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已是十二月,不久后便是年节宴席,那时阖宫一聚很是热闹。
映棠也不知怎的回事,像是被皇上忘了似得,从未翻过她牌子。新秀一个接一个都蒙承了圣宠,旧妃也依旧龙宠优渥,独独了她,像是遗忘于角落的小蝼蚁,皇上眼里从不曾映照过她。
甄嫔瞧映棠不承宠,也渐不再难为她,只是苦了昆玉和清涟。皇上喜欢她们的进退有度及坦然直率,而皇上喜欢的便正是甄嫔所厌恶的,明里暗里没少给她二人好受的。
一月来发生巨多事,而唯一的好事便是雪患停止,只是隔三差五飘一场小雪,教人提着胆子。火盆里的碳冒着黑烟,不热便罢了,还生一股子烟,让人如何待的下去。满屋子呛人味儿,出去了又嫌冷,进退不是。皇上不曾在意映棠,奴才们也就欺负她,这便是不受宠的结果?
头上的银质四蝶步摇左右摇摆不止,发出珊珊翠响,听得人心里发慌。原是映棠耐不住,终是披了件儿蜜蜡黄折枝海棠披风独自出了永和宫。玉足踏出永和宫大门儿,闷上朱红的漆掉了一层又一层,内务府奴才偷懒,添漆只往掉的补,别处也不管。如此新漆旧漆颜色大大分明,颇显得寒碜。臻首略抬,凝神的望着永和宫这块大匾,颜色是光鲜亮丽的金色,可里头掺和的却是人与人的不同。
“罗察小主,求你救救我家小主吧。”
乍然一声,将映棠惊了一惊。匆匆回过头来,只见是咸福宫的采芸,步履浮躁得很,神色慌张像是有甚大事。如此这般,也将映棠的心提起来,忙又挪了几步上前,蹙眉问道:“何事如此匆忙,也不怕坏了规矩。”
那采芸听后只是堪堪跪下,双手抓住映棠的裙摆不放,力气大得惊人,也让映棠意识到绝非小事。只听采芸略带哭腔,快语道:“回小主的话,我家主子今儿去甄嫔小主宫中请安,岂料甄嫔小主竟诬陷我家主子将太后赏给甄嫔小主的缠花玛瑙盏打碎。奴才眼尖心知不妙便先偷偷溜回来请救兵,现今采玉同小主一同罚跪在毓秀宫里,还说若我家小主再不认错,便请了太后过来亲自处理。冬天雪地的,我家小主向来身子底弱,哪儿能禁得住这样跪啊。求求您了,救救我家小主吧。”说着便是彭彭几声磕头,吓得映棠忙将她扶起来。
此事自己映棠自然要替清涟出头,只是不解为何采芸独独求了自己,清涟没事为何要往虎口送,但此时也没时间去想这些问题,忙往宫里头喊了声。
笺若于后宫多年,处世之道自然比南辕北辙圆滑,带上她也可放心许多。
几人匆步而走,途径承乾宫,只见迎面出来一人,正是昆玉。她神色慌张,似也知晓了那件事。只听她道:“采芸也不来寻我,我待在宫中本是无趣,忽宫女来说是清涟被罚跪在甄嫔宫中,我一听便急了,不料一出宫就遇着你。咱们一同去吧,也好帮你一把。”
昆玉明白为何采芸独独去求了映棠,而映棠自个儿像是不知,这可谓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的理儿。只是旁人哪里晓得,太后同映棠并非那样亲昵关系,采芸求了映棠又能如何呢。更何况,映棠如今不受宠,哪里有能力同甄嫔作对。
“采芸,以后这种事来找我就好。”昆玉再次开了口,采芸却是不明白的,还只当昆玉是觉得映棠没有势力。
“是。两位小主,咱们快些走吧,再晚就来不及了。”采芸实在着急,她家主子虽性子刚,可那身子自小便弱,如今还被罚跪于庭院,地上的冰便足以将小主冻坏。
映棠明白昆玉是关心她,微颔首。几人紧着步子往长春宫赶,长春宫虽离太后的慈宁宫不近却也不远,甄嫔却也敢!
天灰蒙蒙的,没有半丝的阳光,像一个没有破洞的大铁锅,笼罩在偌大的紫禁城。周围寂静无声,只是光秃秃的枝干上忽惊走几只冬鸟,枝干伴着晶莹的结冰不断乱颤,发出吱吱的声音。垂首视地,青石板上雕刻着四季百花图案,凹处填满了生着白霜的寒冰,令人不得不仔细走。本觉着冬日里的雪是美的,可今年它却不讨喜欢害了人,本觉着冬日里的冰是纯的,可今天它却拖住了人的步子。
虽是仔细的快着步子走,可时不时脚底的一抹滑害得人心惊胆寒,头一回不喜欢冬天。两人赶着路,提着心,终于到了长春宫门前。
朱红的漆十分鲜艳,还有淡淡的漆味儿飘进映棠鼻中,手中的银丝攒海棠锦帕捏得很是紧。受宠的不受宠的差距这样明显,还是摆在明面上的门!
“小主,承乾宫端贵人,永和宫罗察常在来了。”小宫女儿说话很是谨慎,主子脾性向来喜怒无常,还憎恨八旗人。可宫里头宫女儿都是八旗出身,栽她手中的宫女不计其数。她今朝才十四,实在害怕。
甄嫔侧卧贵妃榻上,一只玉手托着臻首,另一只则抬起细瞧,声音慵懒带着些酥酥的力,直撩拨人心,“这丹蔻做的挺好的,赶明儿我叫人也给你做一个。”说罢,笑睨了面前坐着的瑛常在。
瑛常在顺从笑道:“甄嫔小主受皇上宠爱,这宫里头奴才不敢不将最好的奉给您。这丹蔻,想必皇上见了定是喜欢。宫里只您有着这独一无二的,才叫弥足珍贵,这等好的,臣妾自知身躯卑贱,不敢受用。”
此话一出只听了娇笑声连连,真品缓缓坐直了身子,接过琅切递的手炉,捧在手心儿里,曼笑道:“倒还是个知趣儿的。”言罢又抬了面看向埋着头的宫女,恹恹神色道:“传罢。”
“就知道她们会来,只是没想到那罗察映棠竟也来了。难不成,她还没有自知之明,想同本宫较量较量,看谁在皇上心里头的分量更重?”甄嫔冷冷一笑,甩下了手炉。
瑛常在鸾目蹁跹,将自己的手炉递给了甄嫔,笑靥如花敬顺道:“您多虑了。托尔佳氏、罗察氏、姜佳氏本就犹如冬天的猴子似得,喜欢报团取暖。如今这一遭也只是为了姐妹情分,她们哪里敢同您做比较。今儿,也正好可对那姜佳氏小惩大诫一番,让她明白您的地位。”
“那罗察氏呢?”甄嫔瞥了一眼奉媚的瑛常在,冷声问道。
“罗察氏毕竟同太后一家,即使同太后并不亲昵,却也是占些分量的。长春宫离得慈宁宫还算近,若是生出事端来,恐怕太后娘娘也是坐不住的。且长春宫还住了其她妃嫔,若让人嚼了舌根子恐是有损娘娘威名。”瑛常在恳切的语调,听得甄嫔很是不满。
正说着话,从外头吹进一股子冷风,教甄嫔打了个哆嗦,瞥了一眼正在喝茶的瑛常在,也就罢了。
“臣妾参见甄嫔娘娘,甄嫔娘娘万福。”
映棠昆玉两人一入殿便瞧见了一脸不愉的甄嫔,心知这回不成也得成。映棠思绪千回百转,硬碰硬自然是不行,只能另辟蹊径。
甄嫔慵懒的盯着跪下的两人,也不喊她们起来,只是笑道:“不知两位今日前来可为何事?该不是,来替后庭院那跪着的罪人求情来的吧?”话越说到后头,甄嫔笑得越安虞,俨然一副凌驾于众人之上的娇纵模样。
昆玉听甄嫔称呼清涟为罪人,明明是陷害,她却端得这幅模样,正欲发作,却被映棠拦了下来。途中已听采芸讲解细节,只能挑着话说,不能气急败坏。
映棠婉转笑了,像是个没事人儿似得,玉齿贝白,开口道:“瞧您,臣妾等还不是那般不明事理不分青红皂白之人。来的途上,臣妾等都已知道了此事经过,自然明白您对托尔佳常在已是极大的宽容了。只是毕竟为太后亲赐宝物,又怎可这般了了于事,该当重罚!”
映棠此话一出,满屋子人都惊了,尤其是甄嫔,慑人气势消散不少,半信半疑问道:“罗察常在当真这样认为?”本以为今日非得在长春宫闹一场大戏,不曾想她竟是语出惊人。
映棠仰着面,粲然笑道:“这是自然。这宝物缠花玛瑙盏可是您亲手递给托尔佳氏的,不曾想她竟没接住。幸亏了这儿有瑛常在作证,否则恐怕传出去还成了甄嫔娘娘的不是了。”
“本宫的不是?”甄嫔仍旧疑惑,而对面儿瑛常在却是黛眉颦蹙,紧紧抓着花梨木交椅的扶手不放,指甲显些陷了进去。她知甄嫔向来愚钝,今日却更是觉她愚笨至极,竟被人牵着鼻子走。
映棠笑得天真无害,只是指了指瑛常在的茶盏及一侧碎一地的缠花玛瑙盏,笑道:“您瞧,瑛常在用的只是普通的青花瓷茶盏,而您亲自递给托尔佳常在的却是太后亲赐宝物缠花玛瑙盏,太后的宝物自然应奉上宾,托尔佳常在位份为宫中最低,更没有瑛常在有的封号殊荣,这缠花玛瑙盏她自然是受不起的。见盏如见太后本尊,她便应先是跪下,再起身受茶。岂料,就在她行礼时,这缠花玛瑙盏一松,摔在了地上。幸亏有瑛常在替您作证您非故意,否则若传出去,太后娘娘就该生气了。”
待映棠说完了话,甄嫔才阴了阴眸子,重重的拍了一下梅花式填漆小几,又瞪了一眼满额香汗的瑛常在,冷冷说道:“想不到,这宫里头的巧嘴是越来越多了,转眼便将罪过推在本宫身上。本宫用太后赐的缠花玛瑙盏给她奉茶是看得起她,她却如此不分轻重将盏摔在了地上。”
“不分轻重?甄嫔娘娘的意思是,太后娘娘不比她赏您的缠花玛瑙盏贵重?应先收了盏,再行礼也不迟?”
宫里头本没有对着皇上太后赏赐的物件儿行礼的规矩,但因敬太后娘娘而不慎摔了盏,也总比一张嘴说不清的情况好。
“瑛常在!你可见过谁这么个劳什子行礼的么?”甄嫔放大了声,愤然的问向已是惶恐的瑛常在,那跋扈的模样令人嗤之以鼻。
映棠却依旧是那样云淡风轻模样,似是与此事无关紧要,不过看戏人罢了。瑛常在此时终是跪在了地上,道:“甄嫔娘娘息怒,臣妾也不曾见过。”
甄嫔得了话,方才转而面向地上两人,想必她们腿也酸了,冷冷一笑,言:“她自个儿犯下了错,当然应她自个儿承受。行礼?不过多此一举,反将缠花玛瑙盏摔碎了去。这就是有孝心?”
昆玉忙接了道:“天下孝心难道都是同您一般晨昏定省么?若心中真当是尊敬太后的,那便连太后用过的东西,赏过的物件都能带上敬尊之意。”
毓秀宫殿内的镏金鹤擎博山炉中焚着香料,时时还能听见噼里啪啦的火爆声儿。炉子上当飘着淡淡的青烟,缠绕于炉子上空盘旋不止。味道浓郁,果真是符合甄嫔性子的,什么都要轰轰烈烈的才好。只可惜,她终究是个愚昧的人。
映棠莞尔一笑,腿上的酸痛虽觉得恼火,却也得表现出一股子云淡风轻的味道,“多不多此一举,甄嫔娘娘问过太后娘娘便知了。臣妾也说了,托尔佳氏应当重罚,而您是幸亏有了瑛常在这个证人才能得以脱身。既然您没错,也不必害怕去慈宁宫走一趟,反正隔着近得很。”
“若为了这点儿小事便去打扰太后娘娘静心礼佛,你们才是当真的不孝!亏了你罗察常在还同太后一族,真是个良心被狗吃了的东西。”甄嫔手摊放在梅花式填漆小几上,指甲将小几挖出了几道痕。
甄嫔话虽难听,但昆玉闻言却心知正是个反驳的好时候,于是抬起头来温声笑道:“既然您也说了这是小事,又何必将托尔佳常在罚跪冰天雪地中呢?皇后娘娘常说后宫姐妹,既是姐妹应同心同德,互相帮助互相扶持,和睦相处。您觉得皇后娘娘说的对吗?”
若是寻常季节罚跪也就算了,偏偏是这寒风凛冽的冬日,地上尽是冰,她既是身体受得了,那膝盖又如何受得了。
甄嫔一时哑然,气势也降低许多,可那眼睛中迸发的犹如暗夜幽火般的鬼光,证实她心中浓烈的不甘心。“本宫不过小惩大诫一番,如何提升到宫中姐妹同心同德那一说?若是不帮她好好学着规矩,那还如何伺候皇上!”
“若托尔佳常在身子坏了,那才伺候不得呢!即使身子不坏,那膝盖也得坏了。不知甄嫔娘娘可听说过冻疮?身体发肤授之于父母,然自打入宫这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根头发都是皇上的,若将甄嫔小主有意将皇上所属的东西损坏,不知皇上会作何感想?”映棠如今话是越扯越远,只想让她忘却太后所赐物件摔碎的严重性。这么两月相处下来,也知了这甄嫔是个没脑子的蠢主,否则她今日也轻易不敢来。
一时间,屋子里突然就噤若寒蝉。映棠不知甄嫔在想些什么,此时连外头呼啸的风声都能听得一清二楚,不由蹙了长眉,担心清涟身子。这一幕自然是落于甄嫔眼中,勾起一丝得意的笑容,终究还是她赢了。这宫里一头压一头,更何况压了罗察映棠两头,料她也翻不过身。此时退步,也不过是可怜她。
抬起手,甄嫔身侧的琅切便将腕移了过去,甄嫔由琅切服侍着起了身,在跪着的两人面前来回走了两圈,方才恹恹道:“把托尔佳氏带回去吧,眼不见心不烦。”说着又细细看了底下跪着的映棠一眼,至今还未侍寝,恐怕也只能在这宫里孤独终老了,于是又接着讽刺道:“别把永和宫的晦气带到本宫这长春宫来了,以后,你能不来就别来。”说着,抬手正髻,柔指顺着长长的珍珠配玛瑙流苏滑下,态度傲慢至极。
映棠昆玉两人自然笑着应下,只是昆玉心中还憋着一把火泻不出,待离了屋子,映棠放收了笑意,嘱咐道:“姐姐仔细着身子。”
昆玉则是无奈看向映棠,瞄了一眼自个儿膝盖,小声道:“现下双腿无力,她当真欺人太甚。”
映棠拍拍昆玉的背,绽开一个明媚笑颜:“采芸,快去将你主子扶起来。小心她的腿,恐怕都僵了。”
映棠话还未说完,采芸便像只兔子似得蹿到清涟跟前儿,很是慌忙而又仔细欲将清涟扶起来。可是用了半天力,也无法将清涟扶起来,惶恐而不安的看向不远处的两人。映棠两人见采芸那般模样,也提了心,忙凑近仔细看,跳动的心顿时漏了一拍,知不妙,需得立即就医,而一旁跪着的采玉亦是如此!
“采芸,快去请太医!这儿有我们帮忙。”昆玉连忙吩咐采芸,又蹙着眉回头看了眼清涟,实在是可怜。
采芸红着眼眶,眼泪止不住的大粒大粒往下掉,什么话也没说,只是捏着拳头咬着牙,跑得极快。因为她明白,若自己慢些,以自家主子的身子,恐怕便会成为这乾奉深宫的第一缕香魂……
清涟衣服同地上的冰结在了一起,手摸去,隔着衣服也能被清涟的腿冻着,实在冰得可怕。虽今日未曾下雪,可地上的积雪和寒冰足以将她冻成块儿,甄嫔这样狠得下心肠,当真是个歹毒妇人。若皇上得知,他朝夕合眠的温顺俏佳人,竟是这样一个毒妇,不知他心中作何感想。
笺若画堂用力的抬着采玉,映棠昆玉则费力的抬着清涟,她们这样只能用抬的,清涟的脚也打不直了,一直保持着跪在地上的姿势,衣服还被冰黏住扯不下来被映棠急得一把撕了。
而甄嫔在一侧看得亦是清楚的很,她也未曾料到,托尔佳氏身子竟这般不堪折磨。映棠四人匆忙将清涟主仆从毓秀宫挪回了咸福宫,并未注意到屋檐下站着的甄嫔及瑛常在,只恨途中鞋子不经事,却又不能脱了。
将人轻轻放置榻上,清涟僵跪着的脚也终于在温暖的屋子里渐渐打直,宫女给清涟换了身干净衣服,昆玉怕被子不够,又再添了一床暗红苏绣织金锦被,还在被子里头放了好几个手炉捂着。昆玉担心若是清涟醒了饿,便先去给她准备吃食了,映棠则独自坐在床榻下,含着泪,握住清涟的手用力的搓,希望能让她暖和些。
“清涟,你定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映棠头一回觉得等待是这样辛苦,往日在家,等待便是等了就能有了,可这次,若等久了,怕清涟就没了。
本以为不至于这样严重,可当真看了这情况后才知采芸为何如此着急。映棠替她担忧不假,却终究是隔靴搔痒,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雪地中跪着的不是映棠,所以她不知她有多痛苦;不知内心有多煎熬;不知要下定多少决心才能坚持到现在;也不知清涟是否还能熬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