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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自幼长于越京顶级家族,陈德仁见过各色美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无一疏漏,初见时还惊艳,多后也就觉得寡淡无味。

可面前这位却与那些精心雕琢过的大有不同,面貌虽美艳,但比起他所见各色美人也差不了多少。但她身上透出的那股子傲气,与未经拘束的山野之气融到一处,再以一袭红衣衬托,直让人感觉到那扑面而来的旺盛火焰般的跃动。

荣曜秋菊,华茂春松。

脑海中闪烁着骈俪的词句,他径直的愣在那。

巧姐转身时,宜悠便知不妙。可正房地方不大,她总不能挪到姜家人身后躲着。如今见那有如实质的目光,她扬起一抹苦笑。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还请大人成全。”

巧姐也注意到知州眼中的痴迷,若是以往她定会云山雾绕。可经历昨夜之事,一觉醒来,原先章氏教导过,被她刻意忽略的“麻烦事”悉数融会贯通。

仅仅一夜,她却是明白了何为人情世故。

陈德仁自痴迷中醒来,察觉周围眼神暧昧,忙咳嗽一声。

姜通判在他手下兢兢业业,且两家夫人为姑嫂,他不好拒绝姜家。可县丞这些年办事妥帖,章氏手腕圆滑,这一家也不好太过压制,使得州下县丞心寒。

“婚姻乃是大事,你二家且再商议下。”

继续和着稀泥,他端起茶盏,借着氤氲的热气,直愣愣的盯着那漂亮的姑娘。看她所站位置,莫非是县衙丫鬟,那倒是好上手。

心里痒痒,他神色间也带出几丝漫不经心。

宜悠拉回巧姐,并没有再遮住自己。

陈德仁的秉性她也算了解,此人外表虽书卷气浓,心中属于男人的掠夺性却丝毫不少。此时遮遮掩掩,反倒会激起他的好胜之心。

细细思虑着当下处境,陈德仁显然起决定性作用。她虽想帮巧姐走出这片泥潭,却没大公无私到把自己搭进去。

此事与姜陈两家休戚相关,却与她无多大干系。置身事外,她分明看得真切,只要县丞和章氏能丢下面子豁出去,今日之事着实容易。

但为官者,最重要的便是那三分薄面,今日撕破脸,日后怕是有重重艰险,他二人当真舍得?此事她却是万分吃不准。

双方各有思量,姜家却更是着急。知州大人之心,各人分明看得真切。若那宜悠姑娘开口,姜家不免要吃亏。最后一张底牌打出,却没收到预料中的效果。

如今只能趁着对面犹豫之时,将这门亲事砸瓷实。

姜老夫人拐杖点地,在一片寂静中开口:“姜陈两家六礼周全,拜堂已成,儿女姻缘业已在月老处拴上红线。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亲。如今知州大人亲来,大家各退一步,海阔天空。”

说罢她颤巍巍的伸出枯树皮般的手,抚摸着巧姐发顶:“好孩子,祖母知道今日你受委屈。只要你留在姜家,成文这辈子定会待你一心一意。如今我精力越发不济,那库房钥匙和看院对牌竟也常认不清。你就当体恤我这老人家,留下来帮衬着可好?”

未等巧姐言明,被摁下去的姜成文一下跳起来:“祖母,表妹……”

真是不怕神一样的对手,就怕猪一样的队友。姜通判高扬起手,姜成文总算清醒过来,到嘴的话咽下去。

而已说出的话确是再也收不回,方才稍稍犹豫的章氏,见此却是瞬间坚定心思。大喜之日女儿都能遇刺杀,这还不算,姜家竟试图隐瞒此事。将巧姐留在这火坑,日后那刀指不定哪天,她就得来给女儿收尸。

“看我竟是忘了,此事皆因王家小姐而起。怎么来这一会,都不见她踪影。”

提起王霜,姜家众人脸色瞬间难看。好说歹说,陈家看来还是不同意。

“贵人在此,就不带她上来污人眼。”

章氏掐一下陈县丞,后者忙滚出来询问知州:“大人可否赏脸,让那王氏出来见一面。”

知州摆摆手,表示他无所谓,回头继续欣赏他的美人。这一回他已看出些门道,这美人举手投足间透着股随意,定不是平日卑躬屈膝惯了的丫鬟。

能交好官宦家小姐的姑娘,出身定不会差。来云州为官五年,他怎么从未听说过?

蹊跷,着实蹊跷。

饶是宜悠再镇定,被直勾勾的盯着看这么久,也颇有些顶不住。如今王小姐之事再提,她总算对章氏放心,看来她还不曾想出卖自己。

如此,她也得继续努力,好早些脱身:“夫人,王小姐身子重,姜家如今正忙,怕是腾不出人手照看。一路走来万一出点差错可不美,还得有人护持。”

章氏隐晦的瞅一眼知州,随后答应她的要求:“去吧,小心着点。”

应下后,她便喊了一位陪嫁妈妈,二人由姜家引导着同去。昨日来时天色已晚,今日她方才见姜家全貌。正院稳居中央,大且宽敞。四周皆是一排排小院,呈“回”字形拱卫正院。

走着走着,她便觉不对:“这位妈妈,听闻王小姐早前一直养在夫人跟前,其院应当离正院不远。”

带路的老妈妈脸色一瞬间变得很难看,怎么偏生被她瞧出来。夫人昨夜欲送表小姐回乡下,直被少爷哭喊着拦下。刚出门前夫人已给她使眼色,就说没找到表小姐,方才少爷出来这会已被送走。

她想得简单,本打算带二人溜一圈,找一空院瞧瞧便走。如今这般,却是骗不过去。

“表小姐自幼便与府中小姐居于一处。”

宜悠冷笑,扬眉气场全开:“妈妈这般说,是想要我随意敲门,问道院中主人?”

带路妈妈一哆嗦,讪讪的笑道:“昨日喜宴忙碌,如今前面定是喧闹不堪,我这便带你们绕清静小路。”

“那妈妈请。”

说完她指一方向,带路妈妈却越发心惊。此人从未来过姜家,怎如此熟悉?

虽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但她把心思都写在脸上,宜悠哪还有什么不明白。再见陈德仁,前世那些记忆更清晰些。其中不仅有爱恨情仇,更有陈府生活的点滴。

深宅大院布置,虽因花木奇石等点缀而略有差别,但各家主建筑却无太大差别。

当家人居中轴线正中主院,西侧较大庭院一般是高堂所在之所。各少爷幼时与娘亲姐妹同居,一般被养于正房抱厦或耳房,东西厢房则是受宠的小姐所居之所。

王霜能指挥动府中守卫,定是个得宠的。且她能与府中少爷成就好事,其居所定与喜房相距不远,且不在打眼的正房之内。这样的位置,着实不是一般的好找。

一路走过去,很快她便锁定位置。原因无它,各户大门各有特点,这扇门上左右雕刻桃花。如此出格的作为,除却王霜外不做二人想。

“应该便是此处吧?”

妈妈硬着头皮答应下来,上前叩门。宜悠由着她,只给身后自己带来的妈妈使眼色。

几位陪嫁妈妈虽然迂腐,但却格外听话。如今见她一番本事,自是万分折服,当然莫有不从。

门打开,陪嫁妈妈以最快的速度冲进去。一声瓷器碎裂的声音,宜悠进去时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药味。

“命表小姐漱口,往正院去。”

吩咐完她便趴在表小姐耳边:“知州大人如今正在,过了这村,你可就没这店。”

王霜护住肚子,心中却因这句话生起惊涛骇浪。如若她努力一把,赶走那陈巧姐,就可名正言顺的同表哥双宿双飞!

宜悠再次恢复冷静,话不再多而在精。表小姐是个狠人,也是个有心计的人,她自会知晓当如何做。

去时所费时间良多,回来时宜悠不顾妈妈反对。拉着腹部微挺的表小姐,绕着来时路踏过半个姜家主宅。

四合院道路横平竖直,房屋皆坐北朝南,一般不会掉向。耗尽一番功夫,她终于回到来时侧院。深深地看了领路妈妈一眼,她直接半扶半威胁,引表小姐进去。

“夫人,今日我可算见识了何为大家族。妈妈领着我们左拐右拐,一直绕道后罩房那,见过几波忙碌的下人才知走错路。”

一番揶揄,姜老夫人脸上颇为难看。

“没规矩的,还不快下去领罚。”

宜悠轻轻拍下自己脸:“看我这张嘴,向来有什么便说什么,姜老夫人莫要见怪。得亏我们去的及时,进门时,表小姐正在喝药。这一碗红花汤下去,保不齐得一尸两命。老夫人也不用惊慌,我已及时拦下,王小姐腹中胎儿未曾受伤。”

章氏脸色更为阴沉,都已到此时,姜家还存着两份心思。藏着表小姐让她将孩子生下来,一旦抓住就立刻打胎引开众人注意力。

不愧是大族,招数就是多。若是用在旁人身上,那她就当看热闹。可如今用在自家宝贝疙瘩身上,那可就不行。

夫婿虽不顶用,但章家可不是吃素的。娘还健在,这些年她年礼照送,从未有所求,本想留着给睿哥求个好前程。如今再看,若真到那一步,她也不得不行动。

“走这么会路也该累了,你且过来坐下。姜家人多,你且与各长辈打招呼?”

宜悠躲到章氏后面,隔绝住陈德仁视线,同时她也明白章氏回护之心。看来这一趟跑对了,章氏疼女,自会用心去保她这功臣。

放心后她答道:“我规矩也不怎么好,多亏了有王小姐在。有她带着,我也问候了一二长辈。”

章氏笑得更为满意,姜通判这边就不一样了。虽为族长多年,但他所能把控区域也只有正院周围。儿子的糊涂事他也知道,可他子女八个,七仙女加这一根独苗。为了不使宗权旁落,他只能费尽全力保住独子。

如今转悠这一圈,费尽全力压下去的消息确是全毁了。如今已失先机,此事麻烦定不小。

想到这他更气那引路之人,怎生就被别人拿住。

陈家高兴姜家气恼,处于当事人的巧姐却是半气半恼。成个亲闹到如此,如今她虽已决定放下,但胸中终存一丝意难平。昨日呆愣时,宜悠的回护与言语尽数盘旋在脑海。

她走到王氏跟前,纤纤十指戳着她隆起的肚子:“你我素昧平生,你与姜家公子有情,自可找爹娘做主成亲。我虽不才,但也不至于上赶着留下姜公子。同在一州,届时你们所生孩儿,陈家自会派人为其添盆。

可千不该万不该,你不该如此贪婪。说动这些人欺瞒骗婚,利用我出身,为你二人孽情铺路。”

一番话丝毫未提自己被划之事,却直指本质。

话音刚落,门外便有人拍手:“巾帼不让须眉。”

姜通判脸色变得非常难看,来人推门而入,模样比姜通判老许多,面容却有几分相似。

“二叔。”

姜成文也吃惊:“二叔公。”

宜悠乐了,自古二叔是反派。非嫡非幼夹在中间,爹不疼娘不爱,无实权又有野心。他们往往立于族长之侧,虎视眈眈时刻想要夺权。

方才她与这位老翁打过照面,此人可不是个软和的。如今他横插一杠,巧姐这边她终于可以安心。

二叔公先向知州见礼,又与陈县丞行平礼,而后摆足姿态。

“大嫂,侄孙亲事,我这糟老头子自然高兴。但事到如今,却不得不插一句嘴。咱们姜家自祖祖……祖父起便立于云州城,至今已超两百载。虽不若越京城中陈、王、常等世家大族,但行事也有一套章法。”

提到陈家,陈德仁微微点头,却也无太大表现。以陈家地位,他这族中幼子第一任外放便是知州,如此鼎盛大族自是被人追捧对象。吹捧听多了,他早已波澜不惊。

王氏同样未曾说话,她被非名门出身的婆婆压制二十年。如今看她受二叔刁难,高兴都来不及。

姜老夫人无奈叹息,儿媳怎这般蠢笨。

“自是如此,姜家名声不能丢。”

“有大嫂此言,我便放心。姜家于云州素有清名,家风淳朴,从不做这等辱没家名之事。成文亲事,确实是姜家于陈家有愧。大哥已不在,我亦是今日方知此事。作为族中最长者,我代全族向县丞和夫人赔罪。”

不疾不徐的说完,他却欲施大礼。刚屈膝,章氏掐一把陈县丞,陈县丞忙扶起他。

“使不得,使不得。”

“赔礼自是要郑重,此事却乃姜家之错。”

章氏上前:“这怎生使得。”

“姜家于小姐名声有碍,自得好生赔罪。”

巧姐跟上去:“姜二叔公莫要如此,您是长辈,如此且不折煞我一家。”

三跪三让,一番礼数总是做全了。姜通判眼睁睁的,看着陈家来的三人,开始与二叔相谈甚欢。此刻他已无暇顾及那引路妈妈过失。二叔本就有辈分上的优势,近年来势力越发大涨,若再得陈县丞为外援,怕是他再也无法压服府中。

章氏所想却完全不同,之所以不敢轻举妄动,无非就是怕与姜家结仇,引来其全族报复。如今姜家长房二房争斗,自无暇去祸害陈家与她在国子监读书的儿子。

当即她便决定,交好这位刚见面的姜家二叔。

再次掐下丈夫,陈县丞哀叹着自己的腰,拿出当年中举时的那点墨水,直言“姜家数百载,二叔最得其风骨”,毕竟是中举之人,腹中多少有些干货。几句话下来,直把姜家二叔夸成一朵花。

姜二叔虽爱权,但他最崇拜的却是腹郁诗书之人。虽读书有限,听不太懂那些溢美之词,但不妨碍他对陈县丞的欣赏。短暂的交谈后,他心中敬仰亲近之情却已是十分浓烈。当听说陈县丞之子陈睿如今就读于全国最高学府,他心中的圣地国子监时,心中那份激动化为实质,聚沙成塔,直接高过他对亲爹的尊敬。

而后他越看巧姐越是顺眼:文化人的妹妹就是不一般,单看着便令人心生欢愉。他那考过秀才后便再无建树的窝囊侄子,怎能糟蹋如此佳人。

如此,原先单纯的拆台,如今变成拯救可怜的亲妹妹为主,拆台为辅。

“族长,我说句公道话,盖头没掀、合卺酒还未饮,月老那根线也就还没打结,这边不算亲事成。既然成文有心仪之人,且两人已有子嗣,咱们做长辈的不若成全。依我看来,小辈高兴便好。成文明年便要春闱,了却他这桩心愿,也好让他安心读书。”

我知你顾念姜家名声,可圣人有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索性如今大错未成,取消亲事好生补偿,旁人自是说不得什么。

知州大人也在此,他素欲为人着想。大人如此仁慈,我姜家也不能使大人难做。”

宜悠垂眸唇角抽搐,这位二叔公着实是个人才。没曾想她出去溜达一圈,逮来了通关必备小BOSS,顺带竟招来一名终极大BOSS。

陈德仁自知尹氏与王氏关系,可大丈夫岂能皆听一妇人之言。况且小美人在陈家一方,这一会见她如此机敏,他更是爱不释手。如此他打定主意,怎么都不能留下坏印象。

“本官今日来只为做一见证,事实如何,还赖你二家商议。”

章氏更高兴,姜通判却是彻底蔫了。成文若真娶王家旁支的旁支中一小商户女为妻,用不了几年长房将彻底势微,府中大权尽归二房。

再恨自己被儿子绝食闹得心软,未将这祸害送出去,他却是束手无策。

“成文,你……”

刚想让儿子挽回,休息一夜精力充沛的表妹却冲过去抱住表哥:“表哥,救救我们的孩子。姑母,我是真心爱慕表哥,这一切都是我的错,还请你留下这孩子,他可是姜家长孙。”

姜成文显然更喜欢他柔弱的表妹,抛却愧疚,他直接抱住自家表妹:“祖母,娘,就依二叔公所言,还请成全我与表妹!”

姜二叔公在一旁敲边鼓:“既然你情我愿,我姜家岂是那棒打鸳鸯之辈。成文起来,二叔公这就命人开宗祠,告知你祖父。”

“多谢二叔公。”

猪队友先行感恩戴德,王表妹志得意满,姜家长房其余人却如霜打的茄子。

陈德仁起身拍手:“事已至此,我看就也不用再商议下去。”

章氏微微欠身:“知州大人所言有礼,还请将生辰八字与文定之物归还。我等出门前,已于云县调派人手,正好将一应物件取回家。”

陈县丞点头,来时他已调派民兵,这时辰他们应已行至半路。

姜家着实不像话,若不是念着其在州城势大,他定会直接砸了这府门。一口气憋在心里,他开始合计姜家在县里的那千亩良田。如此欺瞒,还敢在他脚下收租,真把他当泥捏的不成?

平素畏妻如虎,不显山不漏水的陈县丞,如今却是想到一连串毒计。

日后宜悠悉数听闻,只得夸赞一句人不可貌相。

当然那是后话,失去知州支持,姜家长房再无后继之力。

时至正午,经过宜悠那一番闹腾,姜家全族已然知晓此事。惊叹正院族长一家保密功夫做得好的同时,众人多数脸黑。

姜家历代并无高官,能立于云州二百年,且越发繁盛,靠得就是清正的家风。家风难成且易毁,姜成文这一情圣,至少将二百年的老底毁去五成。

普通族人怎么能不恨!

如果眼光能杀人,姜家长房肯定一秒变剁馅。

“请供桌!”

新妇进门第二日,拜祭祖先牌位后方可于族谱上添名。姜家早有人准备好,谁知如今不是新妇来祭祖,而是如过六礼时那般,昭告祖先

这门亲事、它黄了!

巧姐站在章氏身后,手心攥紧紧攥着宜悠,胳膊上传来阵阵颤抖。

宜悠唇贴到她耳朵上:“会有更好的。”

巧姐昂头:“我是怕他们出差错。”

宜悠未曾与她辩驳,十六岁之人经历此事,心中怎可能如老僧般古井无波。再看另外一旁,王表妹低头,却掩不住翘起的唇角。姜夫人王氏神色平静,未曾有一丝苦恼。

这二人如今怕是沉浸在掌控姜家的美梦中,他们却不知,先有权力后有族长。就如沈福海,在老太太支持下稳占族长名份,可最终不还是被轻易赶下台。族长之名固然重要,可真正使族人拧成一股绳,民心所向者才是无冕之王。

二叔公向前念道:“云州姜家,传承百年。得圣人之教化,族中子弟清正,未曾有辱家风……”

长长一段咬文嚼字,大致意思却是姜成文不守家规,于陈家有愧,于家族有亏。他身为族中长辈没教导好便是一桩大错,在此向祖先认罪,向族人赔不是,同时也向陈家道歉。

姜通判倒是想说这段话,可辈分不高,轮不到他作秀。他只能眼睁睁看着二叔在族人中的声望再涨一大截。

章氏掐着陈县丞表态:“家大业大,难免有所疏漏。两家世交,陈家亦不会过分苛责。”

读书人就是明理。这是姜二叔公的心声。

陈县丞唱了红脸,章氏也站出来唱白脸:本来我等不想多追究,只是我闺女差点被捅个对穿,始作俑者是否该受罚?姜家守卫如此森严,都能纵容此事,也该多多注意。

甚至她半威胁道:“得亏巧姐躲过,但府中老弱妇孺亦不少,平日难免有口角。若是都效仿于此,长此以往家宅不宁。”

说完她恢复温和的笑意,躬身告罪:我一外人,实不该多管贵府之事。若有不当之处,敬请海涵。

陈县丞笑得像个弥勒佛:“内子出于京城章氏,家中以武起家,脾气就是直爽。”

一番赤果果的炫耀后,众人总算记起平日低调的陈夫人来历。京城章氏,虽然不显山不露水,但那也不是颗软柿子。

宜悠瞪大眼睛,她总算明白何为卸磨杀驴,何为秋后算账,何为狼狈为奸,何为炫耀,何为让人有苦说不出!

陈县丞和章氏虽然对内鸡飞狗跳,但对外简一唱一和,这配合简直绝了。

不信各位且看,那边王表妹脸白的如蜡纸,身子抖成糠筛,浑身上下摇摇欲坠。姜表哥扶住他,欲要化身咆哮马,却被王氏死死压住。

姜二叔公完全胳膊肘朝陈家拐:“上苍有好生之德,王氏腹中有子,待起产下后,即往家庙祈福。”

前面说过,大越家庙与后世那种好吃好喝好伺候且清静的佛门避难圣地不同。一入家庙,衣食住行皆需自己动手。

想穿衣,自己种棉采麻织布缝纫;

想吃饭,自己种田打粮,劈柴少火炊粥;

住房漏雨,自己和泥抹屋顶;

闷了欲要出行,对不住,您是来赎罪不是来度假的,闷了抄家规打发时间!

如此严苛的规定,使得家庙成为每个族人心中的噩梦。且一入家庙,证明此人德行有亏,即使期满归家,亦会低人一头。

王表妹总算如愿入了姜家,只不过,迎接她的不是原先想象中的宽宅广厦、华服美婢。而姜成文,已有子女且经历退亲的他,再不会找到太好的姻缘。以他人品才学,今生怕是难成大事。

宗族已开,章氏来之前已带全文定之物、生辰八字与婚书。

收回巧姐一干事物,她刚想将婚书抽回,倚靠着宜悠的巧姐却施施然走上前。自章氏手中抽出婚书,她走上前,将其投入宗祠前燃香的炭火盆中。

火苗一窜老高,二人婚书灰飞烟灭。

而后她挺直身板,走到姜成文与王表妹面前。伸出双手,一左一右牵起二人双手,将其搭在一起,朝王氏笑笑。

“王表妹是伯母看着长大,品行定是极好。你二人既两情相悦,那我成全你们,祝你们白头到老。”

酒窝再现,笑容甜美,除却姜家长房,在场众人都得夸一声陈家小姐大度知礼。

而姜成文和王霜却觉一股寒意顺着脊柱往上爬。

白头到老,他们还有这可能?即便没问出来,两人却是心里有底。

带着得体的笑容,巧姐一路走回来,心中全是冷笑。这对贱人既然如此相亲相爱,那还是绑在一处相亲相爱一辈子的好,免得姜成文祸害别家好姑娘。

“没事了。”

宜悠牵住她,虽不理解巧姐此举用意,但她却看到了日后结果。

在家庙呆过且劣迹斑斑的宗妇,懦弱无能的宗子。要么姜家长房败落,要么姜家走向灭亡。

相信以姜二叔公的才智,定不会任由姜成文毁灭姜家。

待到宗祠这一边彻底忙完,吴妈妈悄悄走进,带来一绝佳消息:钱大召集县城闲散民兵,已到云州城。

“这下可好,也不愁人抬嫁妆。”

章氏满是喜悦,心怀憧憬的姜二叔公放人进来。陈家二百余人,抬着昨日黄昏才进门的嫁妆招摇过市。姜家自知理亏,也不好主动索要聘礼。章氏还不知陈县丞打姜家田地主意,她心下合计,女儿受这般大委屈,短时间内她无法再使手段报复,挖掉价值连城的聘礼也好。

姜通判未主动索要,他打着陈家有气节,主动退回的主意。三等四等,直到库房搬空,仍未见其说一句客气话。

他抹不开面子,王氏却肉疼。当初心虚,为表郑重她拿出压箱底的东西下聘。眼见陈家全拉走,当真如剜她肉一般。

上前一步她拉住章氏:“章家姐姐,当初那对玉如意,是姜家传家之物。你看……”

潜在意思很清楚,姜家传家之物你总不好拿走。要留,你总不能只留这一件,最起码留个几箱,最好是全数留下。

提起玉如意,四位陪嫁妈妈神情变得十分怪异。几人一阵叽咕,最后还是吴妈妈告知章氏。

“真是不巧,看那对玉如意着实好,我便做主将其拿出来摆在洞房中。昨晚表小姐一闹,慌乱间掀翻供桌,把玉如意给砸(cei)了。”

说完章氏一脸你怎么这么不小心,语气间颇意味深长:我只当是个稀罕玩意,从未听说此乃姜府传家之物,王妹妹对这桩亲事还真是“郑重”!

姜家人又一阵肉疼,然此事能怪谁?无论如何,都怪不到人家陈家头上。

都是长房惹的祸长房七宗罪又加一条。

“老钱快些启程,免得又得破例开宵禁。”

两百人的队伍正式启程,如来时那般经过云州最繁华的街市。即便未曾多嘴多舌,但姜家之事还是在天黑前传遍云州府。

章氏望着远去的队伍,原先她顾虑甚多,没曾想天降姜家二房。

这般欺辱于巧姐,她必动用一切势力,让姜家长房不死也脱层皮。

姜通判跟在知州大人身后走来,经此一役长房元气大伤。虽恼恨知州大人出尔反尔,但他也得好生巴结着。

毕竟知州手下通判不止他一人,知州离开他完全没影响,他离开知州却是全完了。

诚恳的道歉过后,他决定成人之美。主动提出,姜陈二家结亲,当日曾在州府衙门备案。择日不如撞日,不若趁今日二家悉数在场,前去注销。

陈德仁琢磨下“悉数到场”的含义,拍拍姜通判肩膀,点头应允。

“去知州府?”

章氏顺着知州大人的眼神看向宜悠,有些后悔。早知如此,方才她便命其随嫁妆队伍归家。那样虽费点脚程,但也不至于被逮个正着。

“知州大人今日疲惫,不若往日再叨扰?”

陈德仁皱眉,这章氏怎如此阻拦:“我等为官者,本就旨在为民办事。如今未过正午,天色尚早。”

说罢他便往陈县丞边上走来,微退一步,刚好靠着宜悠。

宜悠心下犯苦,危机已过,方才她便想开溜。无奈巧姐经此事后竟十分黏她,拉着手可怜巴巴的要一起走。她总不能让这位大小姐走十几里,只能留下陪她。

我可被你害苦了。

巧姐也回过神来,颇为讲义气的拍拍宜悠。

“男女大防,我贴着爹爹站,你稍离远点。”

宜悠彻底跪倒,果然巧姐道行还不够。云州乃是陈德仁地盘,莫说是一人之隔,便是实打实的厚墙,凿穿也是陈德仁一句话的事。

想到这她也死心,方才她早走一步又如何。陈德仁若是有心,也会找到云县。平民对上知州,那是绝对差距。

如今之计,无外乎让陈德仁对她死心甚至厌恶。

默默回忆着,此人最讨厌什么?当初他于她那般纵容,情到浓时也曾说过他就喜欢那天真不做伪的性子。回忆今日之事,竟是样样符合。

低头,她却是万分头疼。第一印象已成,再扭转可就万分困难。可她并不悔如此做,保住巧姐是她所愿,为此她也彻底赢得章氏信任和喜爱。有县衙撑腰,日后自家孤儿寡母只要安分守己,定无人敢欺。

章氏横了女儿一眼,对待姜通判可以随意些。对知州,却必须得尊敬。

女儿此法看似十分巧妙,在场一众人精谁看不出来。没见那姜通判已凑到右边,一双贼溜溜的招子直往宜悠身上瞄。

于人留坏印象,又丝毫不顶用,当真赔了夫人又折兵。默默记下回去后好生教导女儿,她却是打算进府后再行观察。

姜通判习惯钻营,既然形象已毁,他也不端架子:“这位姑娘好生伶俐,先前怎从未听说过。”

“通判大人夸赞,民女着实愧不敢当。”这是陈德仁最腻歪的谦虚虚伪。

“姑娘何必如此谦虚,莫非自外地而来?”

章氏接话:“通判,女儿家名讳家籍,怎能随便告知外人。此处人多嘴杂,更需多多注意。”

姜府离陈府,也就是府衙所在之处并不远。陈德仁提议,一行人干脆步行,于是才有了姜通判之机。

姜通判闹个大红脸,别说他恨死了这牙尖嘴利的死丫头片子,自无一丝倾慕之心。便是有,他也不敢去挖知州大人墙角。

闹个大红脸,他默默抬头望天。

陈德仁趁机回头,扬起君子的微笑:“听这姑娘口音,也知是本地人,这应是陈县丞治下之女。”

陈县丞却是不敢不答:“正是,此女与小女交好,此番便前来送嫁。”

“本官在京时,亦有如此交好之人。有一二密友相陪,着实是人生之幸。不知此人乃是何家之女,观其样貌,竟似大家出身。”

同样的话,姜通判一猥琐大叔问出来就带着别样的暧昧。而颇有风姿的上官陈德仁说出,那便格外自然。

宜悠掐下手心,前世她就是这般被陈德仁所迷倒。直到死过一回,她依旧不明白,为何原本将她捧在手心疼宠的人,一夕翻脸那般无情。

不过原因如何已不再重要,对于此人她早已无爱无恨。如今她只需尽力,保证从陈府全身而退即可。

章氏赔笑尽量忽略重点:“知州大人所言甚是,巧姐有这丫头相伴,我们二人也能放心。”

陈德仁有些丧气,下官极力阻挠。再看那姑娘那般瑟缩,不若方才神采飞扬,这样当真无趣。正当他准备收手时,却突然见到她那握紧的拳头。

心下失笑,小野猫还跟他耍起了心眼,当真有趣得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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