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又过去了,1974年的春天又来了。经过了严冬,经过了雨雪,冲头垌场里万物复苏,一片新绿,农民们又从闲散中重新鼓起劲来,攥足消瘦的骨头里冬天储聚起来的精力能量,在生产队长的吆喝声或口哨声的催促下,投入到紧张的春耕备耕中来。周亚明已经过了一年多的劳动磨练,不仅人长高了长结实了,而且快二十三岁的后生子,力也出来了,远路担子,如去东乡煤窿上挑煤炭,一担也能挑上一百来斤甚至百一十来斤了。挑近路担子,一担还可挑得起百三四十斤。在队里今年正月的评定工分底子的会上,再没有人还可以卡他的工分了,结果一致通过,他拿9分半,妹妹亚君今年也快二十岁了,公分底子也拿到了7分。更可喜的是自从去年那场祸害之后,母子仨也得以平安过了半年多的日子,无人再来滋事生非打击他们了。
今天,是队里统一收交社员家的猪圈厩肥的日子。队里将社员家的猪圈厩肥统一收上来,堆成苗床,用以存贮和培植红薯种苗。一百斤猪圈厩肥记15分工分,这对社员来说,实在很合算,所以大家都很踊跃,纷纷将自己家猪圈里的厩肥勾出,然后各自挑了去湾前田垌里的一处空地,那是队里堆红薯苗床的地方。亚明家的猪圈,过了春节后,也积存不少厩肥,而这几乎全是靠妹妹亚君在冬日里的风雨风雪中,崭劲割来茅草垫在猪圈里的,可以说,每一根茅草都是妹妹用辛勤的汗水换来的啊!一年多来,妹妹亚君经受的劳苦劳累,流过多少汗水泪水,他全看在眼里。妹妹一年年地长大了,但从前的那个娇嫩袅娜的身姿似乎不见了,姣好细嫩的脸蛋和肌肤却在日见变得不再嫩嫩的用灯芯也能掸出血来了,她在渐渐地接近着农村姑娘的形象和肌肤。亚明爱妹妹犹不及,心痛妹妹更是犹不及,然而,又能怎么办?他自己又如何不是如此呀!
早晨,亚明在妈妈喂完了猪潲过后,就将猪赶了出来,然后用锄头一锄一锄的将厩肥勾出。一个人直忙了整个早晨的功夫,才将厩肥全部勾出。这时恰好妹妹亚君也割了满满的一大担茅草回来了,亚君将茅草下到猪圈里,再和哥哥一起将猪又赶进圈里关好。
吃过早餐后的上午,亚君继续去垌外割春叶茅草,亚明则开始挑厩肥送交队里。湾前田垌里那处队里堆红薯苗床的空地上,架着一杆收交厩肥的大秤,今天是涂少林在掌秤,队里的会计在记数登记。
亚明挑了重重的一担厩肥送去过秤。经常挑担子的人,一担重物挑在肩上,闪一闪,掂一掂,自己一般都能掂出个八九不离十的轻重来。亚明这一担厩肥挑上肩,他掂了一两下,便自信应该不下百三十斤重。然而挑到大秤底下,松开肩,让涂少林将两个大秤钩子一钩,涂少林迅速叫出秤量来:“周亚明一担,一百一十斤!”秤架边坐着的会计立马记上110斤。亚明不好说什么,只在心里犯疑:挑在肩上这么重,怎么就只110斤?再去挑第二担。
第二担挑来了,恰好前面有了两个社员先行也挑了来过秤,其中一个是涂少林哈山边湾里的堂兄弟。亚明便放落担子,停在近旁歇歇,等人家过完了秤他好再过秤。然而这一停一歇,他看见了涂少林过秤中的一个现象:过前一个社员的秤时,秤杆平平,不翘也不落,叫秤量也似公平无疑,但过自家堂兄弟的秤时,却很马虎,秤杆下落,那重重的秤砣几乎就要掉地,而秤砣索都还没放准,涂少林就叫出了秤量来:“涂少瑾一担,一百三十六斤!”这种把戏,明眼人谁见了都会知道其中有猫腻——少秤多叫!但现场的情况是,前面过完秤的人已离去,秤杆下的人是当事者的涂少林的堂兄,会计坐在秤架旁边记数,连头也没抬一下看,然后才是亚明在近前。亚明为不惹是非,看出来了涂少林过自己堂兄的厩肥少秤多叫有猫腻,也忍了不敢说。可是,待涂少林的堂兄一担过完了,亚明再挑了去秤架下过秤时,涂少林又是将两个大秤钩子一钩,迅速叫出秤量来:“周亚明一担,一百一十一斤!”然而,亚明就在担子的扁担挂上秤钩,自己松出肩来的那一刻,留了个心眼,站直了看秤。看到的是,涂少林称他的这一担时,秤杆高高翘起,秤砣索还没放准,就叫了秤量“一百一十一斤”。这明显是在压他的秤,扣他的重量。亚明也不敢发怒,只是随之说了声:“涂排长,放准秤哦!”涂少林立即瞪眼训斥:“我称秤放砣还要你教啊?!”
亚明忍了,不再说什么,取下担子倒掉厩肥,离开现场再去挑来。
第三担挑来,依然如此,秤量没超过110斤,亚明还是忍气吞声,作了罢。
亚明又挑来了第四担,前面仍是先来了几个社员在一一过秤。亚明放落担子歇息,等人家先过秤,站在一旁看。涂少林过秤叫秤,完全是照前如法炮制,谁跟他关系好,他便少秤多叫,一般的社员,他就认真一点称,是多少叫多少,不虚报也不压秤。但亚明一担挂上秤钩,涂少林便故伎重演,秤杆高高翘起,不待秤砣索放准,就叫秤量:“一百零八斤!”看来,涂少林今天是铁了心硬要压他的秤扣他的重量了。亚明算算四担了,每担涂少林就扣他20来斤,总共已扣了他80来斤了,今天再继续这样让涂少林扣下去,那将要被他扣掉几百斤呀!这可是妹妹冬天冒风淋雨顶雪,一两个月里辛辛苦苦割来的茅草啊,怎由得涂少林这恶棍如此践踏和欺负呀!他实在忍无可忍了,就在涂少林叫秤量的当儿,他上前一把抓住秤杆和秤砣索,对涂少林说:“涂排长,请你放准秤后再叫秤吧!”
涂少林一把从亚明手中抢过秤来,凶恶地吼道:“周亚明,干嘛咯?你又想造反了吗?”
亚明此刻也不打算相让了,他马上叫坐在一旁的会计说:“会计,请你来看看秤,我这一担究竟是多重。”
可会计没起身,只是抬抬头,看了看亚明,又看了看涂少林,不吭声。涂少林接着吼道:“怎么啦?周亚明,我就扣你秤了,你还能怎么啦?”
亚明看看处在现场的好几个社员,大家看着,那表情似乎很复杂,但却没任何人出声。亚明只好再忍一忍,压低自己的声调向涂少林说:“涂排长,我真的没别的意思,只想请你当着这么多的社员在场,称秤公平点。”
涂少林一只手抓着秤钩,说:“跟你咯地主反革命崽子能讲嘛咯公平?喔,你要公平是吗?那好,咯就是公平!”话还没落声,另一只手突然用力一拳击向亚明。
亚明不提防,一个趔趄摔出一丈来远,倒在了地上。这时,挂在秤钩上的亚明的扁担和一担厩肥立即倒落在秤架下地上,秤杆上的大秤砣也同时重重地滑落在涂少林跟前的地上。涂少林一家伙快速拾起秤砣,瞄准亚明,猛的砸去。说时迟,那时快,亚明一见秤砣砸来,他头一偏,那秤砣立马从他耳根边擦过,躲过危险的一劫。然后,他又迅速地一个鲤鱼打挺起了身。涂少林见秤砣没砸中亚明,立即抽出亚明担子上的竹扁担,大叫着“狗**的,老子早就想整死你了!老子今天就要灭了你咯反革命!”,饿虎般地使劲用扁担劈向亚明。
当此之际,亚明再也忍不住了,他顿刻间怒从胆中生,力也从胆中生了,敏捷地挪步,身子一闪而躲过,让涂少林的扁担劈了个空,而亚明顺手一牵,扁担即到了他的手里,涂少林“扑通”一声,像个大草包般的在倒在了亚明跟前,摔了个狗吃屎。亚明此时通身的热血直往上冲,他忘掉了一切,只有了仇恨,无法控制自己了,也不管闯天祸了,一脚踏住涂少林的胸脯,“呀呀呀”的叫着,一顿扁担胡乱揍打。
这一下,可吓坏了在场的所有人,大家也“呀呀呀”的叫着嚷着,抱的抱,扯的扯,拽的拽,把亚明拖开,并夺走亚明手里的扁担,再把涂少林从地上拉起。此刻的涂少林被打得脸上、身上好几处是伤了,衣服也破了,满是血污和泥污以及厩肥渍。在场的人中有两个是哈山边湾里的,他们叫着要把周亚明立即捆了,但冲头湾里的人毕竟多些,且现场又靠近冲头湾里,这里一闹,湾里的人们几乎全听到了,立马许多的人都涌来了。大家拉的拉,劝的劝,说的说,分头送涂少林去大队赤脚医生那去敷药,同时把亚明护回了冲头湾里。
得得和秋宝大伯,亚明的妈妈淑芬,还有妹妹亚君,两家人众自然也全知道了。现在面对残局,是说什么都多余了,大家唯一想的是怎么善后。亚明这次的祸闯得特大了,涂寿运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非置亚明于死地不可的。救亚明,想办法让亚明脱险,已是当务之急。然而,怎么救,却令大家一筹莫展。总不能再去求田甜吧,何况这么长的时间了,亚明和亚君都跟田甜没再来往了,而且今天的事,毕竟最终是亚明把涂少林暴打了一顿,且大大的打伤了。田甜还能救亚明,还能救得了?大家想来想去,最后还是得得拿了主意,他说:“别去找田甜了,我们现在赶紧送亚明逃走,躲得远远的,暂时不要回来了!”大家也都说要得,看来亚明也只有逃走外地咯一条路了。得得接着对淑芬婶子说:“婶子,你抓紧帮亚明收拾准备一下,我去湾里找两三个可靠的人,和他们一起去护送亚明,我们必须立马走,得赶在涂寿运布置人来抓之前就走掉,否则就可能走不脱了。”淑芬说,行,我这就准备。得得布置完了,便立马起身,去了湾里中间。
淑芬和亚君赶快忙起来,给亚明收拾一些衣服等物,春芝也跟着来帮忙。这是匆忙出逃,不宜多带物件,也就只能带两身换洗衣服,和几样日常紧用物件。亚明随手将自己心爱的那根洞箫拿在手上。淑芬见了,便说儿子:“你还带这东西干什么呀?”亚君理解哥哥的心,她对妈妈说:“带上吧,细哥海角天涯的走,有这洞箫陪着,也解忧愁啊!”说罢,亚君哽咽得心痛得要流眼泪了,淑芬便不再说了,自己的眼圈也红了。收拾完了,淑芬从卧室拿出30块钱和20斤粮票塞给亚明。亚明说:“给我10块钱10斤粮票算了,你和妹妹也要生活。”淑芬硬要儿子拿上,亚明说:“好吧,妈妈,那我就拿20块钱10斤粮票。”淑芬点了点头,便不再说什么了。
一会儿,得得带来了两个后生子,都是自己房系的,跟亚明关系也很好,他们听得得说去护送亚明,便二话没说,立马起身就来。亚明母子仨看到湾里的人,特别是亲房们对他们这么好,这么关照,非常感动,淑芬和亚君又要流泪了。在亚明卧房里,大家商量起出逃路线,春芝便和她的妈妈秋宝大娘娘带着扬扬,分头在亚明卧房外边和厅屋大门口把风放哨。淑芬要亚明逃出去后,就去湘中投靠哥哥亚光。大家认为这样好,说不定亚光会有办法帮助亚明摆脱困境。投靠的问题解决了,剩下的就是出逃路线了。得得分析说,现在说不定大队正在召开紧急会议,商量如何抓亚明和抓到亚明后怎么整治亚明了。涂寿运还会想到,他得得和冲头湾里的人,一定会设法保护亚明的,甚至帮助亚明逃跑。所以,得得说,不能按常规的出外路线再去灌山坪搭汽车,也不能再走洲头铺搭乘火车了,怕涂寿运布置了民兵堵截。被得得叫来护送亚明的两个后生子的一个说,那最好的路线是出其不意,往西走,过舂陵河,再从邻县搭汽车走。他说他有一个表姐就嫁在舂陵河那边的邻县的小镇上,可以先到他表姐家停一下脚,次日请表姐表姐夫护送亚明去小镇上的汽车站乘车,再前往湘中去找亚光。大家一听,都说这么就好,这样周旋了一下,涂寿运绝对想也想不到,更无法找得到了。于是,大家一致决定,就走向西过舂陵河再从邻县搭汽车走的这条路线。大家草草扒了两碗饭后,得得即分派一人打前站去探路,他和另一人护着亚明,悄悄紧随其后向西出了湾村,过上接龙桥后,不再走青石板大路,而直接钻进西面的大山林里,翻山越岭,专选小路和树林子走,尽量避开与人接触,径直奔向西面与邻县接壤交界的舂陵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