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刚蒙蒙亮,何华就被人从床上拖起来穿衣打扮。
这时,门外响起敲门声,然后进来几名风华正茂的女人。
何华也没回头,从镜子里打眼一瞧就认出应该是庄昆的妾室。她原先还在奇怪回庄府这么多天为什么没人找她麻烦,现在看到这几个脸上带笑的人顿时了然。许是庄昆暗中交代了,那些以前刁难过她的人都不许放进来。没想到临走时还能体会一番庄昆这微渺的‘慈爱’。
“二小姐真是出落得越发动人了。”其中一个红衣女人殷切道。
“可不是?我记得二小姐走时,还是个没长开的小姑娘呢……”绿衣女子意味不明接道,被旁边的黄衣捣了一肘,不再说下去。
毕竟,走时定然不太光彩吧?
黄衣上前接过小芊手里缠着红线的木梳,开始给何华梳头发,边梳口中还念念有词。温热的手掌若有若无地触到何华头皮,让她心中一动。女孩子过门时总要由亲生母亲为女儿梳最后一次发,何华自小没有母亲,庄小情也自小没有母亲,没想到这人生最后一次也是第一次来自长辈的梳发,竟是由这么几个素未谋面的姬妾匆匆完成。
何华一直没有说话,知道那几个女人在背后用混合着嫉妒羡慕狐疑的眼神悄悄打量她。黄衣梳过一遍后,那几人也不甘示弱地凑上来梳,势利的眼里已带上些讨好的意味。
直到最后挽好繁复的发髻,换上吉服,已是两个时辰以后。
“二小姐出了这个门就是宸王妃了,以后不会嫌弃我们这些亲戚吧?”仍是那名绿衣女子绞着帕子扭捏道,上翻的眼睛瞟她,带着试探。
何华整理胸前碍事的流苏穗子的手顿了一下,脑子里细细换算一番‘亲戚’与‘姬妾’的关系,最后还是认为庄昆这些小老婆无论怎么算都算不上庄小情的亲戚。所以没有作声,继续手上的动作。
绿衣突然冷哼一声,甩着帕子走了,还把门摔得震天响。走出院子好远,还能听见她不干不净的骂声。
屋子里剩下的几个女人暗暗交换眼色,脸上有些不自然,伺候何华的动作也不如刚才殷切。只除了刚开始给她梳发的那位黄衣女子。
如果庄昆是个合格的父亲,自己的亲生女儿又怎会沦落到被几个身份低下的卑妾指桑骂槐摆脸色的地步?何华在心里暗叹。
绿衣走出她院子,就直接庄夫人那里汇报去了,如此这般一说,再加上添油加醋,已将何华,更确切地说,是庄小情,骂得彻底。
“这么说,真的变了?”庄夫人啜一小口茶水,眯着的眼睛里尽是犀利的光。
绿衣道,“可不是?根本不理我们,还板着一张脸,好像我们都欠她似的。奴婢猜啊,她肯定还对以前的事怀恨在心!”
说着,偷偷瞄着庄夫人的反应,若说以前谁得罪庄小情得罪的最厉害,当然非庄夫人这对母女莫属。这次要是让她成功嫁到宸王府,身份在她女儿之上,这对母女可真要栽在她手上了!
庄夫人显然也懂得此理,她对月女的恨因为月女的早死,全部转嫁到这个女儿身上,虽说庄小情喊庄馥馨姐姐,可只有她知道,庄小情早在她进庄府时已经出生,是月女跟少年庄昆相爱的产物。所以她恨,她嫉妒。
眸色连闪,突然计上心头,覆在绿衣耳边悄悄吩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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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时已到,请小姐上轿——”随着院子里高亢的声音,房门被推开,进来几名穿红着绿的丫鬟仆妇,最中间一位是整张脸笑成一朵菊花的喜婆。
在这样紧张热闹的氛围中,何华以近于旁观者的冷漠猜测,这人的脸肯定因为长期僵笑而定型了。
“请小姐上轿吧!”喜婆笑嘻嘻地上前背她。何华也没反抗,很乖巧地任她背着走出房门,走到院子里去。
因为她知道这个家她是不能呆的,多一刻也不行。
门口迎亲的队伍已经到了,吹吹打打扰人耳朵。但看到迎亲队伍中骑着高头大马、身披红花的人时,不仅庄昆,连何华都变了脸色。
唢呐声停了,所有人的神色都变得古怪,站在庄府门里的女人们,连同瞧热闹的绿衣,笑得尤其得意。她们都在等着看她的笑话,一个歌姬生得女儿而已,也配做宸王妃,进宸王府大门麽?!让她以后连人都做不成!
十一王爷姬长歌微微有些不自在,向庄昆遥遥一礼,又快速瞟喜婆背上的何华一眼,一揖到地,道,“请九皇嫂上轿!”红花披在他略显单薄的身上,这一弯身就滑下来,他慌手慌脚地去整。
明明是个还未长大的孩子!
宸王不肯来迎亲,要麽瞧不起庄府与她,要麽根本反对这桩婚事。何华至此知道了,原来庄小情心心念念的那个人也反感着素未谋面的她。她为这个认知而高兴,因为这就意味着她或许会在宸王府过一段很平静的生活。
殊不知,前路上针对她的羞辱还有很多很多……
“走吧!”何华低声对喜婆道。
一抬头就瞧见庄昆难看的脸色及与他并肩而立的另一女人眼中的算计。
或许在此时她应该摆出一个贵家小姐的架子,新郎不来就拒绝上轿,这才符合他的心意,保全庄府的颜面。她若是一去,庄府上下,全京城,都会瞧不起她。
但她没有任性的资本,因为她什么都没有。
喜婆在庄昆的阴鸷与十一王爷催促的目光下交战良久,连壮硕的身子都在微微发颤,何华害怕她下一刻会直接把自己扔掉。
最后,她还是选择了十一王爷,抬脚迈出庄府大门,跳火盆……
突变就发生在这一刻。
扑通一声闷响,喜婆摔个狗吃屎,但早已警觉的何华却没有,她只是微有趔趄就立在地面,与庄夫人冷冷对视。
“怎么回事?”庄昆上前暴喝。
家丁拨开地上铺着的一层喜纸,发现下面不知被谁洒了不少黄豆。喜婆背着人走在上面,不滑倒才怪。
何华看着这张精致得无可挑剔的嘴脸就觉得厌恶,将头上遮了一半的盖头往地上一丢,大步走过去,那气势……后来她听十一王爷说……很吓人!
“你干什么?”庄昆一把拉住她,门口一阵躁动。
庄夫人突然未语泪先流,望向庄昆的样子楚楚可怜,好像何华吓着她了。没想到四十岁的女人还能做出这种表情。而庄昆,偏偏吃她这一套,原先隐含斥责的眼神也变得柔软。
连何华都看出是这个女人在搞鬼,庄昆不可能看不出,却依旧摆明了袒护她。
何华一把甩开他的手,对着高贵的庄夫人一字一句道,“年纪一大把的人,竟还用这麽幼稚的伎俩,你不觉得为老不尊麽?让我出丑对你有什么好处?你很得意麽?再得意有什么用?生个天生妾命的女儿!她要是不那么急着跟我争,再耐心等两年,前几天一纸诏书里的名字不就变成了她?你不就是摄政王的准丈母娘?可惜的是,你们太缺德,所以连老天都看不过眼!”
何华一袭惊艳的大红,加这番气势,震慑全场。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
得意的庄夫人面孔扭曲,这刻薄的话恰好戳中她痛处。
她最恨的就是这一点,也曾悄悄求过庄昆,让他找太后更改旨意将庄馥馨扶正,庄小情变成侧妃,但庄昆死活不愿意,还斥责她当年太任着女儿胡闹。自己丈夫从未用那么严厉的语气,她委屈,心被恨意蒙蔽双眼,于是还是忍不住跟他吵了一架。可是吵架的后果就是他已经连着七天不曾踏进她房门……
现在被人指着鼻子羞辱,她怎能不气?但在丈夫面前,适时示弱还是很有必要的。况且这么多人看着,她也不想失了司马夫人的体面。挽住丈夫的胳膊,饱含委屈道,“老爷,你看她……她竟然说出这么大逆不道的话……”
庄昆心道比这更大逆不道的话都听过,不自觉伸手摸了摸脸,却没有阻止那个陌生而遥远的女儿。只因为,他竟在她身上,突然看到当年孤傲的月女的影子……
藏在庄府内暗处的人已开始窃窃私语!
何华看出庄夫人心思,不是想保持端庄吗?我非要让你破功!
突然缓缓一笑,恍若春花迎风初绽,意味深长道,“你不是想让我嫁不成吗?我今天还偏要嫁给你看!等本小姐进了宸王府,你的宝贝女儿也不过是个提鞋都不配的小妾!”她的女儿是块宝,月女的女儿是棵草,或许连草都不如,草还能自由生长,而她,却只能任人揉圆捏扁。
这话成功使庄夫人彻底崩溃,厉声叫道,“你敢欺负我女儿,我决不放过你……”正要扑来,半道被庄昆唤人拉开。
庄昆面色复杂地望着她,明明额上青筋游走,却始终没有开口。
何华根本看也不看他,欣赏着他尊贵的夫人挣扎失态,笑得露出两个不自知的小酒窝道,“可是,你能耐我何呢?”
然后,在众人的目送下,一甩长长的袍袖,单手背在身后,任其连同裙裾丝带一起飘曳及地,款款向红轿走去。
大姬王朝史上第一个自己走着上轿的女子!
何华以为庄昆会来阻止,还特意放慢脚步,但是没有。这个人自上次被她骂拿女儿当妓女后,在她面前就没了刚开始的锋锐。真是奇怪,不会是还有‘自尊心’这种东西吧?
走到轿前,十一王爷等人还有些呆呆的,显然是生平第一次见到这么‘恐怖’的女人。
何华望着这个比庄小情还小了几岁的少年时,含笑道,“怎么?王爷不请我上轿麽?”既然他称自己为‘皇嫂’,那就是个王爷了,只是不知道排行第几。
“哦哦!”姬长歌这才回过神,也忘了斥责怠慢的侍女,忙亲自给她掀帘。还有些懊恼地拍了拍脑袋,处处透着孩子气。
何华从容地矮身入内,坐定后,又看着他温声道,“谢谢!”姬长歌一愣,面色竟蓦地红了。
轿帘被缓缓放下,将所有人的眼神,连同整个庄府一起隔绝在外。
“起轿——”
唢呐鞭炮声响起,整个世界再次变得热闹喜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