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院子里的姑娘高吼出声,各自选了武器,便站到了一旁。我被推搡着选了把弓箭,又配了把短刀,开始跟着一干姑娘们往城墙上冲。
出了房屋,另外百余个姑娘便开始跟在我们后面往前。城里早已是战火纷飞,接近城墙的地方,到处都是火光。我猜测苏域是下了重本,用了火箭。刚这样想着,又一批火箭从天而降,我急忙侧身一滚,立刻便看见刚才跟我来的几个姑娘里面号叫着倒下了两个。大婶斩断了两根羽箭,大吼道:“继续往前,城墙上的人不够了!”
说着,我便被挤到城墙之上。刚上去,便看见一个顺着长梯爬上来的士兵对我挥刀砍了过来。我下意识一踹,就直接把他踹下了城墙。
“辛苦了……”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能看着那掉下去的人喃喃。便就是那时,我又听到旁边一个士兵大吼:“你们看清楚,他是你们大宣的太子叶清歌!苏域,你这恶婆娘,难道连自己丈夫都不在意吗?!”
我下意识回过头去,看见了城中央的景象。一个满身是血的战士把染血的长刀架在被捆在木桩上,满身是血几乎看不出人形的谢清运身上,手微微颤抖着,声音因为绝望几乎带了哭腔。
而他目光落下的地方,是连城护城河外站的数万将士前方,那里有一个红衣女子,悠闲地坐在马上,背上背着把长刀,正低头漫不经心地剔着指甲。听了士兵的话,她吹了一下指甲,却是头也不抬,大声道:“我数三声,城门,开还是不开?开,老人、美貌女子免死;不开,全城鸡犬不留。一,”
“苏域,你当真一点不在意你的丈夫吗?!”那士兵声嘶力竭,我从那满脸的血污之下,终于认出来,那是阿莫。
几个时辰前,还在我面前红着脸的阿莫。
苏域没有回答他,她忽地夺过弓来,低着头,对着谢清运的方向就是一箭。那箭飞速而来,我几乎看不清,那箭矢是对着谢清运来的,还是对着阿莫来的。
然而不过是惊愣片刻,那箭就直接贯穿了阿莫的胸口。
血花飞溅开来,阿莫愣愣地向我转过头,看着我,便直接往后倒去。我感觉一瞬之间,我从他眼中看到了那么多的感情。有女子叫喊起来,有士兵怒吼起来,然而只有苏域的声音,那么冷静、那么清晰,隔着战场,破空而来。
“我的战争,从来只有输,或者赢。二,”
“啊啊啊啊——”
这样一场困兽之战,当一个只剩下数万百姓,且其中大多是老弱妇孺的城池,面对配备精良的数万骑兵,其结局早已是不言而喻。一个士兵终于崩溃,号叫起来,扬起刀劈向了谢清运。
谢清运被架在十字形的木桩上,低着头,垂着眼,哪怕如此生死攸关之际,却也仍旧是一副安然之态。我同那个士兵一起,猛地朝着谢清运扑了过去,拉开长弓,对着捆绑着谢清运的绳子猛地将箭射了出去。
“三。”
苏域的声音忽地传来,便就是那瞬间,数万火箭瞬间射出,谢清运猛地从木桩上挣脱开来,广袖化作利刃,在旋身之间,割破了旁边士兵的喉咙。而同时,我瞧见看见那如星矢一般的火箭在我眼前放大,随后又被一个广阔的胸膛遮挡。那人张开广袖,仿若一只巨大的蝴蝶,将所有危险阻挡在身后。时间被无限拉长,数秒之间,我却也看清了那人的眼角、眉梢。
我呆呆看着谢清运,直到他将我拥入怀中,直到我听见有什么贯穿了他的身体,传来他微微闷哼之声。
城下传来了巨大的撞击声,金戈铁马卷席而入之声,而我呆呆地站在那里,感觉那个人如此温暖、如此真切地拥抱着我。
“清歌,”他将手放在我的发丝之上,温柔道,“莫怕。”
我沉浸在他的言语之中,一时之间,仿佛是落入了一个熟悉而遥远的时空,久久不能回神,只觉得如此伤心,伤心到眼泪都忍不住流了出来。许久,我突然感觉谢清运被人粗暴地拉扯开来,许多人扶着他,让一个背着药箱的老者为他检查。而另外一个站在旁边的红衣女子就一把抓着我道:“喂……”
话没说完,她便愣在那里,呆呆看了我许久,才结巴着道:“叶……叶……清歌?!”喊完,她猛地回神,高吼出声,“你怎么变成个女人了?!”
我没说话,看着苏域还染着血迹的面容,不知怎的,忍了好久的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了出来。苏域呆了呆,片刻后,她对着我伸出手来,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一把将我拥在怀里:“别哭了,”她放柔了声音,“你看,我这不是回来了吗?你可是太子啊,怎么能哭呢?”
我听这话,哭得更厉害了,一时竟是觉得腿脚都在发软。苏域便抱着我,继续哄着道:“别哭了,是我不好,来晚了,啊?下次我再也不去那么远的地方了,别怕,别怕。”
“我……我不是怕。”我抽噎着,想找个合适的理由,遮掩此时自己心中的惶恐。然而我一时也找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只能完全不思考道,“我是被你气的。要不是谢清运,我差点就死了,你见到我,居然还要耶耶耶……”
苏域被我这个理由搞得有些无语,见我腿脚发软,干脆把我打横抱起来。我在她怀里抽噎,她从城墙上踩着一地鲜血往下走去,不满地嘟囔:“叶清歌,你可不可以讲点道理?”
“我不讲道理。”我继续抹泪。
苏域无奈:“你可不可以像个男子汉一点?”
“我不像男子汉。”我下意识反驳,随后觉得不对,立刻道,“我本来就是男子汉。”
苏域不再说话了,她将我一路抱回已经占领并且翻新过的寝室,将我温柔地放在椅子上,然后蹲下身子,静静仰望着我的面容。我不免被她看得呆了呆,她却是笑了,笑容里有些疲惫,温和道:“叶清歌,你还好吗?”
“还好……”
“嗯。”她点了点头,突然将手放到了我的面容之上,用粗糙的指腹微微摩挲片刻之后,她终于道,“好好睡吧。今晚我会处理好所有事。”
“苏域……”我有些为难,“可以不要杀他们吗?”
她没回答我,只是静静看着我,很久很久,终于道:“我给过他们机会,我不能容忍在我的地盘上,有人敢违约。当初是他们投降的,我放过了他们。”
“可是……”我想起几个小时前的一切,有些艰难道,“以杀止杀……”
“在战场上,本就是以杀止杀。”她打断了我,用手覆盖住了我的眼睛,温柔道,“你可以选择不听、不看,就像那夜我为你烤兔子时那样,这一次,也可以如此。”
可是那些人不是兔子。
我睁着眼,感觉她覆在我眼睛上的手掌之间的温度。这句话默默放在心里,许久,却也没说出来。
她就一直等候着我的答案,见我一直不出声,终于温柔道:“好吗,我的,太子殿下?”
她的声音这么温柔,带了丝丝沙哑,有种不辨男女的感觉。我没有说话,很久,我终于反问:“苏域,是不是在你心里,众生皆为蝼蚁?”
“是。”她开口,坚定无比。我一时无言,只能沉默。
她见我不语,便直起身来,默不作声地抱了抱我,然后走了出去。我自己在屋里,让人打了水过来,更衣沐浴后,便一个人上床睡了下去。等第二日我一开门,便瞧见小桃子和木大泱带着人跪了一地。
“殿下,”小桃子有些惶恐,“娘娘让殿下在屋里歇着。”
话音刚落,我便听到了院落外凄厉的惨叫声。我不由得心上一凉,小桃子也白了脸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完全无法遮掩,我忍住作呕的想法,艰难道:“她在做什么?”
“殿下今日请回屋歇息吧。”
听着惨叫,小桃子已经瑟瑟发抖到几乎不能说话。木大泱反而格外镇定,再一次劝阻我。我瞧着小桃子的模样,几乎已经能猜测出他看到了多么可怖的情景。苏域杀神的名头不是白来的,这点我懂。
我知道这是敌人,然而我脑中始终在来来回回想着阿莫、那个大婶,还有城池上那密集的箭雨,以及谢清运如蝶翼一般展开的广袖。我感觉有种惶恐淹没了我,但是我不知道这种惶恐从何而来,我只觉得内心有个自己在拼命奔跑,许久后,我终于道:“大泱,孤想去看看谢公子。”
“这……”木大泱有些为难。我故作镇定:“绕开那些地方,我去看看谢公子。”
木大泱没说话,犹豫了片刻,他终于站起来,做了个“请”的姿势。
我随着他往谢清运的房间走去,一路都盈满了号叫声和血腥的味道。我艰难地走到谢清运的房间,见他躺在床上,太医正给他换着药,见我来了,赶忙行礼道:“殿下。”
“可还安好?”我示意他们继续,走过去,坐到了谢清运边上。太医一面认真地给谢清运敷药,一面给我认真解释:“谢将军尚在发高烧,若烧退下了,则就无碍,届时便可转到后方养伤。”
我点了点头,用手覆上他的额头,果然滚烫一片。我坐在一旁瞧着他们忙活,过了片刻,便干脆让人去书房里拿了几本话本给我。我坐在谢清运旁边翻着书,哪怕他昏睡着,我却觉得无比心安。整个连城,此时此刻,却是我这一日来最安心的时候。
我坐在他旁边翻着话本子,而后又用过晚膳。等到夜里,小桃子便传话过来,说苏域回来了,要同我一起吃晚饭。我颇为疲惫地回绝了他,让小桃子同她说我吃过了。小桃子跑了过去,不一会儿,又回来,同我道:“娘娘说,殿下吃过无妨,娘娘只是想与殿下同桌吃顿晚饭。”
“我有些累,”听到这话,我苦笑了一下,“不想动了,你让她自己去吃吧。”
“殿下……”小桃子有些为难。我坐在位置上,感觉自己内心有什么在恐惧着,挣扎着,见他为难的样子,我还想再说什么,便听到了一群人走来的脚步声,而后大门嘎吱打开,苏域站在门口,身后带了两排人。
“我听说你不过去,所以我来了。”她站在门口,面容一片冰冷。话音刚落,她身后的人便端着菜,踩着行云碎步踏入房中,将精致的菜色一盘一盘放到了桌面上。等放好菜后,所有人集体撤了下去,临走之前还关上了门,就留她和我外加一个昏迷的谢清运在房里。
我们静默着看了对方许久,片刻后,她走向桌边,冷着声道:“过来吃。”
“我吃不下。”我有些疲惫。
“吃不下也要吃!”她坐到椅子上,瞧着我,命令,“过来。”
我没说话,静静看着她。过了很久,终于,慢慢开口:“苏域,孤是太子。孤脾气好,并不代表可以任人践踏。”
“你觉得……我在践踏你?”苏域愣了愣,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来。我想了片刻,又摇了摇头:“不是践踏,只是苏域,你并未将我作为盟友,放在心上——或者说,你大概不会将任何人作为人的存在,放在心上。这个世界于你而言只是一盘棋,而我或他人,都只是你棋局上的一盘棋子。”
苏域看着我,抿了抿唇,许久后,她捏着筷子,略是艰难道:“我知道城楼上的是谢清运……”
“可是,你的话是真的。”我叹了口气,疲惫道,“你的战争,只有输赢,再无其他。”
“你心里面是这么想的?”她垂下眼皮来,遮住了眼中的神色。我瞧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她在想什么。我将手放在心口,慢慢道:“苏域,你知道吗?这么几个时辰,我心里像是开了一个大口。我突然不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谁是值得信任的,谁是让人远离的。”
“我突然觉得自己一点也不了解你,”我瞧着烛火下的她,有些失神,“苏域,我突然发现,你其实的确是个狠心的人。那么多人命,你可以眼都不眨,如果我对你没用,我和那些人,也许对你来说并无太大的区别。我本来以为你我是盟友,我可以全心依赖你,可当谢清运挡在我前面的时候,我突然发现,那一瞬间,我脑子里面居然一点都没再想到你了。”
她没说话,面色却不大好看。许久,她竟是一点点笑了开来,那笑容冷漠而尖锐,还带了些莫名其妙的嘲讽:“难道不是吗?”
她冷笑着:“你我本就不是盟友,你对我有用,我自然会好好护着你。你对我没用,我难道还该为你鞍前马后?”
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她说的其实都是对的,然而我却一瞬间觉得有些不一样。
我和她本就是利益关系,她助我,我予她,除此之外,本应再无其他。但我不知为何,脑中却始终恍惚着她坐在火光前给我说小时候的事,在大殿前逆光而站等候着我的模样。也许正是这些温情,让我一次又一次错觉地以为,其实我们两个和一般的盟友又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
所以,这种认知偏差让我有了一些失落。
难免酸涩,难免萧索。
我张了张口,一时什么都说不出来。片刻之后,我凝了心神,慢慢道:“是孤失态……”
她没说话,执着筷子,好半天,终于说了句:“吃饭吧。”
我站起身来,正准备走过去,突然便听到了旁边谢清运的呻吟声,我连忙转过身去,想去照看,却见到一只筷子飞快而来,落在我与谢清运之间,入地三寸,足见功力。
“你再往前一步试试。”她开口,语调冷如寒冰,“我让你吃饭!”
“太子……”看到这个场面,小桃子不由得有些害怕,扯了扯我的袖子,颤颤道,“吃饭吧?”
我不说话,死死盯着边上面色淡然的苏域,片刻后,我忍不住笑了,握紧了拳,走到饭桌边上,冷声道:“好,好得很。”
说着,我走到边上,端着盘子就砸了下去,高声吼了出来:“吃饭是吧,我就让你吃!”
我以为,以苏域的身手,这盘子砸不到她头上。然而她却是躲都没躲,任由我把盘子砸到了她的头上。我看着菜混合着汤浇了她一身,片刻后,额角便有血顺着落了下下来,而她就坐在原地,动也不动,静静坐着。
“我从来不是心善的人,”她捏着筷子,许久,喃喃出声来,“我为什么要去吃这顿晚饭呢?”
说完,她突然就笑了,猛地站起身来:“撤了吧。”
然后如来时一般,又迅速离开了去。我瞧着她的背影,好半天,终于忍不住问小桃子:“我错了?”
小桃子没有回应我,只是对我竖起了一个手指。
“什么意思?”我觉得小桃子越发高深莫测。小桃子却是摇了摇头,叹息道:“殿下,您刚才砸的那个盘子,是娘娘刚抢回来的古董,值东宫一个月的开销了。”
我深吸了一口气,捂住了胸口。
我觉得有点心疼。
小桃子接着叹息:“所以,殿下您明白,娘娘对这顿饭有多上心吗?”
我愣在原地,小桃子就开始召人进来打扫,旁边谢清运还躺在床上,有专门服侍他的侍女在给他换着额头上的帕子降温。我突然觉得有些恍惚,不由得拉了小桃子袖子:“去。”
“殿下?”小桃子侧头,有些不解。我挥了挥手:“去给我找个大师来,我要解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