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明在都庞岭已半年之久了,这个半年里,他除了思念和牵挂妈妈和妹妹之外,其实可谓他近两年来最安定无虞的半年了,在这里没有人再欺负他,刘师傅待他很好,他跟刘师傅的儿子洪远更是很处得来,成了好朋友。按照窑上的规矩,前三个月他是学徒,刘师傅不给付他工钱,只管他吃住,所以,前三个月里,他除了进山时身上还积攥着十几元钱和十几斤粮票之外,可是全没一分钱的进项,牵挂着担忧着妈妈妹妹目前的生活,但他无可奈何,只能强抑着自己的心坚强地挺着,在夜里睡在床上时偷偷地流泪。
这个砖瓦窑是大队开的,承包窑厂的刘师傅又在这一带烧窑很多年了,跟当地的居民混得很熟很熟,在窑上做事干活的工匠有几个就是当地人,不是当地人的又都是刘师傅带上山的,大队信得刘师傅过,所以,也就对窑上所有的工匠都很放心。半年中,当地也搞过一次戒严,排查外流人员,但大队就是没来窑厂查,这倒是让亚明侥幸获得安然无恙。其实亚明身上什么身份证明都没有,如果当地大队戒严中认真排查起来的话,他很难逃过的,何况他本来就是一犯了事的“外逃分子”呢!亚明来此,那中介人在山外的一头跟黄晓阳很熟,在山里这一头又跟刘师傅是朋友。中介人当时跟刘师傅说,这小周可是我们县工作队一位领导的亲戚啊。刘师傅说,既是你们县工作队一位领导的亲戚,那还有什么说的呀!刘师傅又这般地自然将这话对当地大队讲了,当地大队也就自然放了心。就这么的一句话,给亚明的身份上贴了一块金字招牌,涂上了一层厚厚的保护色,把亚明意外地保护了起来。
亚明学做瓦,直接由刘师傅的儿子洪远带,洪远做瓦的手艺在瓦厂里五个工匠中是最好的,他勤快的话,一天可做二千一二百块瓦坯子。只是洪远并不勤快,很好玩,他一般的时候,一天最多做一千五六百块就去玩耍了,但对亚明的学艺,却悉心指导。亚明学得很快,三个月未满,他做瓦的速度竟不比洪远慢了,质量也不差上下。三个月学徒期满,刘师傅兑现承诺,从第四个月起,按窑上规定的计件工价,给付他工钱。
现在半年过去了,窑上也出了成品砖瓦,刘师傅第一次给亚明发了80元工钱,亚明高兴极了。他赶紧寄50元去哥哥那里,要哥哥转寄家里给妈妈。同时跟刘师傅请了一天多假,下山去了趟黄晓阳大哥驻点的潇水河边的狮子矶生产队。刘洪远好玩,又跟亚明好,不愁路远,也一道跟了去。黄大哥听亚明讲了他这半年的长进,也很高兴,鼓励他在窑上好好学好好干。同时又对他和洪远说,狮子矶大队也想办个砖瓦厂,他正想找人进山去都庞岭问问,能否请这个刘师傅来承包。刘洪远说,应该可以,反正他们父子是以烧窑做艺为生,一年四季都在外地烧窑,这事待回都庞岭后跟父亲说说。黄晓阳说,那好,如果刘师傅有心来,就在最近几日亲自来这里找他,他们一起跟大队领导见过面,会商一下。
第二天,亚明和洪远回到都庞岭,将狮子矶想办砖瓦厂的事跟刘师傅汇了报。刘师傅说,行啊,过两天小周你带我去狮子矶跟他们见个面谈谈。两天过后,刘师傅和亚明下山来到狮子矶,黄晓阳带他们找上大队长柳春发,在柳春发的家里和狮子矶大队的几个主要干部通过会商,达成了协议,黄晓阳又替他们拟成书面合同,双方在合同书上签了字,这事就这样很快地顺利地谈妥了。刘师傅作出决定,从都庞岭窑上抽出洪远和亚明两人来狮子矶建窑厂,狮子矶窑厂由洪远负主责,亚明协助,做瓦的工匠由他到外面去再找两个来。做砖的人和练瓦泥的人已说好,因为窑厂就建在狮子矶生产队的地盘上,便由狮子矶生产队挑三四个人来干。刘师傅说他自己就都庞岭和狮子矶两头跑,负责两处窑上的装窑和观火封窑的关键技术。同时他还反复叮嘱亚明,要好好监督洪远,他说之所以要派你小周跟洪远来这里,就是因为他这儿子不成器,一心贪玩,他不放心,让你小周来管着洪远一点。亚明心里明白,刘师傅有心培养儿子,希望子承父业,把烧窑这门手艺传承下去。可儿子却不听他话,刘师傅为此伤透了脑筋,恨铁不成钢。亚明应承下来,表了态,以后多劝劝洪远。刘师傅很高兴,对亚明许诺以后定将装窑和观火封窑的关键技术传授给他。
狮子矶是潇水河边的一个盘曲而狭长的带状谷地,这是一片较为平缓但又较为局狭的地带,潇水河在这儿拐了个大弯,再向北流去。河两边是丘陵山地,狮子矶生产队是一个三四十户人家的村落,村落据山脚而落,村后便是丘陵山地。整个狮子矶大队的山林都管理得不错,一带谷地之后山全是葱翠茂密的山林。村前是一片较为平展的阔地,相距村落大约二三百米远便是潇水河畔,若是起浪,河水拍岸的声音都能听得到。村前有一条马路通过,其中的一段还穿过村子中间,路两边零零落落的有着好几栋村民的住房院落。譬如说,大队长柳春发三兄弟每家一栋院落便都建在马路两边或上或下的坡地上。这条马路沿着潇水河道的谷地,傍着丘陵山脚,一直向县城的方向逶迤而去。
狮子矶距县城也不过二十来里路,不算远。狮子矶三里多远也在河边处有一个较大的镇子,是一个大圩场集镇,公社就在这镇上,县城每天有三趟班车通达公社所在地的这镇子上。总的来说,狮子矶这个地方算个好地方,土地肥沃,水满山茂,物阜民丰,距县城又不远,交通可谓便利。亚明一来到这里,便立即喜欢上了这个地方,他甚至觉得,在全民皆苦,农民尤甚的当前之下,潇水河畔的这处狮子矶的地方,不亚于一个世外桃源了。
亚明由都庞岭再来到这里,很是高兴,唯一感到不快的是黄晓阳大哥告诉他说,自己即将回县城回原单位,不再留在这里继续搞农村工作队了。亚明觉得可惜,他一来,黄大哥就走。但有什么办法呢?果然几天过后,黄大哥就卷起铺盖走了,狮子矶生产队的干部群众和大队干部敲锣打鼓把他送到公社,亚明也去了。临分手时,黄大哥拖着亚明的手,又拖着柳春发大队长的手,对柳大队长说:“小周是我好同学的弟弟,他在你们这里打工,我就把他托付给你了。”柳大队长说:“放心吧,黄组长,小周师傅是你同学的弟弟,那就也是我的弟弟了!”
狮子矶砖瓦厂很快就建立起来了,建在狮子矶生产队村落的后面,一溜儿的瓦厂简陋大棚,再是紧挨着的一个砖厂小棚子,两个厂棚顶上覆盖的都是山上割来的茅草,洪远和亚明等几个工匠吃住也就在这个瓦厂简陋的大棚里。瓦泥砖泥就地取材,挖山脚处的泥土。砖瓦窑依山脚而建,砌窑洞时是刘师傅亲自到来把的技术关。其实这砌窑洞,洪远已奈得何了,但刘师傅还是对他不放心,还得亲自把关。因为烧制砖瓦的好坏,关键便在于两点,一是窑洞是否砌得好,二是烧窑时的火候的把握。
砖瓦厂建起来后,刘师傅从别处找来了两个瓦匠,与洪远、亚明合在一起,窑厂共四个做瓦的工匠。四个人一起吃住,每天轮流做饭做菜。两个砖工,还有一个专门练瓦泥的,他们三人其实不用多管,因为他们都是狮子矶生产队村子里的人,吃住在他们自己家里。砖坯任务承包给了这两个做砖的,洪远只需在装窑时负责验收质量收点数量够了。负责炼瓦泥的,只要他能保证每天供给四个瓦匠的瓦泥也就够了。刘师傅把这个窑厂管理总责交给了自己的儿子洪远,然而洪远懒得管,亚明规劝过洪远几次,都不见收效。洪远反正就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子似的,说他时,他满口应承,一不说他了,依然如故,懒懒散散,嘻嘻哈哈,只管贪玩。他人一副娃娃脸娃娃像,脸上一边一个嘴窝,爱笑,中等个子,不富态也不瘦,不高挑也不矮,是那么的一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模样儿,加之他性格好,没脾气,便随到一处,都很有人缘。在都庞岭上时,附近村子寨子里的青年男女几乎都喜欢跟他玩,晚上时分,或者下雨天,瓦厂里常常是姑娘伢子一圈圈,围着他嬉闹打笑。如今来到狮子矶,还算是初来乍到没过十天半个月,他又和这村里的好几个青年男女搞熟了,有事没事他常往村里钻,那几个刚刚认识的青年男女也常来瓦厂玩。这里离县城近,附近又有个镇子,洪远时不时的还跟村里的年轻人跑去镇子里或县城玩,窑厂一任事务几乎都成了亚明的份内之责,成了他在管事。亚明还真拿刘洪远没办法,只能由着他,而自己多替他操点心,多管点事了。
这天下午稍后,天本来炎热,做了一天瓦坯,身上确实也汗流浃背了,同时也脏了,洪远便对亚明说:“今天就做到这里为止吧,我们到河边游泳洗澡去。”
亚明看看厂棚另一头的那两个瓦匠,人家也一样汗流浃背,却还在坚持着做,没看出人家有一丝一毫的想丢手散工的意思。便说,还早吧,看人家还在做,我们也再做一阵子吧。可洪远不由分说,拽了亚明就要走,说:“他们做他们的吧,反正是包工,就让他们多做一点去。”亚明没奈何,只好遂了他的意,跟他一起去河边。
潇水河或许由于沿河两岸都是山地,森林覆盖,植被保护得蛮好,所以河水非常清悠亮净。当然,亚明来此之前,并没有见过潇水河,更不知它的历史沿革以及她整条河的风貌,现在见了它,又在这儿住下做事了,但亦不过就是见了住在狮子矶的这一段。然即使如此,也在亚明眼里,狮子矶的这一段潇水河够他欣赏和陶醉了。它,河面开阔,河道舒缓,碧波荡漾,澄明清澈,打着旋转悠悠地从这一段狭长而盘曲的带状谷地流泻而去。谷地虽不算甚为开阔,甚至显得有些局狭,但却比较平展,河道两岸村墟参差,屋宇憧憧,樟槐吐蕊,烟霞缥缈,暮霭沉沉,归牛行止,人唱狗叫,浸润得闻,依稀耳目。更兼村落之前,河曲之后,阡陌纵横,刚刚收割了早禾的稻田又插上了晚稻秧苗,在蓝天白云的映衬下,满目新绿,满垄碧波,若玉如莹,翠翠葱葱,十分惹眼。
亚明和洪远快步来到河岸边,下了河堤,退下衣裤,只穿了一条短裤,“扑通”一声双双跃入河水中。与他俩相距不远大约一百米左右的上游处,也有一群孩子十来个在游泳嬉戏,正干着水仗,斗得很欢,远远的看去,年龄应在十来岁十几岁之间。亚明和洪远看着,深受感染,也就在水里打起水仗来,打得哈哈大笑。洪远没得亚明灵活,被亚明斗得落荒而逃,遁向岸边沙滩逃窜。
正当他们斗得如酣如醉的时候,忽然上游处传来孩子们的呼叫呼救声:“救命啊!”“快来人啊!”亚明洪远赶紧停止水仗,抬头往上游望去,只见上游处的河道中间,一个孩子在拼命地挣扎,时沉时浮。靠近岸边的河水里的那些孩子正在惊慌失措,有的吓得直往岸边游,有的已爬上了岸,呼喊着“救命”,也有两个不怕死的,正勇敢地向着出事的河道中间游去。
亚明洪远来不及多想,赶快游上岸,奔上河堤,双双直往上游孩子们处跑去。洪远率先一步跳下河,猛向河中间的出事孩子游去,亚明亦紧随后,跳下河,直扑出事的河中间。洪远飞快的游到了即将下沉的孩子后面,一伸手,一把捞住了孩子的头发,把他往岸边拖。亚明此刻也游到出事点,便帮着洪远把孩子拖上了岸来。在岸边,两人一番施救,孩子吐出了腹中的积水,苏醒过来。一问,才知道这群孩子都是狮子矶村子里的,落水孩子叫墩子,是大队长柳春发的二哥柳春成的小儿子。而这时,村子里的大人们都赶来了,柳春成夫妇也赶来了。他们看到儿子已被窑厂的刘洪远和周亚明两位小师傅救了上来,非常感动,几乎要千恩万谢了。而全村人都纷纷议论,夸奖窑厂的这两位小师傅真是见义勇为的好小伙子。尤其是柳春成夫妇一再地说,一定要好好感谢两位小师傅,直弄得亚明和洪远怪不好意思。
亚明一把拽了洪远到柳春成夫妇面前,为自己推脱说:“我没做什么呢,孩子是小刘救的,你们实在要谢,就只管谢他吧,千万别谢我!”说完,拾起自己的衣服,懒管得洪远了,一溜烟地跑回窑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