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余已去,清涟丝毫不见转醒的动静,皇上也下旨除皇后、映棠…昆玉外,其他妃嫔皆不可入内打扰。皇上下令封锁‘流言蜚语’,映棠曾疑惑看他,他说:“后宫容不得长舌妇。”
今日乃年节家宴,妃嫔亲王皆聚九州清晏,热闹非常。皇上又是半月未曾留寝于后宫,只是偶尔来后宫小坐,去的最多的便是景阳宫。
曦妃静静地坐在榻上,眼睛直勾勾的发着呆,皇上这月统共来后宫六次,三次去了咸福宫,一次去了皇后那儿,一次去了甄嫔处,一次来了她这儿。
曦妃愣愣的出了声:“想不到当个半死不死之人还能得这便宜。”
曦妃蓦地说话将身边的宫女一惊,忙挥手摈退众人,又将曦妃腿上盖着湖蓝色叠丝小方被压了压边儿,小声道:“娘娘,这话可不能乱说,若让人听了去可就不妙。”
曦妃闻言身形一震,斜眄了一眼雒晴,也是略微颔首,声音冷冷道:“还用你说?不过是本宫一时气不过罢了,若有人敢说出去,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性命有多重!”
“娘娘说的是!”雒晴看了一眼气头上的曦妃,只好点头回答道。
曦妃恹恹神色,摆摆手,正了正身子,坐端了说道:“眼瞧着新姝得宠,恐怕这子嗣也该一个接一个呱呱落地了。”眼珠子转了转,忽有了兴致,勾起一起弧度笑问道:“你觉得,哪一个会诞下头胎?”
雒晴挤了挤眉,抿唇想了想,终于开口道:“该是端贵人先怀上龙种吧,如今新秀中就数她最得宠。”
曦妃闻言只是那笑意更加深厚,让人猜不透她的意思,只听空荡荡的屋子里忽飘出一声来。“怀上头胎和诞下头胎可不是一回事,你莫要弄混了。”
雒晴先是一愣,后才恍然大悟,忙接话道:“娘娘的意思是,风头愈盛之人,危险愈发之大,尤其是敏感的子嗣之事。”
只听一声茶盏落案的喀喀声,又听曦妃指间护甲轻扣桌案连绵不绝的翠声,将尤其安静的屋子演出一段别有生趣的配乐。
“过了年,就该开春了。那时,皇上的朝政也处理得差不多,百花齐放的日子离得愈近了。”曦妃生出一个艳丽明笑,柔柔抬起温软玉手,雒晴便扶了她起来。
“雒晴,咱们也该走了。”
雒晴听后抬首视天,确实该走了,位于圆明园的九州清晏离得可不近。今日亲王家眷亦要参加,太后娘娘合该高兴了。
天暮沉沉的,一丝风都没有,光秃秃的树架子,斑斑白影的雪迹瞅着也没那么蓬松干净了。这样阴沉的天气百般不配今日喜庆的节日,森森的天幕像是一只伺机逮捕猎物的饿狼,天边那一抹不清晰的白,好似它滴着口水的獠牙,隐藏在冬日的寒冽下,静静地,不出声。
甄嫔今日身着金丝织锦礼服,外搭了一件儿八团喜相逢厚锦镶银鼠皮披风,繁琐的花纹被绣得细致入微且精巧万分,一针一线皆是精品原材,绣娘的手配着昂贵华丽的针线,穿梭出一件又一件价值连城的佳作。发髻上千叶攒金牡丹一套首饰即使于这般天气下依旧金光闪耀,实在夺人眼球。牡丹该是妃位以上方可配用,可这套首饰是皇上赏的,自当别论,她今日亦是特地戴上的。
甄嫔搭着宫女的手婷婷袅袅,步步生莲,走的步子好看极了。只可惜,外表的美丽终究是昙花一现,窥视了内在的一塌糊涂也就没心思观赏这外头的好景。她面上挂着八分笑意,心情很是愉悦,抬着高高的头颅像一只胜利的公鸡,笑道:“今儿可是个争宠的好时候,本宫绝不会让那些新来的贱人们抢了风头。”
琅切笑着,忽故意放大了声儿说道:“娘娘您这是多虑了,她们哪敢同您争宠啊,即使当真不自量力有了这些心思,皇上也不会看向她们的。您在皇上心里头的地位可是无法撼动的,放宽心便是。”
甄嫔本是不解琅切为何突然这样张扬,皱了皱翠眉,正欲质问,耳边便传来曦妃的声音。
“我说是谁呢,远远儿的那金光便晃着本宫眼仁儿了。甄嫔妹妹今儿打扮得可真是华贵非常,恐怕连皇后娘娘的规格也不及妹妹你呢。”曦妃搭着雒晴手款步而至,凤眼微眯,面上笑意浓浓却透着讥讽之意,也不做掩饰,偏要给甄嫔看。
曦妃走到甄嫔跟前儿,玉手仰面慵懒抬起,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将甄嫔斗篷掀开条缝,勾唇冷冷一笑,泰然自若又接着说道:“妹妹衣服这料子可是蜀锦的,去年只进贡三匹,太后一匹,皇后一匹,可剩下这匹皇上皇后未做吩咐,怎的还到了妹妹身上呢?”
甄嫔闻言并不心虚这料子,这匹蜀锦乃太后娘娘下令赏赐的,于是更是显得傲慢,掩口笑道:“这身蜀锦料子可是太后娘娘亲赐的,您可别吃不到葡萄便觉酸。”
曦妃闻言,收了笑意,面上几分阴冷,淡淡道:“不过是一块儿料子罢了,本宫还不至于为这么些小东西与人怄气,有失大家闺秀之风。太后娘娘倒是宠你的,还望你莫让她老人家失望。”
曦妃话中的讽刺甄嫔又岂会听不出,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脱口而道:“太后娘娘宠谁是她的事,能得太后娘娘宠爱亦是别人的本事。有些人天生是讨人喜欢的,有些人则天生招人嫌弃,就算有了儿子也留不住!”
从潜邸挪到后宫,曦妃更是讨厌张扬的甄嫔,往日虽厌烦她,却同她并无甚大的交际,故并未多加为难。而这些日子的相处,甄嫔亦察觉到曦妃对她态度的变化,甄嫔也不甘示弱处处挑衅,两不相让。如今是交际越多,连带甄嫔身边的侍女都让人觉得愈加放肆。
“妹妹也是这宫里头的老人了,怎的规矩还这样不清不楚,如此还如何给新人做表率。皇脉可是你能议论的?脑袋怕是挂腰上了吧。今日宴会重大,若本宫晓得了妹妹的错处却依旧放任你去了,便是本宫协理六宫不力。如此,妹妹现在还是回去将宫规抄录十遍吧,也好长长记性。本宫也不急的,等本宫要时你再送来也不迟,你看如何?”曦妃最为忌讳的便是二阿哥之事,甄嫔哪壶不开提哪壶,如此招了处罚也是活该。
甄嫔闻言已是气急败坏,心想发作,却才猛然回想起自己方才所言,明白此事于内与外都是自己的不是,既被曦妃揪了,曦妃定不会就此罢休。更何况她还有协理六宫之权,处罚自己也是尽了职责。
“曦妃娘娘为何自己就座呢?方才那话里可未曾提及娘娘及皇子半分,如何还成了妄议皇嗣呢?”甄嫔咬紧了牙,只想将前头的话抹去,底气似足而道。
这时毛躁的甄嫔没了瑛常在于侧帮衬,又如何同别人斗?
曦妃闻言,作势一声娇笑,惊讶而道:“妹妹你觉得十遍多了?三日前,你不是才罚了沈常在禁食三天吗?那妹妹你是想禁食三天呢还是抄录宫规十遍呢?”曦妃有些好笑的看向甄嫔,她虽嫔位,却非一宫主位,怎能动以私刑?今个是必定要罚她才解得了气的。
沈常在与甄嫔同住一宫,只不慎打碎了自己殿里头的瓶子,但因那时皇上正在甄嫔宫里头用膳,甄嫔便觉得沈常是故意为之,是为了吸引皇上注意力。待皇上离去后,甄嫔便对沈常在进行了私罚。御膳房的饭菜但凡送来,皆被甄嫔命人尽数倒掉,沈常在每日只可饮用一壶凉白开,及甄嫔送去的一碗粥,一碟酸菜,实在可怜。
甄嫔以为此事她人不知,如今从曦妃口中得知更是身形一震,在宫里头私罚亦是大罪。呆愣了片刻,方才故作镇定说道:“不知曦妃娘娘从何处听来这些谣传,臣妾从未做过这等事,还望娘娘莫要冤枉了臣妾。传出这种谣言的人,应割舌挖眼以儆效尤!”甄嫔的恶毒是藏在她心里头的,她觉着但凡是背叛她的人都该生不如死。
只她如今被逼急了,竟不小心露出端倪,便小心翼翼的瞄了一眼曦妃,而曦妃却是冷瞪一眼轻哼一声。赤金嵌翡翠滴珠护甲尤其夺目,轻轻勾起甄嫔下颌,冷道:“自然是证据确凿本宫才会在你面前振振有词。”
甄嫔轻蔑一笑,冷冷道:“嘴巴长曦妃娘娘身上,自然是曦妃娘娘说了算的。”她自是不信曦妃有本事知道这些。
“嗯……你不信。本宫自然无法通天知地。若没人通风报信嘛,嗯……本宫确实难知。那,你可想知道是谁背叛了你?对你不忠、不义?”曦妃却也悠得自在的来回踱几步,再次勾起她下颌,笑靥如花丝毫没有危险气息,却更让甄嫔捉摸不透。
甄嫔实在不甘心,脖子一仰用力甩开了曦妃的手,目如鬼火,讥笑道:“证据?在这宫里头还能相信证据?你若有心便能布一张天衣无缝的网。臣妾何德何能竟让娘娘看得起,实在惶恐。臣妾从未做过这等事,即使要有叛徒,一定是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东西!”
她这通话使曦妃一时语塞,竟这样厚着脸皮,虽说她话有理,却未免太过自恃清白了,便低了低声,以两人方可听闻的声冷笑道:“可不是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挑了那时候罚她,只可惜,今日不能如你所愿了。”
闻言,甄嫔登时惊呼了一声,怒目圆睁似要吞噬了曦妃一般,狠狠道:“你这话什么意思!”
曦妃站直了身子,扶了扶头上的金钗,笑吟吟道:“有些东西可不能乱用,至少得将存档消了不是?怎的也不该选了当季没有的是不?甄嫔妹妹嫁给皇上这么些年了,论经验本宫也本该尊称你一声姐姐的。只可惜,你终究缺欠了点该有的,所以至今还需敬尊本宫。”
缺的是什么?自然是头脑。欠的是什么?自然是稳重。甄嫔虽仗家室而得宠,却从未被曦妃放在心上。更何况,甄氏无子无女亦不足为虑。
两人唇齿交锋,长而窄的巷子里,气氛紧张。渐渐的,天边淌出一丝丝阳光,不多时,便是整片天都放了晴。
而此时,甄嫔态度急转,刹那间的生出了一个灿烂笑容,说道:“娘娘这是自说自话呢?您说什么臣妾都听不懂。至于宫规,待宫宴结束后臣妾再回宫抄写,届时定亲自给娘娘送去钟粹宫。可好?”
甄氏态度的瞬间转变,先使曦妃呆愣片刻,复心底一片通透,她这是想参加宫宴呢,遂道:“妹妹这是打定了主意想去参加宫宴?”
甄嫔抬头盯了曦妃半晌,这才压住了心里头的火气,尽量放低了身段回答道:“年节宴会重要非常,皇上太后皇后皆是重视至极,臣妾也不能此时缺席,有损皇家颜面……”
曦妃冷冷一笑,看甄嫔的眼神也缓和许多,这甄氏就一视宠爱如命的女子。时而有些小聪明,时而又愚蠢得很。今儿想去宴会,她定会想尽法子报复自己。
曦妃不傻。
“今日宴会乃一年一度大会,还望甄嫔妹妹守住了规矩,莫要在皇上太后以及重臣面前失了分寸。妹妹既知皇家颜面,就该知道丢了皇家颜面可是大事……而太后娘娘向来也是最看中规矩二字。”
若非今日年宴并非寻常,曦妃又怎会妥协?她早知如此,却也想给她警示,遂才刁难一番。而这席话,也是告诉甄嫔休想在宴会上做些下三滥的小动作,丢了皇家颜面,即使皇上不罚她,太后那儿也难交代。
甄嫔闻言微愣,又咬紧了牙,行了一礼,匆匆而去。嗒嗒的步子声渐行渐远,消失在曦妃耳边。
曦妃瞧着甄嫔背影,却是淡淡一抹笑意,让人猜不透。
“娘娘,咱们也走吧。”雒晴注视着曦妃的笑意,静默了半会儿才上前搀扶住曦妃,玉面浅垂,眼神却四处乱晃。
曦妃直勾勾盯着甄嫔背影,笑容不改,微微颔首,启步微挪,行往九州清晏。
“最红的花该谢了吧。”曦妃轻声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