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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章

阴山下,雪原上。

烽火连营。

三国时东吴都督陆伯言曾以此计,连营火烧刘玄德几十万大军。百年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曾经大越人的自相残杀之计,如今却用到了北夷人身上。

“全军出击!”

空旷的天地间,廖将军老迈而浑厚的嗓音,带着独有的穿透力,传遍整片原野,一直传到山头。

“是时候下山了。”

在章侍郎所奏的计划中,裴子昱率大越右翼军穿过雪山,直捣黄龙。而如今宜悠所站的山,却是在左侧。山路虽然崎岖,但下去后便是北夷人的营地。

凭借天险,此地进可攻退可守。更因今日祭祀,北夷人防守颇为松散,偶尔巡山的几名骑兵,皆被穆然和廖其廷一招毙命。

下山后便是一片拒马,两三里外正是北夷人的大营。火光冲天,映得雪原有如白昼。

宁古塔的男丁均在榨油,跟着来的全数是妇孺。不过到此时,他们却是个个剽悍起来。拿刀削尖了编灯笼时的蔑竹,抄在手中便是韧劲十足的木箭。

受南边中军影响,这会妇孺们也被激发出勇气。瞪大眼,捏着木箭直接向前冲去。宜悠走在穆然边上,一把拉住沈福爱:“姑姑,小心些。”

“恩,我知道。”

尽管如此,沈福爱还是义无返顾的冲上去。原本肥硕的身躯,因为终日劳作而瘦削下来,而劳作也让她变得更为有力。

捡着一个殿后的北夷妇人,她红着眼冲上去,直接将木箭插到地方心脏。

“呕……”

血珠子溅在宜悠脚下,原本压下去的孕吐全数发作。弯腰手扶着膝盖,她恨不得把心肝脾肺全数吐个干净。

前方大越中军气势汹汹,北夷人很快发现后方这些妇孺。杀红了眼的左贤王立马指挥众人合围,部落毁了,如今他杀一个回本,杀两个净赚。

“加快速度,沿着山边冲过去。”

穆然也想过呆在山上,但是对于雪山,北夷人比他们要精通。等到他们退回来,在山上将会更加的不利。

沈福爱冲在最前面,她身边有许多满怀希望的女人。来之前朝廷钦差曾经说过,若是此战大截,他们中的多数人将会被赦免。沈福爱想着自己的罪责,在宁古塔她属于轻的。

如果有人能赦免,她肯定会是第一批。到时候她可以回云林村,陪着英姐长大,甚至帮她看着外孙和外孙女。想到这,她觉得身上伤口的疼痛算不得什么,一门心思的向前冲。

穆然穿得太过显眼,好几个北夷人朝他围上来。见此他顾不得其它,直接将宜悠扛在肩上,拿着大刀左支右绌,一路往外杀去。再看边上,廖其廷也如此抱着巧姐,两人并行一路,一人负责一面。

来之前宜悠做足了心理建设,她甚至亲自劝服了穆然跟随。

可面前各种死相的人,还有铺天盖地的血腥和烧焦味,一点点的刺激着她的神经。与话本中听到的不一样,也与穆然描述的不一样,人类最原始的残酷赤裸裸的摆在她跟前,她发现自己并没有想象中的不在意。

眼前越来越眩晕,终于她忍不住晕了过去。穆然感觉到肩膀上的异样,更是加快速度。

他体力本就好,终于跑出了两三里,边上正是大越的军队。如十二岁入伍那年一样,已经花白了胡子的廖将军冲在最前面。挥舞着那把永不生锈的唐刀,他利落的收割者一个又一个的北夷人。

“痛快,真是痛快。”

冲天的火光下,他如山海经传说中的战神刑天,浑身上下散发着舍我独谁的气势。

宜悠醒来时,刚好看到这一幕。立时心中的那些恐惧被面前的老将军填满,她突然发现,镇国将军这个称号不是白叫的。似乎只要有他在,大越就能安定,而她也一定不会受到北夷人的伤害。

即便他已经是白发老翁,可那股气势却压过了面冠如玉的廖其廷。这便是男儿大丈夫,生于世间,顶天立地。虽艰难困苦,仍玉汝于成!

“穆大哥,我下来,你跟着廖将军一块上去。”

“你跟巧姐一道回后面。”

中军与右翼军在一处,三万大军组成了一条比水桶还要结实的防线。大越军队的后面虽仍是苍茫雪原,但却觉得安全。

“好。”

宜悠没有再说什么多余的话,那个在前线浴血奋战,为大越尽忠的穆然,才是前后两世最让他心荡神驰的男子汉。她相信经历过这一幕,即便他脸上多添一道伤疤,自己也只会以此为荣。

坐在马车沿上,透过人群她看向前方冲杀的将士。经历过火烧连营,北夷人的心已经散了。在绝对的兵力优势下,这场战事就是一场秋收。虽然人数众多,但她还是能很容易分辨出穆然的身影。

他守在廖将军左右,俊俏的功夫发挥到极致。虽然看不真切,但她还是能感觉到大刀下那挥溅的血珠。

“当真是好看。”巧姐脸色有些白,不过此刻她话语中却是带着痴迷。

“或许这便是男人与女人的不同。”

宜悠喃喃自语,男人天生比女人热血,而他们的情怀,永远在战场的热血挥洒间。

“北夷人快败了。”

明远走过来,为两人解释着北夷人的哀嚎:“他们在乞求雪神的帮助。”

“雪神?”宜悠嗤笑:“目前这情况,便是神来了也无奈。”

“那倒是,北夷人有雪神,咱们大越还有玉皇大帝和二郎神。那么多神仙,定不会怕这一个。”

明远的话很好的缓和了气氛,宜悠就着雪神漱漱口,那股酸味去除后,她后知后觉的发现,不知不觉中似乎自己变了很多。来之前她就想过,若是找到穆然,定不让他参战,而是要保他平安。

毕竟他平安了就是云县县尉,有这个官职,他们全家一生一世,均可福乐安康。

就在方才,她却是亲自改了主意,亲手将他推到了最前面。如今她非但没有丝毫后悔,反而深深的以此为荣。

明远猜测的很多,没过多久,北夷人被屠戮近半。剩余人也通通坐在地上,放下手中的刀剑,任由大越俘虏。

宜悠坐在马车上,看着前方忙碌收编俘虏的大越兵卒。余光一扫,她似乎看到有几个枪是红缨的兵卒,偷偷地通过旁边,钻往少数没被烧毁的营帐。

“红缨,是左翼军?”

“恩,中军秉承圣上旨意,是黄缨络;至于右翼军,缨络则是蓝色。不过仗打多了,那缨络也看不出来。”

“那些人长枪着实太干净,一看就是在后面浑水摸鱼的,如今他们蹿到里面去,是有何意图?”

宜悠自言自语,而后突然想到了:“是要销毁证据。”

大越人讲究狡兔三窟,北夷人却是直接把窝巢背在自己的身上。自然而然,所有的东西便都在毡房中。不同于普通人毡房的不堪一击,左右贤王的营帐离四周比较远,边上有大片空地,如今还保存完好。

见一个血人朝自己走来,国字脸和那难看的笑容很快让她分辨出来。

“穆大哥,有人去了北夷的王帐,我猜他们要销毁证据。”

穆然大惊,来不及跟她说话,直接掉转马头往王帐里面去。走到近处,就看到火星溅起:“快来扑火。”

顾不得其他,他一个人钻进去,就见好几名左翼军正在偏将的带领下,意图烧毁王帐中所有文书。

“穆然,哥几个,他为了保护廖将军,已然殉国。”

左翼军纷纷围上来,同时有人也负责点火。刚打完一仗穆然正是疲累的时候,费尽全力抵抗,眼见快要撑不住,一把刀直接砍在他的左腿上,不偏不倚命中旧伤。

当即他摔倒在地,千钧一发之际,廖其廷带着人冲进来。

灭火的灭火,制服的制服。而后在左贤王王帐的最深处,众人找到一只铁皮箱子,打开后,里面全是北夷最重要的文书。

“天助我也。”

哪怕是向来豪爽的廖将军,此刻也忍不住仰脸大笑。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大越与北夷交战千年,屡战屡败,大部分原因却是对北夷不够了解。

不是他们不想了解,而是北夷人全是骑兵。甚至连住的毡帐,都是可以直接拉在马车上走。比如这次,若不是有雪崩,北夷人停下来祭祀雪神,他们早已迁至他处。

千年来的窝囊气,这会总算是彻底报出来。而有了这箱子文书,再由理藩院那些精通北夷语言的人弄出来研究,日后再打仗,他们也不会被动。

正高兴着,穆然走过来,神色有些阴沉:“将军,你且看。”

廖将军展开信,望着上面熟悉的字迹直接火冒三丈:“这帮畜生,那可是一万人!其廷,你去将王克给我拿下。”

那边生着气,宜悠这边却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王克眼见廖将军带人冲进王帐,便知道王家完了。本来还能再稍作抵抗,可前几天,他刚将京中传来的密信交予左贤王。他倒是不想给如此惹人诟病的白纸黑字,可当年王家一步错,如今已经被人拿捏住。一年又一年,证据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多。

他可不信左贤王会那般好心,看完就烧了。他也不信廖将军会那般好脾气,看在同僚多年的份上主动为他隐瞒。

两种都不可能,等待他的只有死亡。人之将死,他心中的怨气无处发。带着自己的几十个亲信,他直接朝始作俑者穆然的家眷走来。

“宜悠,快撤。”

巧姐挡在她前面,她高超的武艺天赋在此刻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左右挡住攻击,宜悠却陷入了退无可退的境地。边上闲下来的兵卒想要阻拦,却发现对方已经拉起了弓弦。

“都是你,是你对穆然说得。好端端的,为什么你要看到!”

王克恨极了宜悠,王家九族,上万的人,如今全被她那一眼给毁了。

“若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大越可曾欠过你们一丝一毫?在场的所有人,他们都在为了这个国家而浴血奋战,不顾家中老父妻小。而你们,却因为那一点钱财,背叛大越,将攻城器械的图纸交到北夷人手中。”

“事实并非如此,我无心背叛大越。可如今,事情已无转圜余地。黄泉路上,有你这等美人陪伴,我死也无憾。开弓,放箭。弟兄们,十八年后咱们又是一条好汉。”

王克的左翼军全是他的亲信,如今却是全然听从于他。宜悠忙依托着前面的巨石藏起来,王克发话后,箭矢如雨般的射过来,有些甚至到她脚跟前。若不是她身量小,怕是早已被射穿。

“怎么办?”

正当她和巧姐无助时,箭雨突然停歇。小心的探出头来,方才的左翼军均已伏诛。而带头的,正是沈福爱所引领的一干娘子军。

人人手里的竹箭上都抹上了黑油,带着火的尖刺投掷过来,趁着左翼军愣神,剩余兵卒一同围上来,该杀杀,王家叔侄则是被活捉。

晚来一步的穆然和廖其廷,一人一脚,直接踹翻了叔侄二人。又是一顿拳打脚踢,得亏裴子桓及时过来:“再下去出人命,杀了朝廷命官,你们俩也会惹上麻烦。”

穆然最后朝着王克肋骨狠狠地踹一脚,直踹得他喷出一口老血。而后他两步走到小媳妇跟前,望着面前刺猬般的箭矢,他摩拳擦掌只恨自己怎么没多踹两脚。

“我没事,石头里面空着一块。”

宜悠走出来,脸上是再轻松不过的笑容。依着石头,两人看向远处。

雪山之上,一轮朝日升起,照亮整片大地。燃烧一夜的大火也已熄灭,北夷人被捆绑起来,呆在曾经的家园废墟上。经此一役,左右贤王两部落,剩余不过千人。

“都结束了?”

“结束了,明远在那边看到,北夷人的王庭早已搬往罗刹国境内,大越不便出兵。”

“罗刹国?那个全身是黄毛的国家?”

“恩,正是,他们最喜欢咱们大越的酒。子桓兄曾向圣上进言,支持北夷在罗刹国境内发展。”

“狗咬狗一嘴毛。”

“正是这意思,不过他原话却是:以夷制夷。这会他正与北夷人谈判,你且去听听?”

宜悠听远处传来的声音,裴子桓站在石头上,跟个神棍似得说道:“你等喜爱放牧,至此以北,王庭所在之处水草丰美。吾皇圣明,特准王庭……”

明远翻译成北夷的语言,声音在山谷中回荡。

宜悠听了半晌,总算明白大致的意思:王庭可以拿牛、羊、银两、珠宝等物来换这些北夷人,而大越这边本着睦邻友好,强烈建议他们离开大漠雪原,去往水草丰美的罗刹国放牧。

最后他甚至还鼓励道,你们如此强大,也只比我们大越差一点,罗刹国肯定会乖乖让出草原。到时候,你们的生活幸福又安定,咱们两族还是好朋友。

太损了,宜悠捂住嘴:“这能成?”

穆然斟酌着词句:“先前不成,如今由不得他们不听。”

宜悠扬起幸福的笑靥,拿起手帕为他擦擦脸,她突然看到穆然那苍白的脸色。再往下看,被血染红的裤子,似乎有一片红得格外鲜艳。蹲下来仔细瞅瞅,抹一把,她的指腹竟然是红的。

“你的腿?不对,这是你先前伤到的那条腿。方才分明无事,怎么如今?”

宜悠捂住嘴,眼中止不住的心疼。虽然她理解穆然奔赴前线,可如今他受伤,她还是止不住的心疼。

“无碍的,军中郎中已包扎过。”

穆然虽然面上说着无碍,但世界上确是太有碍了。三军大截,没几日朝廷钦差就来到,亲自赐了廖将军黄马褂,还有据说圣上最爱的一匹,经由波斯进贡的汗血宝马。

其他人并无奖赏,不过大家都知道,打完仗少不了加官进爵。不过是如今时日太过仓促,礼部那边还来不及。等回到京城,好处大大的有。

这其中穆然与廖其廷最为显眼,他们也面临着新一轮的封赏。不过宜悠却全然没有喜悦,她的肚子已经开始显怀,但她却坚持亲自照顾穆然。

“我扶着你下去。”

十来天后终于抵达越京,城门口,圣上带领百官亲自迎接归来的廖将军。

宜悠和巧姐依旧留在军中,经此一役,所有的将领都见识了宁古塔那帮妇孺的剽悍。战事赢得如此漂亮,再也没有人去提军中有女人不吉利这事。

“辛苦你了。”

两人自马车上下来,跪倒在地。山呼万岁声此起彼伏,而后前面的圣上说平身。由于大军人数实在太多,圣上声音后面听不到,便由传令官三丈一人的,一句句传到后面。

宜悠扶起穆然,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眼眶再次红了。上次他还只是跛足,如今这次怕是真的不良于行。

“莫要让他人看到。”

宜悠也知道轻重,如此举朝欢庆的场合,若是让人瞧见她这幅如丧考妣的模样,指不定能编排出什么。

迎完三军后,便是主要将领入宫赴宴。穆然虽只是个小小的县尉,可黑油却早已运到京城,连带着他也入了圣上的眼。他与廖其廷一道,共同入宫。

“宜悠,咱们先回章家。宫中有御医,怎么也比军中郎中的医术好,你不用太过担心。”

宜悠忙走上去,小声嘱咐:“穆大哥,你可定要想着,有机会叫御医看看。”

“恩。”

穆然应下的事从不会反悔,宜悠终于跟随巧姐去了章家。与上次相比,这次迎着两人的人却有很多。宜悠终于见到了巧姐舅母的真容,一位挺刻薄的中年妇人。看着她那隐忍的模样,巧姐颇为高兴。

“她姓陈,娘亲姓王,所以我也不用再担心了。”

宜悠颇为理解的点头:“原来如此。”

紫禁城,三月底的越京已是桃花开,在乾清宫前的广场上,圣上设宴,犒劳此次征北夷的将领。

“众将士辛苦,如今自是论功行赏之时。”

“镇国将军劳苦功高,当首功,其侯爵加一等,升伯爵,允世袭五代而不降等。”

将领并没有文人那一堆三辞三请的规矩,廖将军上前跪谢:“这头功,老臣愧不敢当。如今老臣却有一事相求,恳请圣上恩准。”

“准奏。”

“老臣年事已高,如今骑一会马身子骨整个跟散架似得,还望圣上允许老臣致休,爵位传于世子。”

坐在上首的圣上不仅是高兴,简直是太高兴了。廖将军当真是好臣子,打仗一等一的厉害,受了委屈也不怨恨,需要他的时候尽全力为国为民。这会功成名就,正如日中天的连他都有些怕的时候,他却主动交军权。

比起廖将军,后宫中那些口口声声喜欢到他掏心掏肺的妃子,简直不值一提。这一刻,因为王贵妃吹枕边风,还有二皇子苦求而稍微软化的心瞬间坚定,他心中再无一丝顾虑。

“准,镇国将军之位交由裴子昱,汝之子代替裴子昱先前右将军之职。”

廖将军松一口气,他虽然是个大老粗,但该明白的道理他都明白。历史上,那么多有名的将领,能得善终的有几个?今日百官出城,王丞相都不在列。圣上想收拾朝中权贵,也不能任他们这些寒门做大。

他退下来,王家也得完蛋。而圣上会记得他所做的一切,给廖家,给天下寒门更多希望。他的归隐,换来的是廖家五世,百余年的兴盛,这已然足够。余光看向一旁,他还欠着那孩子的。

十年前他以一条腿和一张脸的代价,保下了他一条命。而如今他又以惨痛的代价,保住了王家谋逆的证据。

“圣上,老臣还有一言。此次征北夷,首功当属穆县尉。”

皇上正好高兴着,对于穆然这大功臣,他自然是怎么看怎么顺眼:“宣。”

穆然被两名内侍搀扶着,跪倒在台阶前的石板上。垂着头,他想起头一晚廖将军嘱咐过的话。不要太直接,也不要太含蓄,一切要感谢圣上。

“首功之名,微臣愧不敢当,一切均有赖于圣上圣明,以及廖将军谋略有方。”

他如此谦虚,圣上也好接话:“有功行赏,爱卿不必过谦。如今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朕可以许你一个愿望。”

尹御史正在咒骂,如今的五官一个比一个贼,瞧瞧那谦逊的态度,比他们文官还惺惺作态。听到圣上的话,他心中闪出一抹不切实际的想法:穆然若是能拿来赦免王家,那该有多好。

大越本就重武,如今他们再这般油滑,往后文官可怎么混。摸摸袖子里的奏折,他与陈、王、常三家是栓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如今想要救王家,只能尽量挑军队的刺。混淆视听,再想法子销毁证据。

“臣却有一事相求。”

满朝哗然,如此珍贵的条件,他不会狮子大开口吧?

皇上也震惊:“讲。”

“臣妻之家中,曾出过一名逃犯。日前臣出征,曾有人以此要挟,欲望对她行不轨之事。如若不从,便将此事告发朝廷,诛其九族。臣妻无奈,只得逃亡边关寻臣。如今圣上开口,臣恳请您不再计较逃犯之事。”

圣上边上的万能内侍立刻说起了沈福海当年之事,听完后他放轻松。只要穆然媳妇不姓王,那一些都好办。

不过是件小事,一个通奸又当场死了的逃犯罢:“准奏。”

尽管没再多问,圣上却将此事记在心底。没等宴席散了,他便得知,逼迫之人正是前不久争论不休的云州县丞人选:常安之。

“此人是越京城中青楼楚馆的常客,奴才听闻穆夫人极美。”

都是男人,谁不明白谁。圣上一方面对宜悠好奇,究竟是多美,才能让见惯京中佳丽的常安之,放下身价做如此下作之事。当然他是圣明天子,这念头只是在脑中一晃而过,他更多的则是怀疑常家人的品性。

先有常逸之被推出来顶罪,后有常安之公然对朝廷命官之妻下手。本来陈、王、常三家中,他想保全比较听话的常家,如今他却是一家都不想保。大越如此大,读书人不少,难不成没了这三家,朝廷就立马覆灭?

没有谁能猜中圣上心中的百转千回,不过众人却纷纷对穆然投去敬佩的目光。尤其是那些文官,个顶个的星星眼。看人家这眼药上的,只是一件小小的事,却把那几大家子都拉下水,当真是高手。

走下来的穆然全然不知这复杂的情绪,他的本意就是:小媳妇****为此事受惊,有机会正好彻底解决。

至于高官厚禄,在他看来银钱够花就是。再也没有什么,比回云县那个小院,搂着小媳妇闻着她身上的茉莉香,安心睡一觉,然后生几个孩子来得踏实又高兴。

当然圣上不会这般亏待有功之臣,宴席散之前,穆然还是被升一级,由县尉升为监军。而原本的云州监军廖其廷,更是近一步,成为了云州临近几州的观察使。

虽然听起来不那般响亮,但这职位却类似于先前的县监,有独立给圣上进奏折的权利。

换言之,惹恼了他,就等着被穿小鞋,小报告打在皇帝案头。

观察使常驻云州,对此廖其廷很是满意。云州常年不冷不热,有山有水住着舒坦,在者他媳妇有那前科,岳父岳母也不舍得让她离家太远。虽然平日打打闹闹,但他却着实把巧姐放在心尖尖上。穆然话说得对:媳妇是娶来疼的,连媳妇都护不了算什么男人?

其他人也各有擢升,因着王家眼看就要倒台,朝中空闲职位很多。圣上很大方,对于这些解决了大越后顾之忧的武官,均给了令人满意的赏赐。宴席结束前,他默默派人宣太医院医正给穆然医治。

而后他想着,殿试也该快些,到时候出来新人,正好填补朝上空出来的缺。

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到真是没有人猜出圣上真实的想法。不过猜出来也没用,当今圣上是有魄力之人,他可以聆听臣子各抒己见,也充分采纳意见。可若是等他拍板,那就不会轻易更改。

如王家这些叛国之人,半个月前三军都看得真切,除非神仙来个时光倒流,不然绝对洗不白。

御医是随着穆然回府的,因着京中并无住处,镇国将军府此时也敏感,他便住在了裴家。

宜悠当然也得跟着过去,同巧姐道别后,她第一次走进裴家。与章家不同,裴家是千年前起有名的大族,虽然这其中起起落落,但整个祖宅还是透出浓浓的书香。

想着陈德仁那做派,再对比裴家低调的奢华,她第一次真正明白,什么才是世家。望着边上风度翩翩的裴子桓,进士出身天子宠臣,世家良好教养,如今他已是京中第一乘龙快婿。

可惜那么多世家,多数葬送在前朝。京中如今只剩裴家一家,同族通婚肯定不可能,不知何人能配得上他。

裴子桓被她看得发毛,忙转移话题:“穆兄腿伤得虽重,但这却是好事。”

“好事?”

“御医方才已经诊治过,因为伤到了骨头,虽然当时疼,也不好养。但这次接骨,养好伤后,日后他的腿脚便与常人无异。”

宜悠喜出望外:“这当真是好事,只是他要受不少罪吧?”

“御医那边有麻沸散,喝下去后,人全身都会麻木。等他清醒过来,接骨已然完成。”

宜悠将心揣回肚子里,她不计较穆然的容貌,但她却心疼,每逢阴雨天腿脚就不灵便的穆然。如今有御医诊治,他应该能好得很快。

“今日在大殿上,穆兄可是做了件惊世骇俗之事。哎,且等他亲自告知于你。”

虽然好奇,但宜悠并未多想。此时此刻,没有什么事比穆然的腿脚更重要。进入房内安慰着穆然,她陪着他一道喝下麻沸散。

御医的手法很是特别,他拿个小木槌轻轻敲打着穆然那条伤腿,用烧酒擦拭后,又重新将结痂的伤口敲开。

即便是饮用了麻沸散,穆然也有些撑不住。宜悠皱眉,却并没有失去理智。面前之人是圣上派来的御医,他定会竭尽全力。而她能做的,只有尽量的安慰穆然。

一个时辰后,御医擦擦满头的大汉:“板子切勿拆下来,伤筋动骨一百天,依老朽看,你最好在京城住半年,待好全了再上任。”

养伤之事乃是升上特批,裴家有着世家的教养,自然表示他们可以一直住在此处。宜悠本有些不好意思,还是裴子桓于她道出实情。

“陈、王、常三家意图与裴家并列,族长早已看他们不顺眼。如今穆然保住证据,将其拉下马,族长很是喜欢你们。”

就这样,宜悠安心的住了下来。没等半个月,外面热闹起来。烜赫一时的王家和陈家,因为通敌卖国,而被圣上诛九族。而常家虽然并未被抓到错处,但也因与两家过从甚密,而被全体罢官。

京中三巨无霸轰然坍塌,只留给众人无尽的谈姿。不过京中话题很快消失,因为在殿试的那一日,游街状元郎的风采,让所有人为之折服。从此之后,京中有头有脸的人家第一乘龙快婿的名单上,又加上了陈睿一名。每每被提及,裴子桓都要感激他吸引火力。

春夏均过,期间常逸之带着李氏入京。因为捐赠的五十万两白银,他被圣上钦赐“高风亮节”的牌匾。有这块匾额,足够他一辈子安稳。

常逸之银钱多,很大方的在京中买下一处宅子,两人也顺势搬过去住。

进入秋日,丰收时节,宜悠却开始发动。有了裴家流传千年的保胎方子,生产很顺利。没过几个时辰,随着一声嘹亮的啼哭,腿脚已经好了的穆然,再次坐到了地上。

“生了,是个哥儿。”

常逸之和李氏陪在一侧,穆然颤抖的抱起襁褓中的孩子。果然如他想的一般,胎发浓密,眉眼间像极了宜悠。

“这孩子真沉,定随了然哥身子骨好。”

外孙的降世给李氏带来了无尽的欢乐,她似乎又年轻了几岁,看得常逸之一阵心荡神驰。趁着给孩子诊脉的功夫,他轻轻抚过李氏的手腕,当即身形止不住晃动。

这脉搏,芸娘有了?

这一日自然是双喜临门,待到晚间,穆然搂住疲惫的睡过去的小媳妇,描摹着她精致的眉眼。

宜悠自生产完后便一直睡,到此时终于清醒。看这床边眼眶发红的穆然,她扬起一抹温婉的笑容。夫妻俩感情正好,中间的小家伙不干,开始嚎哭起来。

喂完奶,她倚在穆然怀中。刚生产完的她并不臃肿,反而多了丝女人的妩媚。

“夫君,还是可起了名?”

“常叔和娘给取了个小名,因为这孩子怀上时,我刚出征。他出生前几日,大越也终于将北夷赶到了罗刹国境内,所以便叫胜哥儿。”

“胜利的胜?”

“恩。”

宜悠描摹着儿子的眉眼:“胜哥儿长得真好看,不知道长大后要做什么。”

“放羊,娶个漂亮媳妇,生娃。生完娃再让他放羊,就这样,老婆孩子热炕头。”

笑过后,宜悠仿佛看到之后的一代又一代,他们踏踏实实,任世事变迁,不求富贵荣华,只求平安喜乐,现世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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