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毛虎和姬村守老人谷，没过一天好日子。老人谷离村落远，搞吃的要跑出去三十里路。不到半年光景，姬村手里那点大洋就花完了。按说总部每月都给每个洞发饷的，主要用于生活开支，但送饷的人好像忘记了蝶洞，从来没给他俩送过钱，他俩的生活就没了着落。
没办法，黄毛虎重操旧业，每天扛着枪去打猎，打着猎物，两人就填饱一次肚子，打不着只有挨饿的份，要护洞，还要生存，一股肠子两下挂，够黄毛虎揪心的。
几百人消失在老人谷里，且不见一具尸首，令谁也猜疑和恐惧，当时闹腾得可凶了。蝶洞大爆炸后第二天，谷里突然涌来了无数农人，一片呼唤亲人的声音，女人寻找丈夫，老人寻找儿子，哭喊声叫骂声不绝。有人看见草地上一滩滩黑色血迹，立刻惊呼起来，二十多个强壮农人爬上蝶洞口处，用木棒敲石头，捅石缝，但已经找不到一点儿蝶洞口痕迹了。
让黄毛虎担心的是，让农人发现了气孔，一切都完蛋了。他和姬村隐在树丛里，紧张得连口大气都不敢喘。黄毛虎曾经悄悄地爬进过气孔里，想用草堵死它们，可是小气孔太多，根本拿它没办法。所以直至今天，气孔依然向外吐着白白的雾气，万千彩蝶依然在花草间舞跹着。
找不到自己的亲人，农人们失望地撤离了。谷里复归静谧，守洞人的苦日子却开始了。石砌的山神庙里，空间狭小，黄毛虎和姬村拾掇拾掇住了下来。睡觉时，透过石缝看见天上的星星。春夏天还行，大雪捂门时，那就遭透了，寒风凛凛，摇撼着山林，两人瑟瑟发抖地蜷缩在一起。
生活磨砺多了，黄毛虎也多了心眼子，用山货换点菜米油盐回来，每隔二十多天就去趟谷外。遇上手气不好，两人就吃树叶啃树皮充饥。黄毛虎从小没过这样的生活，心里自然就添了冤曲情绪，守着金洞死去，这值得吗？有一次，黄毛虎提出从洞里拿条子去买点粮米。姬村不同意。动蝙蝠箱里的东西，会挨刀的。
由于吃食不行，条件恶劣，姬村的身骨越来越虚弱，夜里大汗淋漓，天亮后弓着腰咳嗽，有时还会咯出一大口鲜血。黄毛虎落了泪，无论如何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兄弟死去，他跺了跺脚，背着姬村从蝶洞里拿了几根条子，去谷外买来药品和一些粮米。
姬村服药后，咯血止住了，咳嗽却依然不停，但他却顽强地挺着，对黄毛虎道：“师长，你别难过，咱俩做的是大事，凡间人不知道，只有天上仙人才会知道，能为蝙蝠会守洞，我死了也值。”
黄毛虎把脸别到一边去，冷冷地回道：“你别傻了，为什么不好好活着呢，拿点洞里的东西用用急，是为了活着，只有活着，才能守住蝶洞。”
“你说的也对，可是如果每个洞都拿点，那不就坏事了。说到底那不是咱个人的东西，动了它要遭报应。”姬村说完这话，也把头别到一边去。这一天，两人谁也不搭理谁。
一天夜里，外面漆黑漆黑的。院子里噗嗵一声响，把黄毛虎惊醒了。他恐惧地趴到窗口处向外窥看，只见几个黑影飞身跃墙而去，黄毛虎端着枪瞄了好一会儿，黑影再也没出现过，他自言自语地道：“什么人空来空去的？”
姬村叹了口气，说：“这还用问，监视咱的呗！隔几天就来一趟，总部不放心咱呀。”
“真他妈掉后娘手里，一点饷钱不给，倒把守洞人监视起来。为了这些蝙蝠箱我守了大蟒山，又守老人谷，连妻子的命都搭上，能说我不忠心吗？不信我打发我走呀，大不了回家种地去。”黄毛虎说完话，一会儿打起了呼噜声。
第二天，姬村去院子里抱柴禾，发现石台上搁了三个血淋淋的人头，一个人头下压了张纸条，纸条上写了这么一行字：
偷条子四根，令其断指四根。
李骆
即月即日
下午，黄毛虎风尘仆仆地回来，一眼看见姬村左手四根指头没了，残端处缠了许多层破布条，右手托着左臂，脸色蜡黄蜡黄的，惊异地问道：你的手指被谁剁掉？
姬村苦笑了下，把纸条递给黄毛虎，说：“我自己剁的。为了治我的病，你才拿了洞里的东西，就该剁我的。”
“你傻吗！自残自己。该剁我的手指哪？”黄毛虎抱着姬村失声痛苦起来。
姬村正色道：“不！不能剁你的，我是个快死的人，多根少根手指无所谓，你要活下去，这儿没你不行呀。趁我还有口气，过几天你回去看看老母亲，老人家该又想你了！”
提起母亲来，又勾起了黄毛虎心中巨大的悲伤，他一下跪在地上，朝着东南方磕起头来。
这天，他给姬村备好了粮米和柴草，就匆匆地上了路。
黄毛虎在军校有了女人后，就休了家里的发妻，也很少回家探母，只是每年寄点钱回去。进了大蟒山守洞后，和老家完全失掉了联系。
他妻子开始不错，侍侯婆婆照顾儿子，吃了不少苦头。后来实在守不住寡，跟着一男人跑了。
村里人都知道黄毛虎在外面做大官，却没几人认识他。黄毛虎凭着少年时的记忆，找到了自己的家。一进门，看见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在嘭嘭地劈木材。他惊喜地喊道：“根子！我的儿子！”
根子直起腰，一双茫然的眼睛看了他一会儿，然后又弓下腰，抡起了斧子。
“根子，我是你爹爹呀！”黄毛虎扳着儿子的臂膀，泪水哗哗地流下来。见根子左臂缠一黑箍，上面有一白色“孝”字，“你奶奶她……”
根子失声吼道：“她死了，被你气死的！地被人抢光了，骡子被人拉走了，你回来干啥？我没有你这个爹！”
黄毛虎低下了头，心中充满了憋屈和愤怒，黄家是村里的富户，由于自己的跌落，家人败亡，财产也折腾光了，好歹黄家还留下条根。他悄悄地对根子道：“回屋里，我有话对你说。”
根子不情愿地进了屋，冲口问道：“你为啥不好好做军官？”
“我是蝙蝠会的人。当今的政府腐败，当军官有啥希望？所以我入了这个组织，跟着它干，将来有大盼头。只是眼下吃点苦，你收拾一下，跟爹走！”
根子摇了摇头，表示不相信。问道：没听说有个蝙蝠会。你是不是在骗我？
黄毛虎一脸正色，道：“我担负着一个重大任务。去了你会知道的。走吧。”
黄毛虎和根子赶回山神庙时，已是第三天午时。
然而姬村不见了，黄毛虎的心突突地慌跳起来，一抹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他和根子分头去林子里寻找，在胡团长倒下的草地上，他俩寻着了姬村。
姬村仰躺在一个石硼上，双眼亮亮地瞪着，死死地盯着蝶洞口。黄毛虎蹲下身，一下明白了，他抬手抹了姬村的面部一下，姬村的眼睛慢慢地合上了，多么赤诚的人，生命的最后时刻，还记挂着蝶洞的安全。
这天，黄毛虎吸了大烟，正在云雾里悠哉的当儿，听见外屋有咔啦咔啦的声音，探头一看，根子手中握着一把手枪，正斜着眼往门外瞄准儿。
黄毛虎连滚带爬地来到外屋，一把夺下枪，身子抖颤得快站不住，嗔道：“根子！你想给爹惹祸？”
根子的眼里迸着凶光，说：“我咽不下这口气，我回村去杀死他们！”
黄毛虎操起棍子要打根子，根子定定地站着。黄毛虎又轻轻地放下棍子，叹了口气，说：“根子，为什么我脱掉军装跑进这大山谷，隐姓埋名守在这里？为什么我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失去了祖上的财产？就是为了保住蝶洞里的东西，打死几个人很简单，我过去也有这个念头，可是你想想，一下打死那么多人，你和我还有蝶洞不就全暴露了。”
根子一下蹲到地上，抽答抽答地抹起了眼泪。
黄毛虎见根子熊了，接着说：“咱们蝙蝠会的人，是在暗处做大事的人。坏人们怎会知晓咱的胸怀，孔子曰：小不忍则乱大谋。”
夜，万籁俱寂，空旷的山谷里，只有风在低吟着。黄毛虎后悔不该让根子知道蝶洞的秘密，可是秘密已经透露了，又收不回来。他用破布把通体乌亮的勃朗宁枪包好，递给根子，说：“送回蝶洞里，随便带点烟土给我。爹爹这几年变坏了，可又戒不了。”
根子刚消失在门外黑影里，黄毛虎突然打了个喷嚏，鼻涕泪水哗哗地淌下来。他用手揪着浓浓的黑发，倒在土炕上声嘶力竭地呼喊着，他的烟瘾又上来了。
黄毛虎扭曲了的神经，也亏了蝶洞里的烟土支撑着，他知道触犯了家规，动蝙蝠会一丝一毫的东西，迟早会受惩罚的。过去的脑袋一搁枕头上，呼噜呼噜就睡起来，今夜黄毛虎的眼睛亮亮的，叹一口气翻个身，心里唿哒唿哒地慌跳一阵。果然，一个黑影在窗台上闪了下，他爬起身看了看窗外的月亮地，什么也没有，他知道上面来人了，肯定又是那几个人。我不就抽了点烟土，犯了天条吗？顶多剁只手砍只脚呗，想到这里，黄毛虎悄悄地爬起来，走出门外。见窗台上搁了碗黑红色的狗血，碗底压着一张纸条，上面写着：明晨斩鸡头。
这是让他归天的警号，没想到自己跟着蝙蝠会南征北战，耗尽了青春年华，到头来落这么个下场，我才三十七岁啊，根子还没长成人，就让我死！黄毛虎颓然悲怆起来，只觉得天昏昏地沉沉，眼前一片黑暗。然而此刻谁会听见他的诉说声，黄毛虎毕竞不是个窝囊男人，一股豪情腾起，毅然端起碗，呼噜呼噜地喝干了狗血。然后回屋叫起了根子，父子俩在黑暗里来到了蝶洞。
这个天然的大洞窟里，静得让人心里发毛。根子擎着手电筒，照着前面的路。路面凹凸不平，偶有水滴落入脖颈里，身子冷不丁打个寒战。突然哗啦一声，根子被绊了一个跟头，低头一看，他的脚踩在一堆人骨架上。
黄毛虎埋怨根子不长眼，赶紧把他按在地上，给白森森的人骨架磕了三个响头，黄毛虎祷告着说：“兄弟们，对不起，是我杀死了你们，与我儿子没关系的。如果某天见了天日，我儿子会亲手安葬你们的。”
根子转了个圈，躲到黄毛虎身后，浑身筛糠似地说：“爹！太吓人，咱们回去吧。”
黄毛虎拉着根子的手，道：“不要怕，这些人都是无辜的。总部下的杀令，我不敢不执行。”
蝙蝠箱东一个西一个，还是那么完好。只是人骨架更多了，有的横七竖八的趴着，有的长躺着，有的斜倚在洞壁上。走一段路，黄毛虎交待一阵。点完了蝙蝠箱，黄毛虎领着根子拐个弯，趴腰拱过一个小洞，又一个大洞出现在眼前。一侧洞壁处，并排放置三十余个箱子，里面装着金砖、金条、烟土等，黄毛虎指着箱子说：“我动过这里的条子，抽过这里的烟土，这你都知道。爹爹太混蛋……”黄毛虎用手捂着嘴巴说不下去。
淡月昏昏沉沉的，无聊地挂在西天上，远处的山，近处的林子被黑暗笼罩着。返回来的半路上，黄毛虎倚在一棵树体上，扳着根子的肩膀沉重地说：“爹爹没坚守住家规，变成了蝙蝠会的败类，罪有应得。我这一辈子，唯一对不起的，是你奶奶和你，等我下辈子再报答你们吧。”
根子两手抱着头，吭哧吭哧地抽泣着。
“蝙蝠会有个规定：可以子承父业，从今天开始，蝶洞的东西移交给你了。你要效忠蝙蝠会，千万别学爹。天亮前，你的高个子矮个子叔叔会来找我的。我死后，你就把我埋到这里。”黄毛虎用脚跺了跺下面的土，“这里地势高亮，我在地下帮你守着蝶洞，爹是个小人物，埋我的坟头不要高，也不立碑。”
第二天早上，根子起来后，发现爹死在山神庙外，只遗下个尸身。他的头被人提走了。
高个子矮个子叔叔根本没来见根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