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府北构西折的假山石缝间,一应依着江南庭院的风格构建,流水淙淙,只要有水的地方,点起数盏莲灯,光影晃动在盈盈绿水间,似一叶扁舟,飘飘忽忽驾着绿波,婉婉而下。
每年如此,这水莲灯,要亮透三天三夜。灯熄时,才是穆家老宅中锣鼓震天的狂欢大戏。伊始,穆家少奶奶生辰做寿的盛宴,才正式拉开帷幕。
点灯的第一夜,他在小轩窗侧,对着一盏哭泣的玲珑心,伤透了脑筋。
“是我错了,阿季,你好好吃饭,以后你不叫,我再也不来了。好不好?”
三藩教父,对着一个女人,局促赔小心的样子,真叫人发笑。可是他不敢再进一寸,那个女人,流两滴眼泪就要了他的命。
他起身,来回踱步。穆昭行的人已经催了三遍,他挥手一瞪眼,把来人吓的腿发软:“告诉‘他’,穆先生忙着,等不及了就滚蛋!”
那个“他”,意寓隐晦,褚莲知道,穆枫忙的脚不点地,时近她的生日宴,早几个月就开始准备了,府上人数杂多,往来者非富即贵,甚至还有“黑影子”身份的神秘客,穆枫平时称兄道弟的老友都是联邦政府幕后高位者,一个信息的错遗,可能都会让他在错综复杂的各方势力较量中踩落脚,跌下一跤,垂涎的美味落了他人的口。
她不敢再折腾他的时间。
“小枫哥,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如实回我。”
穆枫心中惊喜陡然炸开,一句“小枫哥”开口,万事好商量:“你问,我有话回话,老实着。”
她抬头望他:“穆成是你杀的?”
穆枫脸上笑意散去:“你问这个干什么?”
“小枫哥说不骗我。”她很聪明,知道穆枫吃这一套。
他背过身去,辗转踱步,很久,才低沉说道:“阿季,不是什么事你都需要知道的……你生在这里,有吃有喝,不好么?只要你开口,要做什么,要玩什么,三藩任你折腾……你去哪儿,九哥陪到哪儿,我……。”
穆枫话还没说完,被褚莲生硬地打断:“我是九哥养的雀儿鸟儿?任我飞的再高,闯的再狠,都逃不出三藩这铁笼子!九哥高兴了就捧着,不高兴了就……就……。”她咽声,让自己不堪的话,说不出口。
“就怎么?”他听的很认真。
“就跑褚莲这儿来……把……我当泄欲的工具……九哥就是这样爱我的!”她转头,眼泪晕开了胭脂,也糊了声线。
“泄欲?”穆枫眼底闪过一道寒光,机锋似剑:“老子有的是女人!犯得着跑你这儿来贴着脸赔笑?老子看你脸色受你气,老子乐意!怎么?你不乐意见我天天巴巴地跟着你跑?拆两份文件打两枪野鹿解手馋,都心惊胆战地想着褚莲今天在干什么褚莲高不高兴!老子合该天天牵心挂肺,天天想着你也比不上那个死人地下一躺,黄土一盖是不是?!”
“你再吓唬我!你再敢拔枪试试?!”褚莲失声大哭,小拳头疯狂地擂他胸前结实的肌肉:“你去找那个俄罗斯女人呀!你跑我这儿来做什么?你女人都排队等到加利福尼亚海港了,你还跑我这儿来讨气受?”
“我欠你,”他声音逐渐缓和下来,结实的臂弯圈住她瘦弱的肩膀,“阿季,我记着,这辈子只有一个女人,十一岁就敢为我开枪……。”他的声音很轻,埋首蹭着褚莲的脖颈,丝丝滑滑,女人的温润在心底化开,他的声音磁的能够催眠:“阿季,你打枪又狠又准,要是再敢让我拈酸惹醋,不如开一枪,叫我太阳穴崩花,死在你手里,做个有名有实的风流鬼……。”
她扑在他怀里,“嗤”地笑了:“有胆崩了三藩教父,我还要活不要活了?”
穆枫抵着她的脖颈,热气丝丝上涌,在她面前,威严全无,就像个平时犯懒讨糖吃的小孩:
“阿季阿季,你这样惦记他,有时候真想……死的那个人,是我……。”
水莲灯一脉一脉流过,随波逐下,在盈盈夜风里,和着皎透的月光,蓄意迎凉。
她扑在窗前。妍妍小娃娃都两岁了,她却还是一副小孩子心性,百无聊赖地剪烛芯玩儿。
老夫人派人来叫吃宵夜,她捂着困倦的眼睛,醒了醒神,带了两个房里贴身的家人,便出了风榭轩,向老太太那屋子走去。
她向来听话,这种内室的聚会是推不得的。马上就是幕府每年最盛大的节兴——甚至挂着她生日的名号,往年的旧家大族在三藩大聚会,必然出动警戒无数,早几天做准备,老夫人对内室训话搭腔也是难免的。
果然不出所料,进了老夫人的小戏园子,一府女眷都在。她再不管外事,也毕竟是顶着名的当家少奶奶,众人见她来了,不免有些局促,几个年纪小的女孩子很懂事地起身问候,她也一一点头微笑致意。
穆枫居然也在。
穆先生身边的位子自然空着,那是她的“御座”,谁也不敢占。
她看了一眼四周没有旁座,才走过去,将将提着裙子坐下,那人已经凑了过来,微笑道:“怎么,怕我吃了你?位子给你留着,还犹犹豫豫要看,不肯来的话,我从水牢里把那俄罗斯美人提出来凑个座行不行?”
这几天她和穆枫关系有所缓和,内闱刚刚亲热过,此时想起来脸上仍是一片红云,见他说话不正经,压着小团扇凑了半个脸过去,也跟他凑趣:“母亲要是同意的话,我没意见,只怕将来抱着一个混了血的洋囡囡,母亲比谁都急,到时候退货还肯不肯?”
他大笑。小夫妻两难得这样亲密无间,挨着肩说了会儿话,就引来一众目光。
老夫人远远也见了,眯着眼睛笑:“偏那戏文里唱螽斯衍庆,‘螽斯羽诜诜兮,宜尔子孙振振兮’,眼下就有人遂了戏文的意思,偏我老婆子抱着孤孤单单的乖乖小孙女儿——白犯愁——白犯愁呀!”
众人被老夫人取笑的话逗乐了,女眷们斯文,掩嘴嗤嗤的笑。
一桌上,偏有几个年纪颇大的中年姨婶亲眷,听着这话犯了愁。
穆枫的婚事子嗣,关延甚多,盘算重的,心机多的,自然有各家的考虑。
“——母亲点的什么戏呀?我可没听过盘算‘螽斯’的戏文……。”
“盘算给我们听的——你听着就好,我全意配合!”穆枫推了一盏茶过去,被自己夫人狠狠瞪眼,连忙笑脸相陪:“母亲说的也对——妍妍一个孩子,是孤单了些……。”
“谁要你配合啦——”她撅着小嘴,犯小性子,举杯优雅地品香茗。
穆林穆榕那桌女孩子嫌老戏烦闷,凑了一桌嗑瓜子闲聊,帷幕隐隐绰绰地挂起,能看得见人,却不能分明地看见女孩子在做什么,只要压低了声音闲聊聊,并不妨碍外面看戏。
“哎——叫人听这些沉闷的戏文,倒不如去看皇家戏院限时上映的莎士比亚戏剧——”
一听这声音,便是不爱这些老派文化的穆林,她念书跑的很远,撇开了家世照拂,大学时独自一人去闯荡,很有自己的想法。
“好莱坞最新的谍战片才好看呢——全美首映……。”
“听听,敢情白倩你大老远跑加州来,就是为了赶上全球首映礼?让你哥带你去呗,看他怎么说?”穆林沉着嗓子,学男人说话的样子:“看谍战打翻枪?老子地下赌场天天真枪实弹,要不要带你去看?一杯茶水坐着管够半天——看到子弹穿肩肠穿肚烂……。”
女孩子们哈哈大笑。像雀鸟一样年轻清亮的嗓子,串着不远处戏文的音律飘出——
突然有人提议道:“不叫褚莲嫂子过来坐坐?一块儿说说话更热闹……。”
穆林和褚莲关系要好,心思很活络,逮着机会不取笑她个八八七七,心里便不快活。小丫头嘿嘿笑着:“叫她干什么?她和九哥探讨‘螽斯’呢——叫我们妨碍!”
一桌女孩子笑的都趴下,引的穆枫看过去——
拉着褚莲的手就去她们那桌“拜会”。穆枫平日里严肃,不常见内室的女眷亲戚,这下子那桌女孩子里,看着面生的个个发起憷来,倒是褚莲,扯了扯他的胳膊:“林儿说胡话呢,你也理会!”
穆枫微笑,轻薄似的捏过她的脸:“林儿说胡话?哪句是胡话?”
走到那桌子时,穆林毫不惊慌地站起来:“九哥也来听我们说悄悄话?正想找嫂子呢,知道九哥霸着,一会儿要暗里给林儿使绊子,说我抢了嫂子,害你们夫妻好难得团团圆圆聚一回也……。”
“林儿你又胡说!”褚莲又羞又躁,拿小团扇去打她。
“九哥好心提醒你,”穆枫微微笑道,“这里说话外面都听的见,怎么不把玻璃拉上?”
他一回头,旁边守着的人会意,拿了遥控器来,他摁了一个键,隔着真空层的玻璃遥遥落下,隔绝了外面的声音,帷幕流苏浮动,这里俨然又是一个小世界了。
“九哥,你这里机关重重,改天踩错了脚,会不会掉进无底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