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很多事老徐搞不懂。他搞不懂儿子为什么对王勃这么死心眼。王勃都这样对待他,他还去讨好那个流氓,简直像奴才一样。徐家怎么出了个奴才呢?老徐了解过了,这个叫王勃的人根本没有人性,他根本不把跟着他的孩子当人。但是这些孩子把王勃对他们的折磨当成是一种荣耀,当成是件乐事。老徐搞不懂。
一会儿,老徐来到他的自行车修理铺。
生意一向不是太好。主要是地段不好,太偏了,过来的都是老顾客。老徐手艺好,胎补得结实,就是高温天气,补的地方也不会熔化。
身子有点儿疼痛。刚才没感觉到,这会儿倒是隐隐发作了。
坐在自己的车铺里,老徐的情绪稳定了下来。他开始想下一步应该怎么办。可他实在想不出来。儿子现在连老子都敢打了,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呢?他实在想不出法子了。也许唯一可做的就是把儿子杀死。有时候,他真想把儿子杀了。这样的人活在世上还有什么用!
可又想想,儿子实在也是个可怜虫。这几天,老徐一直偷偷地跟踪着儿子。他发现儿子其实是孤单的,很多时候,他都是独处。可是,独处的儿子更可怕。他一个人在街头晃悠,只要没有人注意他,他就想破坏些什么。他扎停在路边的汽车或摩托车的轮胎。徐小费似乎喜欢听到从胎里冒出来的声音,他总是要等车胎里再没气了,才缓步离开。做这一切时,他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有时候,对面过来一个漂亮一点的姑娘,老徐担心他会干出格的事。他倒是没有,姑娘过来时,他特安静,安静得像个乖孩子。不过,谁知道他心里怎么想呢?
有人进了车铺。老徐的脸上挤出艰难的笑容。可他实在笑不出来。
“日子到了。”那人说。
他收起笑容,茫然地看着那个人。那个人很结实,脸很清秀,戴着一副金边眼睛。这个人是开压路机的。有一次同一个民工吵架,他操作压路机,用压路机的爪斗横扫民工,差点把民工撕成两半。看着这张清秀的脸,你根本不会想到这个人有这么一股子狠劲。
“你看我干什么?钱呢?”
那个人突然提高了声调。他的声音里面充满了厌烦,好像他已经受够了。
“我没欠你钱。”老徐说。
那个人似乎不想多说了。他狠狠地推了老徐一把。老徐倒在一堆零件上,他的双手硌出了血。
“碰到像你这样的人真是倒霉。”
那人一边吼叫,一边踢老徐。老徐的身子蜷缩成一团。
见老徐不起来,那人抓住老徐的衣襟,把他拉起来,然后,对着老徐的脸,狠狠揍去。老徐的一颗牙齿从嘴巴里飞出来,砸在一块钢板上,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徐小费打了老徐后,心里很不安,他一直偷偷跟着老徐。毕竟这个男人是他的爹啊。
当徐小费看到那人揍老徐时,一路上的不安马上被愤怒所取代。他很想冲出去,教训一下那人。可是他迈不开步子。他感到害怕。他知道自己是打不过那人的。他和老徐两个人也打不过。
他对自己的害怕感到奇怪。王勃让他打人时,即使他打不过对方,他也从来没有害怕过,可以说相当勇敢。可让他自己主动跳出去打架,他总是感到不踏实,马上变成了胆小鬼。他也只有趁着人多势众逞能而已。
王勃让他打人他真的不害怕吗?细想想,他其实也是害怕的。只是他不想让王勃看不起,这个念头超过了他的胆怯。人真是很奇怪,他有时候打架时,其实不用这么凶狠的,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想掩饰恐惧,他总是很出格,比任何人都心狠手辣。
他其实和老徐一样的,是个孬种。他躲在暗处,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嘴巴。
那人向老徐吐了一口痰,走了。老徐艰难地站了起来。徐小费看着老徐像乱草一样的头发,看着他步履蹒跚的身姿,感到有一种无以言说的伤感。
看到那人远去,他跟了上去。他弄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什么跟着那人。这一天来的事情都太突然,让他都有些糊涂了。有一刻,他觉得自己正在游戏房里,操纵着游戏杆,那人已被他锁定,无处可逃。
他跟着那人,穿过一条长长的小巷。中途有一阵子,那人还回过头来用警惕的眼神看着他。他的脸上毫无表情。后来那人进了屋子。
从那人的屋子里出来,徐小费不再平静,他感到身子发软。他有点迈不开脚步,但他分明是在移动的,他感到移动的不是他,而是路面本身。他的脑子有些不清楚。他只想去铁路上,从那里,可以看见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总是喜欢穿得很少出现在窗口。
他看到他们在铁路上玩。他们在铁路上张开双手,兴致勃勃地在轨道上行走。铁路在一个高坡上面,从这里望去,他们像是融在天空中。天空非常蓝,蓝得晃眼,使他们看上去像在演皮影戏。王勃走在最前面,他摇摇晃晃的样子,就像皮影戏里踉踉跄跄的老妪。
他们也看见了他。他们似乎觉得他的脸色有些不对头。他们都安静下来,站在铁路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由于是背光,他看不清他们的脸。
“有事吗?”
是王勃的声音。那声音也是居高临下的。
徐小费不知怎么回答。他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了。此刻,他非常软弱,他在心理上对王勃充满了依赖。在他的心里,王勃是无所不能的。他真希望王勃了解这件事,希望王勃能想出办法来救他,或者把他藏起来。他感到自己要瘫成一堆泥了。
“你有事吗?”
还是王勃在问。这会儿,他的声音里面充斥着一种懒洋洋的厌烦的情绪,有一股瞧不上人的劲儿。
“我杀人了。”
说出这句话,徐小费自己都吓了一跳。同时,他也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说出这句话。这句话早已在他的舌尖上挣扎,想从他的嘴巴里出来。
他们安静了好一会儿。然后,王勃突然干笑起来,于是,他们也都嘎嘎嘎地笑了起来。他们越笑越欢,好像徐小费刚才讲了一个经典笑话。他们捂着肚子,表情夸张。
徐小费觉得自己快站不稳了。他都要哭出来了。他怕王勃看到他的眼泪而看不起他,他转身离去。
天空确实亮得让人惊心。正午的阳光像是从天幕里倾泻下来似的,笼罩一切。徐小费走在大街上,大街上的建筑、汽车、树木和行人都放着光芒,好像这天地间没有一丝暗影。这会儿,他无比虚弱,觉得自己像是要在这世上消失了。他在街沿上坐了下来。他不知向何处去。此刻,他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可怜的孩子。
后来,徐小费回家了。门锁着。有好几天没回家住了,他找不到钥匙。不知道钥匙丢到哪里了。他不清楚父亲是不是在家,他先敲了敲门。里面似乎没有声响。他站在门口,感到很困。他不知道去哪里。他望了望天,太阳很猛。他有点口渴。他咽了一口唾沫。
这时,门开了。他转过身。父亲站在门口。父亲平静地看着他,那眼神里有一种遥远的寒冷和悲哀。一直以来,父亲同他说话都不太愿意用眼睛正视他的。他总是躲避徐小费的眼神,但这会儿,父亲直愣愣地看着他,那眼神非常绝望。
徐小费无法正视老徐。他几乎想哭出声来。像是为自己壮胆,他冷冷地说:
“你可以放心了,以后那人再也不会找你麻烦了。”
但他到底哭出了声。他再也忍受不住了。他掩着脸,跑进了自己的房间。
父亲抬起头,满脸吃惊地看着徐小费。
徐小费爬到床上。他感到很累,他想好好睡一觉。但他知道他再也睡不着了。
第二天,老徐的身子骨一直很痛。他没起床,也没吃东西。他不想吃什么东西。他没有饥饿的感觉。他不知道徐小费是不是在屋子里。他一直迷迷糊糊地睡着。直到他听到有人敲门,才醒过来。
他不知道是谁在敲门。他起床的时候,发现床头放着四个包子。包子还冒着微弱的热气。老徐心头一热,差点没掉下眼泪。徐小费从来没有这样孝顺过。见到包子,他差不多有点原谅儿子了。
敲门的是王大爷。王大爷神色慌张。他进来后就说,昨天打他的那个家伙被杀了,在他自己家里面。现在,他家里都是警察。王大爷一边说,一边观察老徐的脸色,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发亮。老徐听了出了一身冷汗,脸色也顿时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