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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这一场风波,淑芬母子头上遭际的灾祸,又因为田甜的及时出现而暂且避过了。涂寿运一帮人走后,春芝高兴地说:“哎呀,今下午真是搭帮我的田老师呀!”淑芬攥着田甜的双手,不断地流着眼泪说:“田甜老师,叫我们一家人如何感激你呀!”田甜也捏住淑芬婶子的手说:“婶子,你别这么说,这是我应当的。我过去真没想到,我三舅父子俩会这么坏!”

这会儿,秋宝大伯和老伴携了孙子都进来了,后面还跟着湾里的好些人,大家进来后,都说田甜老师知书达理,是个好妹子好老师,一点都不像涂家父子那么坏。有人不平的说道:田老师咯么好,可涂寿运父子却怎么那样坏啊?

下午,田甜留在淑芬婶子家呆了很久,当湾里的人们相继走了以后,田甜便对淑芬婶子母女以及秋宝大伯说,之前她三舅离开这里时已明确的说了还会来的,那他就一定会来,为了彻底阻止事态的进一步恶化,她必须明天回城去跟爸爸妈妈讲清楚这一切,请爸爸出面来制止三舅的行为。她跟大家说:去年的那事过后,她爸爸批评了她三舅,她三舅还当着她在场承认了错误,并保证今后不再犯这样的错误了。她看得出来,她爸的话在她三舅身上是有很有分量的,她三舅不得不有所顾忌。所以,那后来,三舅便有所收敛了。这一次,可能是因为看到表哥受伤了,他才这样又丧失了理智,要发作了。如果明天她回家说服了爸爸,爸爸发下话来,她相信,她三舅不敢不依。

春芝拽着田甜的手说:“田老师,那你明天就赶紧去啊!明天班里的事我来抓,我一定把纪律管得好好的,你就放一万个心!”春芝现在已念五年级了,在班上当着班长。田甜老师继续跟班上,仍当着她们班的班主任。这个时候在伟大领袖“学制要缩短”的“五七指示”颁发后,小学的学制已由文革前六年制改为五年制,春芝读完这个上学期就要算小学毕业了。

田甜回答春芝说:“好,我现在就去跟校长请一天假,明天一早就赶去灌山坪搭车回城。班的纪律全交给你管了。”说完,田甜立马起身走,一屋人都忙起身来送田甜,淑芬亚君双双拽着田甜的双手,母女俩流着眼泪,哽咽着都说不出话来了。田甜看在眼里,也流下了眼泪,她紧紧地攥了攥淑芬婶子母女俩的手,点点头,然后松开手,再没说什么,走了。

田甜走后,秋宝大伯感慨地说:“咯田甜老师还真是个好妹子!”这时,从不多言多语的秋宝大娘娘也突然插话说:“你婶子哪,我看咯田老师八成是喜欢上了亚明呢!”淑芬叹口气说:“唉,我们没这个福分,亚明也没这个缘分啊!”秋宝大伯却不同意淑芬的看法,他说:“那倒不一定。当年的薛平贵不也是个穷书生吗?王宝钏还是宰相的女儿呢,还不是一个彩球抛向了薛平贵吗?戏文里唱道,‘王孙公子千千万,彩球单打薛平郎’呢!”淑芬苦笑着说:“那只是书中写的,戏里头唱的,生活里哪能有哪!”可春芝又不同意了,她说:“那倒真的不一定呢,我看田老师是蛮有些喜欢亚明哥的。”亚君这时候破涕为笑了,她打了一下春芝的头说:“你这小小鬼丫头,能懂什么?”

第二天,田甜回了城,恰好爸爸在家,便立即急急忙忙将昨日在冲头湾发生的事,详细地向爸爸作了汇报。田副主任听过女儿的汇报,却似乎一点都不感到震惊,他看着女儿,一会儿问道:“你怎么看待这回事的?”田甜说:“你怎么问我怎么看待的呀?这分明就是表哥欺负人家,还想当场打死人家,人家忍无可忍了,才被迫自卫还击的,可三舅还要带干部和民兵去抓人家的妈妈和妹妹,抄人家的家呢!”

田副主任说:“可那是从小就宠你爱你的舅舅和表哥啊,你就这么说他们?”

“舅舅和表哥又怎么啦?难道他们就可以仗势欺人,鱼肉老实人吗?”田甜气愤地说,“就算人家是出身不好,但党的政策不是说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吗?人家在生产队和贫下中农一起努力干活,老实做人,一点都不坏,人又聪明,有才学,还很有上进心,这样的青年,我们革命队伍为什么就不能好好团结他们呢?”

田副主任不说话了,看着女儿。田甜急了,直摇爸爸的肩膀说:“爸爸,三舅是农村干部可能不懂政策,乱搞,你可是县领导呀!”

田副主任却没有正面回答女儿的问题,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说:“唉,宝贝啊,你实在太幼稚了!”然后接下来问:“田甜,你如实告诉爸爸,你是不是喜欢上了这个周亚明?”

田甜脸红了,用拳头捶爸爸。“爸爸,你别乱说你女儿喔,我和周亚明真的只是普通朋友,只是觉得他是个既有为又值得同情的青年,看不惯三舅父子的横蛮不讲理。”

听女儿说过,田副主任严肃地表明自己的态度了。他说:“我这就写一封信给你带回去交给三舅,制止他们父子的错误行为,但你今天也得当着我表个态,绝对不可以喜欢上这个周亚明。否则,除非你不要我这个爸爸了。还有,上完这个学期的课,就马上调回城里来。这是我们父女之间达成协议的原则,没有商量余地。”

田甜一听,忽的站起来叫道:“爸爸,这是什么原因呀?你为什么一定要逼我这样做?”

田副主任示意女儿继续坐下,田甜只好坐下。田副主任说:“你别问我为什么,我也不会告诉你的,你只要回答我,同不同意我的条件?如果不同意,我立马就去县委了,从此你别要再跟我谈冲头湾冲头大队的事了,更别谈什么周亚明了!”

田甜从来没听过爸爸这么斩钉切铁的跟她说过话,她知道,这回怕真的没有回旋余地了,不由得伤心的哭起来了,她一边哭一边说:“好,爸爸,我答应你,下学期不再在冲头小学,调回来。”

田副主任也一边劝女儿别哭,一边又说:“女儿,爸爸这也是没有办法,既是为你着想,也是为我们这个家着想,你就体谅体谅爸爸吧。我这就给你三舅写信。”说罢,便立即起身去书房写信。一会儿,田副主任将信写好了,从书房走出来将信交给女儿,嘱咐说:“你现在赶快坐车回去,把信交给你三舅,免得他再弄出些事来。”

田树斌写给妻兄涂寿运的信简明扼要,归纳起来讲了三点:1、严肃地批评了妻兄父子的行为是违背了党的阶级政策,希望他们立即停止对周亚明一家的伤害;2、涂少林受了伤,如果伤情并不严重,请妻兄气量大一点,就此作罢,如果医治花了钱,这笔钱由他田树斌给付,请不要纠缠周家的人;3、他已决定下期将田甜调回城,田甜之前对三舅和表哥多有不敬,他责令女儿向舅舅和表哥赔礼道歉,希望妻兄父子原谅她。

田甜看到爸爸信里说还要她去向三舅父子赔礼道歉,很不服气,但想到爸爸已严肃的批评了三舅父子,不准他们再伤害和纠缠亚明一家了,还特别是看到爸爸写到如果表哥医治花了钱,这笔钱由他给付的话,便非常感动,更由衷地觉得爸爸是一个正直善良的大好人。于是,她拿了信飞快地跑去了汽车站搭车回冲头湾。

田树斌之所以写这封信,其实是经过一番良心和灵魂的搏斗。时至今日,他愈加觉得自己无法从情感世界里抹去十几年前和二十几年前的那两段阴影,那是两段不堪回首的梦魇,是两段时不时的要噬咬他的良心和灵魂的噩梦,他虽然同时认定自己那实在是迫不得已的,是那残酷又严酷的环境现实所逼,但他毕竟做出了那种事,出卖了同志和朋友,违背了他自认定是一个正直的知识分子的良心和道德,他觉得这是他生命的原罪。虽然他从不信鬼神,不信人有灵魂之说,而自我认定是个彻头彻尾的唯物主义者,但他又总觉得自己有一天会被下地狱,灵魂要在地狱里煎熬,他急需救赎。而这救赎者,又不能是别人,只能是他自己。他不能再做有悖自己良心和道义的事了,也同样不能看着自己身边的亲戚和亲人再去做有违人间天理的事。

现在,他的女儿田甜鬼差神使地竟在冲头湾那个鬼地方遇上了周焕章的儿子以及家人,而且,虽然女儿死不承认,但他还是看得出来,女儿很有些喜欢周焕章的这个儿子,或者说,至少有这个苗头的。他不由得怀疑起上天莫不是要有意折磨他,让他遭因果报应么?要不然为什么时隔当年已十几二十年过去了,且他又早已调离了湘北巴邻市那个是非之地、那个噩梦产生的湖泽边了,还要出现这样的一幕呢?他想,他的女儿田甜自然是不知道父辈之间十几二十年前的那段冤结纠葛,而且他还估测到周焕章的儿子或许也并不知道这段历史,要不然,两个年轻人就不会走得很近了。但现在不知道,并不等于将来永远不知道,何况周焕章还在,只不过暂时深陷囹圄,交了华盖运。如果让孩子们这样好下去,那么一旦将来孩子们都知道了,那他怎么去面对,孩子们又怎么去面对呀?所以,他现在必须当机立断,掐断一切可能给将来造成后果的因素和条件。

这便是田树斌一要写信要去制止妻兄对亚明,也即对周焕章家人进一步伤害的原因所在。这可谓是他的良心发现和人性本善没有完全泯灭的表现,他自觉不能再行伤害周焕章的第二代了,否则,自己后半辈子还可能真的要下地狱了。二是他要女儿面前在他面前明确地表态,必须听他的话,下学期马上调回城,不与周焕章的这个儿子继续好下去。为的就是这个掐断一切可能给将来造成后果的因素和条件。而这,是女儿田甜一辈子都不可能知道和理解的。十几二十年前他与周焕章的那段历史冤结纠葛,田树斌想,如果周焕章本人不说,他更是一辈子也不能让任何人知道的,他只有把它在将来带进棺材里去,让它烂在棺材里。

田甜把爸爸写的信带回了冲头垌场里,又直接的去了一趟哈山边三舅家里。这是自去年暑假的那场涂家父子冤害亚明的风波过后,田甜愤怒地从哈山边三舅家搬走,至今有将近半年多的时间没再踏上哈山边湾村屋场地头了,今天为了制止三舅父子再次伤害亚明一家,而再行重新踏上这块地头,走进三舅的家。

三舅母对于外甥女半年多后再一次登门造访,很感突然,一时竟至不知如何称呼和如何接待了,那样子十分的尴尬不自在,手忙脚乱。

涂寿运也正好在家,一见田甜到来,亦恨亦喜亦诧亦疑,表情尤其复杂。他似笑非笑地挖苦田甜说:“哟,今日是嘛咯风把田大老师吹来了哦?莫不是又来大义灭亲了?”

田甜没好气的说:“三舅,你别讽刺我。我今天来,一是遵照我爸爸的意思,来向你道个歉,对之前的不敬说声对不起;二是带来了我爸爸写给你的信,请你看看。”

涂寿运接过信,田甜便向着他深深地鞠了个躬,然后转身就走。涂寿运的妻子似乎还没反应过来,见田甜立马走了,她直望着田甜的背影,一连串“啊啊”的叫着,说不上话来。

涂寿运打开妹夫的信一看,不觉再一次懵了。他实在想不明白,外甥女儿这么护着周亚明,护着周家,可妹夫竟也要这么护着他们,这是为什么呀?难道就真是因为溺爱着宝贝女儿吗?妹夫两父女这么一做,已经大大的妨碍了他的整个方略,阻碍了他想借整治周亚明一家来达到彻底铲除周得得这一计划的实施。

他看完信后想,觉得自己不能太听妹夫的话,妹夫自有妹夫的想法,而他也有自己的利益需要保护。他想,即使这回暂且放过周亚明及其一家,但今后原定计划还得继续进行,决不能坐视周得得的羽翼丰满,不能让自己建立起来的统治被周得得一家伙摧毁了。他从信上看到,妹夫说了,下期就把田甜调回城,他很高兴,心里头说:“好,待今年下期田甜调走了,周亚明一家人失去了这把保护伞,看我再怎么收拾你们!”

田甜回到学校跟校长销了假后,又立即来到亚明家里,将事情的结果告知了淑芬婶子母女俩以及得得,让他们不要再怕什么。但她却没有将她这个学期结束后,下学期要调回城的消息告诉他们,怕的是淑芬婶子母女俩又要紧张不过,她想等过了这个学期再说,说不定到那时,一切都会好多了。不过,她还是叮嘱了淑芬婶子一句,她说:

“婶子,虽然事情现在摆平了,但我知道,我表哥这回在亚明面前吃了亏,我三舅不会善罢甘休的,以后有机会时,他们还会找亚明麻烦的。所以,你们要叫亚明眼前不要回来,在外面过一段时间再说。”

淑芬母女和得得都说是。得得也告诉了田甜,说亚明昨天被他们护送到了舂陵河对岸邻县小镇上,今天一早就从小镇上乘汽车走了,他的下一站便是湘中的哥哥亚光那里。得得还同时告诉田甜说,在他今早返回湾里后听说了,昨天涂寿运在湾里家里没抓到亚明,带人回大队后,立即又分派民兵一路去灌山坪拦截,一路向东追了三十多里路到洲头铺火车站,结果都扑了空,民兵们扫兴而回,气死了涂寿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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