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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宜悠一夜没睡,到天明时脸上挂着两只大大的黑眼圈。一旁的巧姐虽稍显憔悴,神色间却兴奋异常。

“云林村的水塘,当真比府里池子还要大?”

“山上有野兔,定比府中养得兔子要活泼些、可爱些。”

“篱笆做墙,稀稀拉拉的,那不随时可以看到墙外边是什么模样,比又笨又厚的砖瓦墙好多了。”

闲来无事两人便闲聊起来,农家虽清苦,但这一切对巧姐来说无不透露着陌生与新奇。

“回家后我一定要去看看!”

握拳,她双颊边酒窝收起,双眼晶晶亮。

缓了一天,先前退亲的阴影已悉数除去,巧姐再次活蹦乱跳。而宜悠也不自觉为她所感染,仇恨与忧虑退去。朝日初升,一切充满希望。

两人这边一宿没睡,章氏也未曾歇息好。她虽不信佛也不拜三清,但她笃信善恶到头终有报。宜悠帮了家中那么大忙,怎么都不能让她落入陈德仁之手。

故而黎明鸡鸣之时,她便拉起陈县丞。草草用过早膳,忙不迭以秋收为名告辞。

“总算出来了,娘你还不知,昨夜我醉酒沉睡,宜悠竟被那知州大人逮去。”

宜悠却是想着方才告辞时,陈德仁仿若没事人般的神色。若是一般人见此,定会觉得知州大人宽宏大量,不与升斗小民多做计较。

而她却不得不多想,位高权重之人往往两极分化。要么胸怀宽广遇事一笑置之,要么城府如无底洞般深,对惹他不悦者暗中打击。陈德仁明显属于后者,虽面上一副和善姿态,他却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之人。

若今早他借机发难还好,如此这般,怕是酝酿着别的什么事。

“宜悠。”

她忙坐正:“夫人有何指教。”

“对我不用如此客气,你与巧姐关系好,可唤我一声伯母。”

宜悠从善如流的改口,恰到好处的露出一丝赧然:“伯母,此事皆因宜悠而起,实在带累你们。”

客气话人人都爱听,章氏本是看在她与巧姐情谊的份上相帮,如今却多了一丝真心。

“婚姻之事,向来讲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依我看,怕是用不了几日,便会有媒婆登门。”

宜悠却知媒婆那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俗话说“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四五十岁的婆子最是口没遮拦的时候。心善的媒婆尚且好些,若是遇到那贪财好利的,黑的能说成白的。稍不如意断了他们财路,这些人能编出各种花样坏了姑娘家名声。

流言蜚语猛如虎,投缳吞金的姑娘也不是没有。

“沈家日子虽不富裕,但安生着也颇喜乐,我是断不会去与人做小。”

章氏更是欣赏:“小小年纪便能忍住富贵名利之诱惑,你这般便很好。”

宜悠垂眸,她哪是那种能忍住的女子。不过是走了一遭,经历过方知其中艰险,心生退却罢了。

“县里那些个婆子,我且能为你管上一管。若是云州来人,还需你去应对。”

“父母之命却在媒妁之言之前,媒婆手段再厉害,终归不是能做主的父母。我自会将心意告知于娘,她定会为我遮挡一二。”

说到这恰好出城门,章氏也适时收住话题。

云州东边靠海,北倚云泉山,乃是越京后关内第二天险。

过云泉山便是沃野千里,使得此地不若越京那般荒凉,自古便是兵家与朝廷必争之地。

如此重镇,城墙自是巍峨庄重,内外两层城门高八丈,仅比越京九丈九低一线。前夜进城时未曾看清,今日下马车,立于城门前仰头观望,她不由生出凡人若蝼蚁之感。

“押送的官爷们回城了。”门吏如此喊道。

章氏想都没想,立刻命自家马车靠边。

“押送?”莫非是穆然所在的那支,算算时日,似乎正是今日。

巧姐小声的为她解释,每年秋收后便是秋决,此时也是赴京高潮。押送嫌犯只是其中很小的一桩事,各府各州要赶在入冬前将一年收成送入京中。

“那些收成一般是折成银子,这还不算什么,更重要的还在后面。”

宜悠模糊的想起:“莫非是孝敬京中那些老爷?”

巧姐一副你怎么知道的惊奇模样:“便是如此,我爹每年都要为此事发愁。”

“今年不必了!”宜悠胸有成竹。

“为何?”

她也没卖关子,小声附在她耳边说道:“百年姜家的传家宝,如今不正摆在县衙大院。”

“也是,如此向来,出嫁还真是桩好营生,怪不得那么多人喜欢仙人跳。”

巧姐单手托腮,伸出手指头,竟是算起她所得利益。半晌她突然兴奋的睁眼:“当真是划算,多来几次,我全家便是几辈子都吃着不尽。”

章氏初时还未当一回事,如今听她这般说,伸手谈下她的额头。

“哪有女儿家如你这般想,娘不缺你那点东西。”

“疼!”

巧姐捂住头,撒娇逃过一劫。

两人闲聊这一会,差役也入内门。走在前面的是一年轻将军,与其余人蓝色布衣皆不同,他一身甲胄,胸前镶嵌白虎护甲。

陈县丞忙下车站立好,喃喃道:“是军监大人。”

巧姐疑惑:“爹,军监?看他那派头,竟是比知州大人还要大。”

她未刻意压低声音,马上将军扭头朝向这边,行于另外一侧的穆然亦看过去,恰好见到四人。

打马慢慢行来,他先看了眼宜悠,而后正色道:“廖兄,这便是我与你提及的县丞陈大人。大人,此乃廖将军之侄,圣上钦点的云州监军,廖其廷。”

少年立于马上,松开缰绳拱拱手:“陈大人。”

“下官见过廖小将军。”

“不必多礼。在京时,伯父与在下常听穆兄提及陈大人,他赞你踏实肯干,为官造福一方。”

饶是陈县丞脸皮再厚,此刻也难免激动。两人夸赞廖将军几句,便打马前去与大部队汇合。

“看他那模样,竟是连马都不肯下。”

廖业廷长着一副桃花面,一路赢得云州城内小媳妇大姑娘的青眼无数,这其中却不包括巧姐。

“那般年纪,定是仗着父祖荫封。待兄长来年中举,定要比他更厉害。”

安抚着巧姐,宜悠却是不以为然。廖小将军脾性是傲,可他行事间却丝毫让人挑不出差错。

章氏更为直白,点下女儿鼻子:“你这傻丫头,他分明是在给穆然做面子。你没看到,穆然衣着虽未变,位置却在众人之前。他本就是廖将军旧部,廖将军子侄来云州,岂能毫无打算?”

巧姐沉默,扭头朝宜悠吐吐舌头,瞪大眼一副不忿之状。宜悠见她俏皮,虽认同章氏,但也莞尔一笑。

临到县衙下车时,陈县丞所言印证了章氏猜测。穆然已经升为县尉,成为记录在吏部的朝廷命官,负责县内一应兵事物。

“与前朝不同,大越尚武。武将名义上与文臣对等,实际薪俸却要比文臣高半级。穆然如今,已是与我平起平坐。”

什么?

穆然竟有此等造化?隐隐的,他竟与如今正得势的廖将军有关。那前世她退亲后,他带穆宇远走他乡,应当不是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凄惨。虽不确定,但她心中却隐隐有了怀疑。

章氏宽慰:“他秉性宽和,定没少在廖将军面前为你美言。”

陈县丞本有不平,他中举是已二十有二,历任三届县丞丝毫未曾升迁。如今穆然年方弱冠,竟已于他平起平坐,他心中自是不甚舒适。可想到廖小将军那几句话,那点怒气也就散去。

京中大家看不上他,若是能与廖将军搭上线,未尝不是一道契机。

“天色已不早,宜悠先归家,与娘亲整理家务。”

夫妻二人正在讨论要事,也未多挽留她。章氏喊来下人,为她准备一顶轿子,送她归家。

宜悠还是第一次坐软轿,前世她虽富贵,但终年不出府,哪有坐软轿的机会。

轿夫抬得极为平稳,舒展开坐在里面,她想象着从前双腿走路时的情境。虽那时也不累,但总少了这一份惬意。

富贵之家的日子就是舒坦,待过两年家中余钱多后,她也要置办一顶轿子,让李氏和长生也得有此享受。

赚钱的心思再次浮上来,其余琐事也就显得没那般扰人。慢慢合计着,她掀开帘子看向两边的商铺。

五谷斋那块大气的牌子已经换掉,只是一个照面,铺中便有二人捧着米面走出,想来生意极好。

再往前走便是吴琼阁,想到长生那戴着极为好看的转运珠,她颇为意动。

“麻烦几位师傅,就停在这里,你们且先回去歇息。”

轿子再舒服,终归不是自家的。在未曾有这份本事之前,她总不能耽于享受,毕竟这世上生于忧患死于安乐之人并不在少数。

“吴掌柜,宜悠又来叨扰于你。”

一场官司拉紧两者间距离,吴琼又酷爱沈家包子,是以如今两家交情甚笃。

“伙计,上茶。”

宜悠捧着茶,眼睛却扫一圈旁边精致的收拾。身为女子,多喜欢精美的珠钗,宜悠也不例外。

“有何喜欢的,我可折本卖于你。”

“吴琼阁首饰放在云州城也不算差,我可是买不起。今日前来,乃是想问有无金制的转运珠。”

“你来得正巧,恰好来了一批。”

宜悠取来一看,豆粒大小的金珠上雕有十二生肖,端得是一番巧心思。李氏属虎,她属马,挑出两颗,想到穆然她鬼使神差的多拿起一颗。

虽然吴掌柜说要折价,但她还是全价付清。

“此物费功不费料,若只收金之成本,掌柜怕是真要亏本,此便宜我确是不能占。”

吴掌柜素来精打细算,收下后立刻亲自给她斟茶。

“你此番前来,除却转运珠,可还有它事?”

“掌柜高明,果然看出来。实不相瞒,我欲开一包子铺,相中了这条街上商家。可我家搬入县城时日尚且,对此不甚了解,还得向掌柜请教一二。”

吴掌柜蹙眉,向她说明情况:“商铺多为祖产,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生计皆靠此物。若非到迫不得已,实少有转卖之人。”

宜悠这才明了,事情没有她想象的那般简单。就如云林村沈家宗族贡田,自有沈家起就只进不出。农户一般不卖田产,商户自不会售卖其经营许久赖以生存的商铺。

吴掌柜见她满是忧愁,不由有些可怜:“不过凡事无绝对,我倒是知晓一家。”

“掌柜请讲。”

“便是五谷斋相邻的那家绣坊,原本也是极为昌盛的一家。无奈前些年,绣坊掌柜父兄皆被征召入伍,十几年杳无音信,战场归来的同乡只带回两包头发。那家娘子突逢大变,身体确实一日不如一日,膝下幼女年方五岁,定是顶不起家业。你若着人前去相说,指不定能成。”

宜悠记下,眼见时至中午,便告辞归家。

还没等靠近家门,一只小团子便冲上来。

“姐姐。”

“长生,这时辰你当在家中习字。”

长生退后三步,将满是泥巴的小手背在身后:“我……下午再写。”

点点他鼻子,宜悠颇为无奈。沈家这些年没出个秀才,她也没指望长生中举做官,只愿他多识点字,日后不做那睁眼瞎。

“看你黑成这样,这几****不在家,怕是你又玩野了。我且问问,一从十横,后面是什么?”

“一从十横,百立千僵。百立千僵,百立千僵……”

“千十相望,万百相当。”

听到穆宇小声提示,长生忙重复一遍,而后满脸崇拜:“穆宇,还是你厉害。”

“你啊!”

宜悠无奈的看向弟弟,默默穆宇的头:“你哥哥已从越京归来,如今正在州府禀报事物,天黑前定能归家。”

穆宇难掩兴奋:“真的?”

“恩,咱们先进去。咦,让我看看长生背后藏的什么?”

拉过弟弟的手,她却见一泥塑小人。虽稍显粗糙,但四肢却分明。再往下看,双腿间顶出一大截。当即她大惊,是谁教坏了小孩子。

“这是何意?”

得知姐姐有兴趣,长生也兴奋:“是大刀,穆大哥拿得那种刀。我本来想削个木剑,可是却劈不动。”

宜悠松一口气,原来是误会一场。再看小人肩膀宽阔些,上面延伸出两个尖角。

“莫非,这是将军身上的甲胄?”

“恩。”长生小脑袋点得像拨浪鼓。

自李氏和离后,宜悠少见他这般法子内心的欢喜,如今自是只有鼓励。

“长生,你若能学会那算学,姐姐便寻匠人为你刻一把木剑。”

长生满是泥巴的手自水盆中伸出,击向她的手掌:“说定了,不许反悔?”

“定了,不会反悔。”

“好,我定好好背,姐姐且先准备好木剑。”

宜悠笑得温柔,是她想错了,大人尚且会忍不住外物诱惑,小孩子哪有那么强的定性。有点东西引着,他总不缺劲头。

将他小爪子摁在水里,水中刚好倒映着穆宇的脸。没有羡慕和嫉妒,他仍沉浸在哥哥要回来的喜悦中。

虽觉前世他未曾凄惨,可她却是习惯的关心:“穆宇,你想要木剑么?”

穆宇摇头:“二丫姐,我不用,我喜欢写字。”

“喜欢写字好,二丫姐就写不好字。待你与长生学完这一册,我予你缝一书囊如何?”

“书囊,是学堂中那些哥哥们提的东西么?”

“便是那物,可将书本放于其中。等明年开春你们俩也到了年岁,二丫姐送你们入蒙学可好?”

“我自是愿意,不过此事要与哥哥商议。”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宜悠擦净长生小手,见李氏还未赶集回来,便招呼守在家中的刘妈妈,二人一同做饭。

待到赶集李氏归来,已是正午。秋老虎已过,秋日的骄阳打在眼皮上,令人昏昏欲睡。

疲惫了一日的李氏,此刻却是毫无睡意。

着起急来,她拳头直接招呼在宜悠背上:“那可是知州大人,你怎么偏生招惹上他!”

左右李氏拳头不重,宜悠也不躲:“这能怪得了谁,还不是怪娘太美,然后把女儿生得天生丽质难自弃。我只是随巧姐去姜家,谁曾想竟能遇上那知州大人。”

李氏恨铁不成钢,咧下她的嘴:“都到此时,你还有心去笑。远的不说,柳姨娘的事可是你亲手经办?那知州太太定是大户人家出身,岂是小小程家可堪比肩。人家捏死你,只需要动动手指头。”

宜悠心道,她连手指头都不需要动,两片嘴唇轻轻一碰,自有无数下人前赴后继。

不敢火上浇油,这话只能憋在心里:“娘,婚姻之事可讲究父母之命,您绷住就行。”

李氏脸色总算缓和:“好在你名声不算好,咱们也不用怕那媒婆。”

宜悠吐吐舌头:“娘,哪有你这般诋毁亲闺女的。好,名声不好没关系,只要咱家日子好就成。”

“你啊!”

李氏眉头皱成疙瘩:“先吃饭,这几****不要出门。若是有媒婆上门,全都由我出面。”

宜悠忙打住她,又将那商铺之事道出。

“女儿本想出去打探一番,毕竟先下手为强。”

李氏跳起来,给她一计如来神掌。

“不行!这么些年过来了,买铺子也不急于这一时。你若是出去,直接被歹人绑去污了名节,那铺子干脆也别开。”

想到陈德仁那无所不用其极的本质,宜悠蔫了。

饭后自有刘妈妈和碧桃收拾碗筷,她干脆拿起尺子丈量长生与穆宇的尺寸,裁布开始为其做书囊。

沈家四合院暂时陷入平静,知州府却是炸开天。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陈德仁暂时忘却了小野猫,全身心投入愤怒中。

“老爷这是为何?”

尹氏不来还好,一来更是火上浇油。

“当初岳父不是曾上本,由我兼任云州军监。如今朝廷派下个乳臭未干的小子,圣上亲颁旨意,任其为军监。”

越说他便越气,与先前的任何朝代不同,大越是朵奇葩。

开国皇帝坚信:强盛的武力才能维持政权稳固,只有强大到攘平四夷的军队,才能守护天朝万邦来朝的地位。先前主张礼仪之邦,对番邦仁慈友爱的世家,全都被他一削到底。朝廷上下只一种声音:打。打赢了让周边小国称臣纳岁贡,岁贡不足继续打,以战养战。

如此土匪般的朝廷,武将一改先前被压制的地位。文臣无奈只得火力全开,如此两者势均力敌,出奇的和谐。

“这……夫君切莫忧心,我且去问问爹爹。”

廖其廷不止对陈县丞傲,对待陈德仁他继续傲。方才一进门,他便毫不客气的掏出圣旨官印,公事公办的要求接手云州守军大权。陈德仁稍作拖延,他便以圣旨相压。

陈德仁如今正在气头上:“如今已成事实,岳父若有心,怎会令我到如此尴尬境地。”

再看臃肿的妻子,如今却丝毫引不起他怜惜。他不由想起昨日小野猫说过的那般话。这些年她把控住后院,他只得一庶子,这其中莫非真有蹊跷?

“你且先安心养胎,府务暂交梅子掌管。”

“臣妾如今……”

陈德仁耐下心思:“这一胎不得有失,你切莫忧心,梅子定是个好的。”

尹氏神色很不好看,正是梅姨娘当家,她才会担心。可在老爷面前,她总不能如此说。不甘的退下,她合计着,不过半年而已,有她坐镇那贱人还翻不出花样。

不过……也该再进个新人。昨日见过的那宜悠,模样好人也不狐媚,就她吧。她且将事办好,也予老爷一个惊喜。

便是如此,陈德仁腾不出手之事,尹氏却会主动接过。

陈德仁向来善于察言观色,将尹氏反应看在眼里,他更是烦躁。监军与知州向来互相节制,如今武将地位高,此举不啻他头顶上来一太上皇!且这太上皇靠山乃是廖将军,他当真惹不起。

如此当如何是好?瞧着桌上所书折子,正是与陈县丞商议之事,彻查官员隐没土地。

之所以隐而不发,正是因为此事却是与圣上之外所有当权者为敌,他尚无那胆量。

如今心绪一乱,他却想到别处。粮草迟早要筹集,若他率先解决此事,那便是廖大将军衣食父母,到时武将自不可过分压制于他。

天平倾斜,他合计着,这一年官粮已运往京城,接下来便是地方官进献奇珍异宝于皇亲国戚、权贵忠臣之时,不若趁此奏上折子。

陈德仁正在气头上,已是完全忘却,官员比之百姓是一个多难缠的群体。他削没各家利益,不啻于捅了马蜂窝。

这些事宜悠一无所知,她虽知陈府定会出难题,可她却无法控制陈府动向。

作为一升斗小民,她还需做工养家。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过,她实在没太多的心思放在忧愁上。

书囊易于裁剪,不过既是弟弟和穆宇要用,她便多费了一份心思,打算于正面绣上图案。

检查完两人大字,长生依旧鬼画符,穆宇却横平竖直,丝毫未因穆然不时将归来而心生急躁。

虽然自家弟弟总被别人家孩子比成渣,但此事她却早已司空见惯,遗憾着也就彻底接受。

“你们想要什么图?”

意料之中,长生选了威武的大刀,而穆宇则是择一笔架。

宜悠拿起石墨,开始在布上描图。虽不擅毛笔字,但画些花样却是难不倒她。几下画出来,两小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天色渐渐暗下来,她卷收起来系好正准备明日再做。门外却响起敲门声,碧桃开门,高声吆喝着。

“是穆衙役上门。”

穆宇再不见少儿老成,跨过门槛跑出去。

宜悠拈起最后一颗转运珠,拿回来后李氏虽高兴,但还是责备她乱用银钱。直到她搬出穆然,对面才停住嘴。

转运珠装在木盒中,吴掌柜的木盒很精巧,里面垫着绒布,转运珠上红线穿过绒布孔,固定于上面。盒子镂空,隐约能瞧见里面形状。

“穆衙役里面请。”

李氏自厨房出来,手上还沾着面:“碧桃,该叫穆县尉了。”

“县尉是什么,比衙役大么?”

见她满脸天真,宜悠颇为无奈:“你这口没遮拦的,县尉可管着所有衙役,穆大哥可不是一般的升官。”

碧桃扎个千告罪,忙退到李氏身后。她这一退,便露出了后面的宜悠。

“这些日子,多亏伯母与宜悠照顾穆宇。”

早上在城门口她还看得不太真切,如今再见,她总觉穆然虽黑了不少,但坚毅的脸上多了一丝柔和。尤其是那条疤,已经完全看不出来。

宜悠摇摇头:“不过是吃饭时多添一只碗,算不得什么麻烦事。”

李氏搓搓手上的面,看着面前高壮的穆然,以及落落大方的闺女,怎么看怎么顺眼。二丫虽吆喝着遇不到可心的终生不嫁,可她这般娇俏模样,哪是小门小户能留得住。

穆然这孩子她也算知根知底,穆家虽比沈、李而家仁慈,可也好不到哪儿去。他能护得弟弟周全,想来也不是沈福祥那般懦弱之人。

先前事忙她没那份心,如今面临知州逼迫,她却不得不想此事。如今看来,两人倒是般配。只是她稍稍忧愁,在她心中闺女自是千好万好,但县尉乃朝廷命官,士农工商,士最高商为末,他能看上自家这泼辣闺女?

李氏心正焦着,穆然的出现正如天降甘霖。无论如何,且得尝试一番:“二丫,你不是为穆大人准备礼物,恭贺其高升。”

宜悠本有些不好意思,可李氏梯子递过来,她也抹开面子,将盒子递过去。

“今早回来时路过吴琼阁,正巧见到此物,便想着穆宇有你却无。如今正好,你兄弟二人一人一个。”

穆然接过来,看着上面刻的简笔耕牛,眼中闪过一抹异样。

他从未提及自身年岁,宜悠竟是知晓?

“银比不得金,此物着实太过贵重。”

宜悠抿唇:“穆大哥掂量下,这转运珠就一层皮,中空,分量轻着那,值不了几个钱。如今你升官,日后官员拜访,往来之物定不寻常,怕是这珠子还入不了你眼。”

穆然被她灿烂的笑意晃花了眼,忙揪出来往头上套,却发觉套不进去。

“不是这般。”

宜悠自他手中拈起,将红绳的扣解开:“如此,套在脖子上再扣好。你这根绳子长,珠子不会外露。”

穆然扣上,搓搓手,刻意避开方才她取珠子时碰到的那处。

“如今我已归来,虽无其它本事,力气却是足够。沈家若有事,唤我一声便可。”

热情又勤快,见他升官后也丝毫无傲气,她更是满意。兄弟俩着实可怜,亲事不成,也当结一份善缘。

如此她笑吟吟的开口:“你们兄弟二人也是,你那处搬进来后未曾好好收拾。如今这些时日过去,家中怕是杂乱。二丫正好闲着,跟过去给人收拾下,也让穆宇睡个安稳觉。”

宜悠大惊,她娘这是要干嘛?她又不是丫鬟,哪有云英未嫁的女儿,去给别的男子铺床扫房。

穆然忙拒绝,言明自己可以。

李氏却不住的摇头:“你一七尺男儿,如今又有官身,哪能再做这些妇人活计。在县城里只我两家最熟,都是邻居,本该互相照看。”

“二丫,快去!”

李氏一脸无法商量的模样,宜悠无奈,只能顺从的向房内走去。

“你这是去干嘛?”

“娘,我将穆宇写的大字,还有收拾好的衣裳那出来。”

秋日白昼并不长,此时已是黄昏,家家户户炊烟升起。宜悠牵着穆宇,与穆然并排走在青石路上,两人静默无言。

“你……”

“我……”

宜悠抬头看向夕阳下的穆然,他本就比她高一头,身材又是健硕,站在他身旁,总觉得自己要小一圈。

穆然抚摸下刀柄:“你先说吧。”

宜悠尴尬的移开眼,亮出穆宇所写大字:“穆大哥且看,宇哥这字横平竖直,当真是好看。”

穆然接过去,一页页的看着:“这些都是你教的?”

“恩,我只识得这几个字,所能教的不多。穆宇这般,应该由更好的先生来教。今年他是赶不上,过完年八岁也够年纪。我便打算与你商议,送他与长生入学。”

穆宇虽未说话,大眼睛中却露出十足的渴望。

“你且再说说?”

“咱们临坊,便有一秀才于家中开办蒙学,束脩并不算高,我打算将二人一并送去,也算有个伴。”

穆然摸摸弟弟头:“恩,此事稍有不妥。”

“啊?”

宜悠万万没想到,他竟会不同意。读书是个亏本的事,成千上万的读书人,每三年中举做官的便那几个。多数人目标,便是考中秀才,领朝廷那份津贴。

穆然见她那双杏眼睁大,圆溜溜的如猫儿般可爱,更是心里痒痒。

“县衙开有官学,我虽不才,但使把劲,还能将他二人送进去。”

“啊……哦。”

不住的点头,宜悠却是想起自己的疏漏。官学自是比民学要好,且入官学不论所学如何,都算做童生,朝廷自有补贴发下。以前不多,但足够买笔墨纸砚。

此等好事,却非一般人家可得。她一小小和离过商户,自是从未想过去打官学主意。她却忘记,如今穆然是县尉,在整个县也算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有他在,进官学自是不难。

“你可放心?”

宜悠颇有些不好意思:“穆宇自是可以,只是长生这出身,若是入学怕是得多方打点。我……我去求下县丞和夫人。”

两人这一说话,已到巷口穆然家。边开门,他边皱眉,宜悠怎生如此见外,莫不是还惧怕他相貌。

“举手之劳,不用如此客气。穆宇孤身一人,我也放心不下。”

宜悠照看穆宇,全因前世愧疚,如今她却不想再欠太多。

见他坚决,她也不好再反对。一进门,便见院内井井有条。待正门打开,里面也丝毫不见杂乱。

“娘派我来,可真是多余。”

“你好生坐着,歇息一会便是。”

说罢他端起木盆,抽出抹布,走向井边开始打水。

倒水后,他便开始搓揉抹布,娴熟的动作竟似做过千万次。穆宇收拾好衣裳,宜悠随口问道:“家中事都是穆大哥在做?”

穆宇点头,语气间颇为愧疚:“大哥以前在家,洗衣做饭跳水劈柴。甚至我的衣服,都是他缝的,我什么忙都帮不上。”

她先前还以为,长生那麻布袋般的衣裳,是因穆家族人不尽心。未曾想,那却是出自穆然之手。怪不得第一次送衣服时,他虽感激却颇为尴尬。

这般壮硕的男儿,女红做到那等模样,已经算是绝好。

“穆大哥,我来吧,你刚回来先歇会。”

宜悠鬼使神差的走到井边,自他手中夺过抹布,从桌子起开始擦拭。

再三推辞不成,穆然只得进厨房。不多时,整齐且急切的切菜声传来。不过一会,切菜声以变成油锅散发的刺啦声。

待她洗净抹布,院中飘起饭香,虽不如李氏好,但也绝不是一般男子做饭时那种烧焦味。

“穆宇,洗洗手来用饭。”

穆然还是那身蓝色衙役装,只是腰间围上一层围裙。

走进来接过水盆,他将皂角递于宜悠:“这个……洗得干净。”

宜悠将手伸出去,见他在旁边呆着不动,她颇有些尴尬。三两下洗干净,他递过一个瓷盒,正是芳华斋出的油粉。与猪油的怪味不同,此物擦于手上,既滋润又香香的。前世她很想要,可是买不起。这辈子能买得起,她又舍不得那昂贵的价钱。

扣除米粒大涂涂手背,她将瓷盖合上,就见穆然将手伸入方才那盆水中,呼哧呼哧几下洗干净。

“你倒是换一盆水,我去给你打。”

“不用,水还干净。我已做好饭,不如你留下来吃?”

宜悠却看着他脸上滴下的水珠,方才她的手便泡在那盆水中。如今水珠沿着他额头滚下,经挺翘的鼻子,由方下颌滴入胸膛,竟似有她的手在抚摸般。

霎时她觉得脸上有些发烫,忙避开眼神:“天色太晚,马上就宵禁,我先走了。”

丢下这句话,她转身朝外跑去。

穆然还未来得及说话,就听到院门闭合的声音。想到半个月未见得弟弟,他只得走进厨房。

“哥,你不是说让二丫姐带一盘回去?”

略微发黑的桌子上摆着两盘红烧肉,上面热油还散发着刺啦刺啦的响声,单看起来便让人垂涎欲滴。

“她走了,我们先吃饭。”

“哦。”穆宇拿起筷子,突然有些想长生。

“二丫姐真是可怜,刚才在沈家,我偷偷听到,似乎有个大官想要让她做小妾。”

“什么?”

穆然筷子猛地掉到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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