈谈,喔,怎么样?”
得得这时候站出来向满院子的人说话了,他说:“冲头大队的干部和民兵们,昨晚上抓周亚明,完全是一场故意陷害,打击报复的事……”
还没等得得全盘说出,公社区组长便大声打断得得的话,呵斥得得:“你什么人?在这里胡说八道,什么陷害,什么打击报复?一个地主崽子,反革命崽子,有什么值得陷害和报复的?你再胡说,我就把你也抓起来!”
然而得得根本就不怕他,得得也吼了起来:“来呀,你区组长有权呀,你索性把我也一起抓起来好了,反正他涂支书早就说我包庇周亚明了,他早就要整我报复我了!”
这时候,竟不知是哪位民兵或大队干部把秋宝大伯和春芝父女俩放出来了,秋宝一出院子,见公社干部竟要连得得也抓,他便真的老命也不要了,扑向前来,要扭区组长,同时又大叫着说:“行啊行啊,你咯公社姓嘛咯****的主任哪,你包庇涂寿运一掌盖天,索性连我咯条老命也一起抓了呗!”
这一下,大队部还真像炸了锅了。然而,大队的那些干部们,其实全是些怂包,面对着这阵势,面对着在冲头大队里很有些影响的、人有非常正直硬板的、老长工雇农根子的秋宝得得两父子,便只能面面相觑了。而且这时又突然出现了个田甜老师掺和了进来,大家谁都知道,这田甜老师可是涂支书的宝贝外甥女呀,还是县里大领导田副主任的女儿呢!他们现在,谁还能、还敢说什么话呀!还有那些民兵们,他们也是本大队的人,说白了,也是些无职无权且无能的人,只是涂寿运支书两父子招来的一群走卒炮灰,他们除了听从涂寿运父子的指使去抓人捆人打人之外,还能干什么呢?这种场面又哪能有他们发言说话的余地呢?
于是,满院子众多的干部和民兵们,都一个个怕事般的往后退,作起壁上观来看几只老虎似的人儿相斗。
公社区组长哪能受这样的气呀?他恼羞成怒,一跺脚,狠狠地说:“好呀,你们竟敢这么无法无天,气焰嚣张,我今天就暂且撂下周亚明的案子,先收拾你们再说!”说罢,他立即向民兵们发号令:“民兵同志们,把这两个现行反革命分子给我抓起来!”
“你敢!区组长,我立马就上县里告你去!”田甜也大声地唬起来。
民兵们没有人向前。区组长面对田甜,气鼓不起来了,他说:“小田老师,你怎能这样哪?”
这时,涂寿运倒是一下子缓过了神来,他和缓地对外甥女说:“田甜哪,你怎么连三舅的话也不听了呀,跟公社领导说话都这样啊!有事我们爷俩不能坐到屋里去好好说吗?如果咯事确是搞错了,大队可以马上放周亚明嘛,何必要咯样大动干戈呢?”说罢外甥女,便又调过头去亦是用和缓的语调跟秋宝得得两父子说:“秋宝老哥呀,还有得得呀,你们咯也是何必呢?我们不还是亲戚吗?大队和公社区组长也是出于革命的警惕性,出于革命的立场嘛,毕竟在他周亚明家里发现了问题,但他自己也为什么不说清楚呀?他说清楚了,当时不就没事了吗?我看咯样吧,你们也别站在外面了,还有田甜,田甜你也一起进来大队办公室里去,大家当着公社领导区组长的面,把事情具结了,该放的就放呗。”这说罢,又向公社区组长说:“区组长,你看怎么样?”
区组长没了奈何,也只好顺水推舟,说:“行,就这样吧!”
涂少林今天算是倒了一辈子霉,这时,他朝众大队干部和民兵们吼道:“滚滚滚,你们还站在咯里干嘛咯,都给我滚!”满院大众于是一哄而散。
事情的结局就这样最终以戏剧性、滑稽性草草收场了!
周亚明和妈妈还有妹妹都被立即放了出来,但亚明已被打得遍体鳞伤,一夜之间,整个人儿,好端端的一个俊俏青年,从肉体到精神完全都变了样!田甜问他,妈妈、妹妹问他,得得、秋宝大伯、春芝都问他,为什么当时不说清楚那几个字是田甜写的?亚明躺在床上,气息微弱地苦笑着说:“我说了怕他们知道田甜和我们在来往。”田甜说:“现在他们不也一样知道了吗?”亚明笑着不再说话,田甜拉着亚明的手,抽泣着。好一阵过后,亚明再轻轻地说:“谢谢你!”田甜哭得更伤心了。
田甜没再去哈山边,就一直在亚明床前陪着亚明养伤。而涂寿运父子也不来叫田甜过去。冲头大队表面上也就像根本没发生过这场无中生有无事生非的冤枉事一样,涂寿运支书父子及其所有的大队干部,和当晚拷打折磨亚明的人,没有任何人来道一声歉,也没医药费付,更谈不上因无辜挨打造成伤害在医疗养伤期间的误工补助,公社则同时是悄无声息,公社人保组的区组长带了个专案组匆匆而来,然后草草收场,只给冲头大队留下一句话:“就这样吧,一个出身不好的子弟,难不成还要无产阶级向他认罪赔礼!”然而,冲头湾里几乎全湾的人都过意不去,都来看了亚明,又是安慰,又是流泪,又是叹息,都说遭罪啊,造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