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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原上花

毒日头在空中燃烧,火球—般熊熊燃烧。毒日头的光芒就是无形的火舌。舔过长天,云絮净尽,剩一片瓦蓝。舔过水面,蒸汽滔滔。舔过丘岭,褪一层薄薄的尘土,舔出一片片光滑的石表。舔过茫茫荒野,黄土变红,绿叶变黄,舔死一批草木和昆虫。舔过小狗花花的脊背,浑身炙疼,无处躲藏;舔得它伸出舌头呵呵急喘,一边喘一边碎步小跑。燃烧的毒日头光芒如火舌,舔过小夕的头,头晕目眩;舔过她苍白的脸,火辣辣通红。要是舔过水儿的脸呢?这张娇嫩的六个月的婴儿的脸啊。

小狗花花四蹄急起急落,在灼热的荒路上碎步小跑。它的尾巴打着卷儿拖在身后,薄薄的尖耳象玉米叶一样折弯下来,两眼无光,无精打采。它象领路似的跑在前面,拉开小夕不远也不近。其实它根本不认这条路,也从没走过这么远的路。它张嘴呵着热气,红红的小舌头垂挂在外,鲜艳如花。它没见过这样的路,这样的山,这样的热天和这样的荒野;它跑在前面是因为情绪不好,灰心丧气。它跑一会儿就,要停下来,转回头去眼巴巴地瞅小夕。它呵呵喘着抿几下舌头,抿完舌头继续呵呵地喘。等小夕走近了一点,它就跳一小步校正方向,在发烫的荒路上继续踏着碎步小跑向前。也有的时候,它跑一会儿会“扑踏”一下卧下去,光抿舌头不回头,抿完舌头还是呵呵地喘,喘得头颤身抖。它眼巴巴地瞅着一片棘丛,一边听着身后的脚步声由远而近。它懒洋洋爬起来的时候,往往要恶意地翻一眼毒日头。

毒日头在空中燃烧在空中笑。

这也许是这个酷暑季节最难熬的一天,可这一天就偏偏让小夕碰上了,也让水儿碰上了,也让小狗花花碰上了。四野茫茫,荒路漫漫,到处是火焰。这漫长的荒路怎么走也望不见尽头,可是还要走,还要走!何时才能走出这片荒野?

毒日头烤得小夕头晕目眩,肩背炙疼。她一刻不停地在出汗,可是汗水在毛孔里就被毒日头的舌头舔干了。她从来也没走过这条路,电从来没走过这么远的路。这条路本来就坷坷垃垃地难走,空手而行也不算轻松。可她还要侧着身子走,只有侧着身子才能给水儿遮出一角荫影来。她的双手一直紧扣在—起,手指和臂膀酸痛麻木。她的臂弯上套着一个盛芋头和水瓶的包袱,包袱结象铁箍一样仿佛都勒进了她的骨头。她的****乳汁饱胀,又硬又疼,象石头一样沉重下坠,坠得她真想瘫下去再不起来。可是不行啊,她得硬着头皮走下去,走下去。

一束阳光在水儿眼上闪了一下,一条火舌在水儿眼上舔了一下,水儿顿时又哭了起来。他已经哭不出尖尖的哇哇声了,他已经断断续续地哭了一天两夜。他的小脸挤成皱皱的一团,空咧开满是爆皮的小嘴,舌苔发红,口腔发红,暗哑的哭音在发红的喉头下面干燥地往外挤呀挤。他把皱皱的小脸贴到母亲鼓胀的乳上,那儿是一小片温湿的地方。他的小手抓在母亲另一只鼓胀的乳上,那儿也是一小片温湿的地方。他并不是想要吃奶,一天两夜间他没正经吃过一次奶,好象乳汁是难以下咽的苦药水。他要的只是这两小片温湿的衣襟。所以小夕的乳房再胀疼,她也不肯往外挤一挤、轻松轻松,就任它胀疼,胀疼,任它溢出乳汁湮湿她最好的这件花布衫。水儿靠紧了湿湿的地方,皱紧的小脸慢慢松开,又开始昏昏沉沉地迷睡过去。这个不会说话、病魔缠身的六个月的婴儿,迷睡的时候也是一副欲哭的模样。

小夕不敢分神,她忧愁的目光只凝视着水儿病黄的小脸。她把心提到了嗓子眼里,是石头般又硬又疼的****把心挤到了嗓子眼里,呼吸急促。她凝视着水儿的小脸不敢分神,她侧着身子为水儿遮出一角荫影。她要看路,瞥一眼脚下目光就悠地收回来。除了水儿逮张病黄的小脸。她瞥见一切都不在意。她不敢在意。到外是火焰,是白花花眩目的光芒,是光滑的山石,粗糙的黄砂土和时疏时密的山棘组成的丘岭,是绵绵丘岭组成的渺无边际的茫茫的荒野。这令人沮丧令人泄气的茫茫荒野。除了水儿这张病黄的小脸,她再就是瞥见小狗花花会心里一动。那条胖乎乎的小花狗跑在前面,无精打采,情绪不高,象一个离家越来越远也越来越想家的孩子。是啊,它也是个孩子,一个跟水儿年龄差不多的孩子。小夕心里一动一动的,可是她不敢多想,不敢多想。在这茫茫的荒野上,她其实也是一个弱小的孩子。但是,在这茫茫的荒野上,她没有权利做一个孩子。

时疏时密的山棘漫延在荒野上,圆圆的小叶在闪闪发亮,圆圆的小枣在闪闪发亮。这些让人馋涎欲滴、满口生津的小圆枣,过早成熟得红红艳艳,象无数的星星花藏满棘丛。要在往常,小夕怎么也不会放过它们,她会抛开一切,面争不停地摘,一边摘一边吃,一边往衣兜里装。可是她不敢停下来,她要赶路,她一分一秒也不敢耽搁。时疏时密的山棘漫延在荒野上,它们尖尖的棘针在闪闪发亮。棘针刺得小圆叶沙啦啦响,刺得小红枣遍体鳞伤。棘针就是它们的手,互相勾挂搭攀,连成时疏时密的一片又一片。它们把手神向天空,威胁着要舔下来的火舌。它们把手伸向路边,向小狗花花伸出欢迎的手。小狗花花没有经验,它让一只绿色的蚂蚱诱进了密匝匝的棘丛。它走进去,于是就有无数只手一齐摸到它的身上。它往前走,尖尖的手指甲向后梳着它的皮毛,纹理清晰。它停下来,尖尖的手指甲就扎进它的皮肉,无数只手象要就地把它箍死。绿蚂蚱在不远的棘叶下面惬意地抖着触须,弹着小腿,明亮的眼睛无所畏惧地瞪着它。手指甲还在往它肉里扎,它不敢再停,往后退吧。它缩紧身子往圆撤步,无数只手恋恋不舍地死扯着它,扯得它全身的皮毛倒翻起来,扯得它留下一缕一缕的绒毛挂在棘棵上。它退出棘丛,浑身痒疼,它转着圈儿把痒疼的地方咬了一遍,又愤怒地朝那只绿蚂蚱藏身的地方吠叫几声。密密的棘丛漫延到路上,棘针在闪闪发亮。棘针就是它们的手。无数只手扯住小夕的裤角,抚摸着她的脚背和小腿,似乎是好意地挽留她吃一顿酸甜的小枣。可是小夕没有心思吃山枣,她一个心思只要赶路。她小心翼翼地找地方落脚,但她的脚上还是扎满了棘针。她的裤角被撕开了几道小口,她的腿上满是血痕。象红线一样的血痕缠满她的小腿。她艰难不堪地走出遍布山棘的地带,再也支持不住地坐了下来。

毒日头在空中燃烧,火球一般熊熊燃烧。毒日头的光芒就是无形的火舌,是它舔出了这片绵延起伏的丘岭,这片平坦坦的无边荒野。丘岭秃圆,没有峰尖,被舔去了。不见树林,不见庄稼,被舔去了。那么村庄和水也被舔去了吗?那么小夕、水儿和小狗花花也要被舔去吗?

小夕坐下来,水儿也就醒了。他没哭,只是皱紧眉头两眼愣怔。他皱出来的那道竖纹恐怕一生都再不会舒展开了。那是—道清晰的红纹,鲜艳如血痕。每—措皱纹都刻着一个记忆,一个永生难忘铭心刻骨的记忆。小夕就那样静静地瞅着水儿,她忧愁的眼睛更加忧愁。她不敢惊动这个病魔缠身的婴儿,生怕一不小心就会引出那撕心撕肺的暗哑哭声。她默默地用一只手拔着脚上的棘针。她不觉得饥饿,但却感到口渴。她想到水儿和小狗花花也都会口渴。她轻轻地解开衣襟,把一只****塞进水儿满是爆皮的小嘴。水儿没哭,但只是含着****却不吮咂,小夕轻轻地捏着乳房,乳汁淌进了水儿干燥的喉咙。他吞下去了,发出几声微小的咕咚声。但这让小夕喜得心颤的咕咚声只响了几下,水儿就使劲甩头吐出了****。小夕又静静地凝视着水儿时张时合的眼睑,满眼忧愁。乳汁象断线的珠子一滴又一滴地落下去,落下去。

小狗花花趴在小夕身旁,两眼盯住那滴落的乳珠直抿舌头。小夕听到它干巴巴的抿舌声,就转过脸来看了看它。她褪下臂弯上的包袱,把芋头拢到—旁,拿起了水瓶。多么诱人的水瓶啊,可是里面只剩下小半瓶。她太没有经验了,她不知道走远路无论如何也要带足这宝贵的水。她在临出门的时候一点也没想到这路途的艰难,一点电没想到会遇不到一条小河,一眼水泉。河水被火舌舔干了,泉水被火舌舔干了。她用牙齿咬开瓶塞,喝了一口,仅只喝了一口就把水瓶移开嘴角。温热的水滋进心田,这如荒野一般干裂的心田。她把瓶口伸到小狗花花的嘴边,小狗花花咬住了,咕咚一声就进去一口。小夕往回抽水瓶,但是小狗花花咬得死紧,小夕急了,象按—截木棍一样向下压着水瓶,使它再也吸不出瓶里的水。小狗花花还不松口,小夕就急得生气了。花花,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只喝一口就行了吧,谁知还有多远的路。她这样说着,用力往回抽着水瓶。瓶口在小狗花花的牙齿问发出吱咯吱咯的响声,它就是不肯松口!它站起了后腿,弓着腰奋力向后挣着水瓶。小夕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少,到后来一松手,小狗花花就一个跟头闪出了老远。瓶子碎了,滋啦一声就没了水影。小夕慌了,摸起一块石头就要往小狗头上砸。小狗花花扑到撒水的地方,扑下身子,用又红又嫩的舌头舔着那圈水印,舔得满嘴泥土,水印完全消失。小夕手里的石头到底没有砸下去,她扔了石头,手臂象被斩断了似的松垂下来,眼里淌出了泪水。在这不见头尾的荒野路上,她还是第一次哭。

她一哭,泪水就止不住了。泪珠在往下滴,乳珠在往下滴,那是水珠在往下滴。她要爬起来继续赶路,可是两腿怎么也支不起来。刚支起来就又坐倒了。最后她双膝跪着才颤巍巍地爬了起来。路还有多远?她不知道。她只知道这条路一直向南,一直向南。这漫长的荒路不见尽头,可是还要走,还要走!何时才能走出这片荒野呀?

水儿不哭,只是瞪着两眼愣怔。可是小夕在哭,泪珠落到水儿的脸上。她害怕了。水儿你怎么不哭?你怎么不哭?她望望前方,前方一片白茫茫;她望望后方,后方一片白茫茫。没有行人,没有村庄,没有树林,没有庄稼,到处是茫茫苍苍的无边荒野。她害怕了,害怕自己永远走不出这片荒野,害怕水儿支持不到她走出这片荒野。她强抑住泪水,把力气全用到了腿上,急急地走,急急地走,可这样她还是不能走得更快一些。

幸好脚下的路变得好走一些了。山棘越来越少。瞌睡草越来越多。小夕真喜欢这些瞌睡草啊,每年端午节,她都要在就近的山上拔回成捆的来,插满门框和窗棂。这些柔软的小草是绿的多好,可它们过早地成熟了,也许是被毒日头烤得过早成熟了,熟成了浅黄的一片又一片。它们的叶缘都已枯黄,只有叶脉和草茎还带着绿意。它们的籽粒在相互磨擦,窸窸窣窣,温柔而缠绵。窸窣的声音是梦的呓语,柔软的黄叶铺成绵厚的睡床。小夕多想躺下去再不起来啊?她的腿都抬不动了,她的眼皮都睁不开了,她疲困得真想长眠不醒。可是不行啊,她知道一躺下去就真的会长眠不醒。她用力甩甩头,咬着嘴唇,在瞌睡草的温柔梦乡里拼命挣扎。

水儿又睡了。

小狗花花在瞌睡草里东奔西跑,睡意全无。它玉米叶一般折弯下垂的薄耳尖尖竖起,打着卷儿拖在身后的长尾巴也高高挺立。它呼啦呼啦地在瞌睡草里东奔西跑,惊起一片草籽的絮语。一只绿蚂蚱蹦起来,被草叶一绊,又一头掉进草丛里。小狗花花扑上去,两只圆圆的前蹄捂在一起。它一丝—丝分开趾瓣,看清了绿蚂蚱浅红的肚子。它把绿蚂蚱吃掉,站起来,又呼啦呼啦地在瞌睡草里东奔西跑。一只黄蚂蚱飞起来,在草梢上面分开翅膀,一下子就飞出老远。小狗花花也飞起来,划—道弧线,扑通一声又掉进了草丛。它支着尖耳在草丛里谛听动静,终于没再发现那只黄蚂蚱。它噗噜噜地甩头喷鼻,把伸进鼻孔里的草叶,把围在嘴边的草叶全都喷开。它继续呼啦呼啦地东奔西跑,搅扰得这片瞌睡草睡不安宁。

小夕在瞌睡草的温柔梦乡里拼命挣扎。每一棵瞌睡草都是一只柔情的手,那不是扎她撕她的山棘的手,那是真正爱抚的手。它们轻拽小夕的裤角,轻抚她的脚背和小腿,只为让这个疲困的女人在它们绵厚的睡床上歇息下来。可是不行啊,小夕不敢停下来,她—个心思只有赶路。她使劲咬自己的嘴唇,使劲掐自己的手指,她宁愿这样疼痛地醒着,也不肯甜甜地睡去。每一棵瞌睡草都是一只柔情的手,每一阵草籽的磨擦声都是梦的呓语。这大片的黄色草坡啊,就是诱人躺倒的绵厚睡床。小夕眼皮粘连,腿脚沉沉,在瞌睡草的温柔梦乡里拼命挣扎。

小狗花花呼啦呼啦地在瞌睡草里东奔西跑,耽误了路程,拉在了后面。一片阴影在空中掠过来,掠过去,小狗花花抬起头,看到了一只从没见过的大鸟。那是一只猛禽,一只能叼走鸡鸭的老老雕。它的长喙象刀子般尖尖弯弯,它的利爪象拳头一样握在胸前,它的圆眼泛着烧蓝—般的饥饿的寒光。它的长翅膀平展展地横伸开,象一架滑翔的黑风筝,在空中稳稳地掠过去,掠过来。小狗花花从没见过这样大的鸟,它仰头观望的时候,一只前蹄正抬起来还没有放下。它就那祥提着一只前蹄仰头观望,薄薄的尖耳随着那片阴影摆过来,摆过去。渐渐地,它看到大鸟不再低翔,而是转着圈儿越旋越高。小狗花花有点失望。它歪着脑袋,象“再见”一样高举前蹄晃了晃。然而老老雕却哇地大叫一声,从高空刮风似的俯冲下来。小狗花花没有准备,但大鸟临头它却本能地往后退了一退。老老雕扑空,空抓了两把瞌睡草又旋上天空。小狗花花惊惶失措,它意识到这只大鸟要干什么么。它太小,没有经验,它还不会利用蹄子和牙齿。然而它会利用又有什么用呢?蹄子太轻,牙齿太短,它全身的骨头都还柔嫩。它傻呆呆地站在那儿惊惶失措。老老雕俯冲下来,翅膀沉重地拍在它的头上;老老雕腑冲下来,利爪狠狠地抓在它的腰上。老老雕一次又一次地俯冲下来,小狗花花只感到头上一阵阵轰鸣,身上一阵阵疼痛,有几次还分明感到四蹄离开了地面,身子升到了空中。它在疼痛中醒过神来,知道了要赶紧逃跑,赶紧去追小夕。它拖着打卷的长尾巴,耷拉着玉米叶一样折弯下垂的薄薄尖耳,低声呻吟,东躲西藏。瞌睡草里是一片梦乡,如果是一片针刺密密的棘丛多好!每一棵瞌睡草都是一只柔情的手,如果是一片能阻挡老老雕的棘手多好!小狗花花胆战心惊,魂飞魄散,在瞌睡草里胡乱逃窜。

是啊,小狗花花还是个孩子,一个跟水儿差不多年龄的孩子。

小夕在这茫茫荒野上也是一个孩子,但是,她没有权利做一个孩子。

小夕咬疼自己的嘴唇,掐疼自己的手指,拼命挣扎出瞌睡草的梦乡。她发现不见了小狗花花,便睁大眼睛四处寻找。到处是火焰,是裸露的石表和发红的黄砂土,到处是稀稀拉拉的茅草。她忧愁的目光越来越忧愁。她不敢呼唤,她怕惊哭了水儿。她转回头,发现了那只老老雕从瞌睡草里飞起又落下,落下又飞起,便在坷坷垃垃的荒路上又磕磕绊绊地走回去。老老雕终于又象滑翔的黑风筝在空中掠过来,掠过去;小狗花花终于带着遍体伤痕,焦头烂额地逃出了瞌睡草丛。它鸣鸣低叫着,连滚带爬地奔向小夕,贴紧小夕的腿,全身直打哆嚎。它不敢离开小夕的腿了,它呜呜低叫象哭泣。

毒日头在空中燃烧,到处是火焰。顶着烈日前行,怎么走也不见尽头,可是还要走,还要走?何时才能走出这片荒野呀?

泪珠不再滴落,被火舌舔干了。乳珠不再滴落,被火舌舔干了。泪珠乳珠都是水变的,小夕全身的水份都被毒日头舔干了。她的喉咙在冒火,她的鼻孔在冒火,她全身的汗孔都在冒火。她象一个焦干的木头人,仿佛整个儿都要燃烧起来。

小夕拖着木头似的两条腿,忧愁的眼睛黯然无光。她渴,渴!她渴得有一条大河也能喝干!然而哪有河呀?荒野茫茫,到处是火焰。她忧愁的目光在荒野上寻觅,试图能找到可能有水的迹象。她希望能看到一片旺盛的绿草,绿草附近该有一汪泉水。她希望看到一片玉米田,玉米再枯,也会咂出一点点液汁。她希望再看到一片红枣累累的棘丛,宁愿耽搁路程,也要吃它个够。她希望看到村庄,看到河流,看到行人,然而什么也没有。四野茫茫,到处是火焰。她不敢离开脚下的路到别处去找水,她没有力气多走一步的路。小夕拖着木头似的两腿,两眼失神地瞅着水儿病黄的小脸。水儿的嘴唇上满是爆皮,象片片鱼鳞干裂翻卷。她一边走路一边把****对在水儿嘴上,捏动乳房,让乳珠滴在那干裂的嘴唇上。水儿在迷睡中咂吧了几下,乳珠消失,全渗进了鱼鳞般翻卷的爆皮缝里。小夕继续捏着乳房,连手指上也沾满了乳汁;水儿继续咂着,嘴唇变得柔软了一些。但他咂着咂着就移开了小嘴,象尝到了苦药水一样,小脸皱成了痛苦的一团。小夕停下手指,手指上的乳汁让她发馋。湿漉漉的乳汁是水变成的,水变成的乳汁象水—样诱人。她把湿漉漉的手指抹到自己也已爆皮的嘴唇上,抹到自己干涩的舌尖上。她尝到了一种甜习习的淡淡香味,尝到了自己的乳汁的滋味。她心尖一阵颤栗,鼻子一阵发酸,猛地一下又哭起来。尽管她哭不出一滴眼泪了,但却比每一次都哭得痛心。

一片阴影掠过来,掠过去,老老雕在空中盘旋。小狗花花紧贴着小夕的腿,半倚半行,直打哆嗦。它耷拉着耳朵,拖拉着尾巴,一次也不敢往天上看,两眼只随着地面上的阴影斜来斜去。阴影移到左面,它就从身后绕到小夕的右腿旁;阴影移到右面,它就又移回小夕的左腿旁。它的两眼只随着地面上的阴影斜来斜去,牢牢记住了这片阴影就是空中那只要命的大鸟。

小狗花花化倚着小夕的腿,使小夕走起路来更加困难。有什么办法呀?它浑身是伤,它吓破了胆!它再也不敢离开小夕的身边了,这可怜的花花小狗。

草木稀落,丘岭也稀落。稀落下来的丘岭变得更矮,更圆,更加平坦。荒野上起伏的曲线也变得更加舒缓。这空荡荡的荒野更是熬人,怎么走也象是老在一个地方磨磨蹭蹭。再也没有了成片的山棘和成片的瞌睡草,它们把贫薄的地皮让给了别的植物。这都是些什么样的植物呀,红濡濡的酸脚丫和绿油油的猪耳朵!红濡濡的酸脚丫长得象小塔形,十几片指肚大的小叶瓣层层围拢到一起,上细下粗。这些肉质的、没有纤维的小叶瓣又厚又圆,汁水充盈。它们最能聚敛水份和湿气,所以有这样一棵酸脚丫生长的地方,四周就总是一圈不毛之地。再看看这些同样令人惊奇的猪耳朵菜吧,它们能在这天干地燥的荒野上生存下来真是奇迹!它们的叶子绿油油、肥实实,片片都象猪耳朵。它们的叶子里全是密密匝匝的粗筋细丝,扯都扯不断。它们也是聚敛水份和湿气的好手,因为有一棵猪耳朵生长的地方,四周也总是一圈不毛之地。这些奇迹般生态良好的小植物,它们在这荒野上可不是一些幼小的孩子!红濡濡的酸脚丫绿油油的猪耳朵,这堤一棵,那里一棵,红绿斑驳。在这红绿斑驳、枯草稀疏的荒野上还有什么?还有的就是那寥寥生长的松树,但这些最高大的荒野植物看上去却最令人丧气。它们都是那样矮小和弯曲,树节很短,疤痕累累,松毛又秃又黄。在小夕前方不远的路边上就有这样两棵矮松树。它们弯曲着树干抵在一起,酷似一对相互搀扶的老夫妻。

空荡荡的荒野更是熬人,怎么走也象是老在一个地方磨磨蹭蹭。小夕渴得浑身冒火,麻得全身象木头。水儿象石山一样压在她的怀里,小狗花花象绳索一样缠着她的腿。可是还要走,还要走!小夕啊,你还有多少耐力多少韧劲?

红濡濡的酸脚丫,绿油油的猪耳朵,这里一棵,那里一棵,红绿斑驳。肉质的小叶瓣是酸脚丫的手,筋丝密密的圆叶片是猪耳朵的手。它们把水汪汪的手掌仲向小夕。扯她的裤角,抚摸她的脚背和小腿。步展蹒跚的小夕再也不能拒绝,她干渴得要死,她看到的是一只只水汪汪的手。她满是爆皮的嘴唇翕动着,发出一阵阵焦脆的磨擦声。她蹲下身去,拔起一裸酸脚丫进嘴里。她干硬的舌头贪婪地抿着,抿来抿去,肉质的酸脚丫全化成了酸涩的浆汁。她蹲着身子向前挪动,又拔起一棵猪耳朵放进嘴里。她笨硬的牙齿贪婪地嚼着,嚼来嚼去,把绿油油的猪耳朵嚼成了一团筋丝。白色的筋丝再也咀嚼不烂,再也咂不出一星星液汁。她吐出来,再拔起一棵酸脚丫,再拔起一棵猪耳朵。她蹲着身子向前挪动,水儿睁开了迷睡的眼,小狗花花还贴在她的身边。她吃下了—棵又一棵,嘴角沾满红色的浆汁,绿色的浆汁。她真愿这样不停地吃下去呀,她真愿握住每一只伸过来的手。可是水儿不让,他在小夕蹲屈的怀里憋闷得透不上气,他病黄的小脸皱成一团,终于放出了暗哑的哭声。

小夕惊慌地站起身来,摇着身子哄拍水儿。水儿在哭,细细的声音从窄窄的喉管里挤出来,那是火舌舔过喉壁的咝咝声。咝咝的声音只在喉管里回旋,一出口腔就消失。他的小手在胡乱抓挠,抓到小夕的乳房就是一阵钻心的疼。他的哭声也是一只手,抓得小夕心尖淌血。小夕一边哄拍一边向前挪步,浑身都沁出了冷冷的汗。冷汗是酸脚丫猪耳朵的浆汁变成的。水儿在哭,哭得小脸紫胀,脑门上的血管鼓起老高;哭得满嘴的爆皮都裂开,裂出更新鲜的—道道小血口。小夕慌得手忙脚乱,脚在地上趔趔趄趄地走,手在水儿身上颠三倒四地拍,全身都在颤抖。她抖着手指把****凑到水儿嘴边,乳珠落下,润进水儿的嘴唇。乳珠是酸脚丫猪耳朵的浆汁变成的,所以这样辛辣。辛辣的乳珠更象苦药水,水儿不敢沾唇,他爆裂的嘴唇上满是新鲜的小血口。小血口被杀疼了,水儿哭得更凶。他不止不休地哭着,哭着,象要哭破喉咙,哭裂胸膛,哭断头上的根根血管。小夕被水儿哭得满心恐惧,满心绝望。她把水儿搂得死紧,呜地一声也哭喊起来了。

水儿水儿,别哭了别哭了吧,妈求求你,妈求求你呀宝贝儿子。你哭得妈心碎了,哭得妈要死过去了。妈没有劲了水儿,妈挺不住了水儿,你越哭,妈越走得慢呀水儿。等到了医院就好了,你的病就好了,妈给你买糖果果吃,妈给你买新袄新鞋穿。听话呀水儿,帮妈一把,妈快挺不住了水儿,帮妈一把呀水儿……

小夕一边哭—边诉说,在空荡荡的荒野上东摇西摆。泪水是酸脚丫猪耳朵的浆汁变成的,更加苦涩。

毒日头在空中燃烧在空中笑。

红濡濡的酸脚丫伸着肉嘟嘟的手,绿油油的猪耳朵伸着筋生生的手,它们扯着小夕的裤角,抚摸着她的脚背和小腿,又多么情愿拉住她的手。可小夕顾不得这些了,她宁愿渴死累死也不肯再耽误一步。水儿大概哭累了,渐渐又恢复了迷睡的样子。小夕仔细端详着水儿的脸,不放心地用嘴唇试了试他的鼻息,又贴近水儿的脑门,瞅了一会他搏搏跳动的血管。她总算放心一点了。她抬头望望仍不见尽头的苍茫远方,带着哭后的余颤长长地叹了—声。她觉出眼皮又厚又闷,知道是哭肿了双眼。她觉出脸颊发紧,知道是被毒日头舔干的泪痕。她知道自己早已变得不成模样了。

这一场闹腾,真正是把小夕的力气耗尽了。现在她不仅是浑身麻木,就连感觉也变得麻木迟钝。她已觉不出乳房胀痛了,觉不出口干舌燥,就连两腿挪动都不知道是在前进还是在后退。她的眼前恍恍偬惚,看什么都是重重叠叠。她觉得恶心,老想呕吐却又吐不出来。她觉得两脚象踩在棉花上,身子象浮在空气中。她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是真挺不住了,真要倒下;可不知又是什么驱使着她还在挪步,还在走。她恍惚的目光捕捉到十几步外的—块石头,把那块石头当作她必达的目标。她支撑到了。她恍惚的目光又捕捉到前面的一丛黄草,她又支撑到了。下一个目标呢?她用力掀动着粘连的眼皮,影影绰绰看到了那两棵矮松树。她走,走,把嘴唇咬出了血,把手指掐破了皮。当她终于支撑到了的时候,她的身子也终于挺不住了。眼前花星乱舞,耳鼓铮铮发鸣,她赶忙靠上树干,身子一软,就顺着树干瘫滑下去了……

小狗花花蜷缩在小夕身旁,瞟着地面上掠动的阴影,两眼斜来斜去。老老雕在空中盘旋在空中滑翔,两眼喷着饥饿的寒光,两爪在胸前不停地抓握。在这空荡荡的荒野上,它再也找不到可以取食的东西,找不到一只野兔和野鸡。它不能轻易放过这只胖乎乎的小花狗。它耐心地在空中盘旋在空中滑翔,耐心地跟踪了这么久,耐心地等待着下手的机会。小狗花花不敢离开小夕半步,幸亏它还知道害怕和躲避。胆怯又使它懂得它还不足以成为一个真正的猎手,它还是个猎物。老老雕是它的死神,死神在它头上转圈巡游。

舒缓起伏的荒野上空空荡荡。植物稀少,树木零寥,地面上整个儿笼罩着白花花的光亮。这光亮似乎并不强烈,也似乎没有光源,但却有着让人不敢正视的淫威。那是阳光织成的火网。是毒日头撒下的火网。

两棵矮松树弯曲着树干抵在一起,象一对相互搀扶的老夫妻。阳光穿过黄秃的松毛,象无数根金针射在小夕的身上和脸上。那也是一张火网。小夕晕睡过去了,人事不省还小心翼翼地抱着水儿。她的头发象乱草一样篷乱,裤角撕开了口子,裤腿印着小狗花花的血迹。她眼皮红肿,脸带泪痕,嘴边腮边印满红红绿绿的颜色。那是酸脚丫猪耳朵的浆汁风干后留下的颜色。她的一条腿别扭地弯在身后,另一条腿别扭地弯在身前,头歪在肩上,就那样沉沉晕睡。

小夕在沉沉晕睡中,不知是被恶梦惊吓,还是确实听到了什么声音,她一睁眼,惊恐地抖了一下身子——一辆牛车从她刚刚经过的路上走来。

猛一打眼,看不清车上拉着什么东西,满车都遮盖着大大小小的麻袋片、油苫纸和蒲草包。在牛车中部,古怪地高出一块旧报纸团裹的东西,看上去象一只硕大的蘑菇。只有车尾上的一件东西无遮无盖,能看得清楚,那是一只横放的黑木躺拒,象棺材—样又长又大。赶车的是一个男人,仰靠在车辕上一个鼓鼓的草料包上,怀抱长鞭,脸上扣了一顶破草帽。车轮发出辘辘的响声,车身吱吱嘎嘎地摇晃着,赶车人和车上的东西也跟着颠簸摇晃。小夕心里一阵狂喜,象看见救星似的死死盯住越来越近的牛车,一切疲困和忧愁在瞬间顿消。当牛车就要擦身而过的时候,她竟一下子站了起来,迈动两腿,跟在牛车后面走下去。

赶车的入睡得很死,根本没有察觉在他的牛车后面跟着一个抱孩子的女人。赶车人活动了一下身子,草帽滑开,褥出半张胡子拉碴的脸和一只毛丛丛的鼻孔。他用拳头胡乱揉揉注满阳光的鼻孔,嘴里吧唧了几声,顺手又抓起草帽正正当当地把脸扣好,就又打起响鼾死睡过去。小夕想喊一声,求牛车捎上自己,可她刚张开爆皮的嘴唇就又把声音压了下去。她看不出这个赶车的男人是个老人还是个年轻人,不知道他的脾气是好是坏,也不知人家是否愿意……更何况车上满载东西。不不!她自己心里也不愿意。

牛车默默前行,小夕跟在车后默默地走。

她的目光不愿去碰车上的东西,因为一打眼就看到了那口其巨无比的黑木躺柜。她细细地打量拉车的牛。前面的犍牛身体健壮,粗短的犄角象嫩嫩的玉米棒子。它四蹄饱圆,趾瓣集中,走起路来发出清脆的响声。也许是车上的东西不重,不用它出什么力吧,它身上的套索松松垮垮。它见到草棵就要抢一口,有时隔草远,它就使劲侧歪着头,两眼翻得全白。这时候套索便绷紧了,轭板把它的肩峰勒出高高的一坨厚肉。在它磨嚼草棵的时候,后面的辕牛也在磨嚼,不过它嘴里什么也没有,只磨嚼着一团白篷篷的泡沫。辕牛很老,它的两根犄角都不完整,—根断去了半截,另—根的尖梢劈裂着。在它的腰部以后,密布着累累的鞭痕,象刀刻一般触目,永远也不会消失了。可能在它年轻的时候,也一定是倔悍好斗的,而现在却象—个老人似的,温和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即使在主人睡着了不管它的时候,它也还是忠实地走得一步不停。它的步子不急也不慢,有节奏地发出闷闷的泼踏泼踏声。它的四蹄大概也曾饱圆,趾瓣集中,而如今却变得象一团破布絮。破布絮一样的老牛蹄泼踏泼踏闷响,空荡荡的荒野上死气沉沉。

小夕的目光不愿去碰车上的黑木躺柜,可躺柜的手却硬要抓住她的视线。躺柜盖上的两个尖尖后角凝聚着阳光,象火焰一般跳跃闪烁。那就是躺柜的手,也是牛车的手。

牛车默默前行,颠簸摇晃。车上遮遮盖盖的麻袋片、油苫纸和蒲草包抖抖索索,里面不停地响着盆罐磨碰声和木板咯吱声。这好象是—辆拉着家当搬迁的车,可为了什么要搬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为什么在这漫漫的荒野上孤独远行?小夕在心里不安地窃窃嘀咕,这一切都得不到答案。

荒野上的草木多起来,路上投下的树影也多起来。起了风,拂得草梢轻轻摆动。遥远的前方隐隐出现了一溜细长的黑影,那就是这片荒野的边缘吧?就是小夕要去的医院吧?或者仅仅是一片树林,一个村庄?不管那前方究竟是什么,在小夕眼里都是个奔头!可是她不敢多看一眼那一溜细长的黑影,她不敢把那认做是这片荒野的尽头,她不敢喜悦不敢希望不敢再随便耗散她仅存一息的精力。她愿意这样麻木着——有一辆伴行的牛车就足够了。

小夕神情木木地向前走着,走得还不如以前硬朗。她在那两棵矮松树下晕睡过一会,但那算不上是休息,她一切都没有因此而得到休养和恢复。毒日头在空中燃烧,到处是火焰。她头晕目眩,四肢无力,迈动脚步不知是在跟牛车向前走还是向后走。她乳房闷痛,恶心欲吐,口干舌燥,全身的汗孔都在冒火。她走不动了,她知道她是又快走不动了。她的目光不愿去碰车上的东西,不愿去碰那口黑木躺柜,可她心里却在羡慕它们。她能够象那口躺柜一样被牛车拉着有多么好啊?能让她扶一把有多么好啊?她眼皮粘连,神情恍惚,她知道自己又快走不动了。

小夕的目光不愿去碰车上的黑木躺柜。躺柜的手却硬要抓住她的视线。起初那双手上满是黑灰,可经火舌舔过,就变得金光闪闪,美丽如佛手。那双手的指头在动,为的是紧紧挽住小夕的视线。那双手舞出了花样,为的是让小夕打起精神。小夕真该感谢那双手啊!她口干舌燥,全身冒火,她是—个焦干的木头人。她四肢无力,神弱气微,她是一个焦干的木头人。幸亏她的视线挽在那双手中,被牵拉着,才能够一下一下地动着两腿!那双手向后勾着,是在告诉小夕千万别拉下一步。那双手向下点着,是在告诉小夕躺柜上可以休息。啊!那双手伸过来了,一寸—寸地伸长过来,柔若无骨,美丽如佛手。那双手在寻找小夕的手,要帮一把这个几欲要死的女人。小夕犹豫着,犹豫着自己的右手。她生怕伸出一只手去,剩下的另只手难以抱动怀里的水儿。那双手还擎在面前,一直固定着那个拉手的姿势。小夕不再犹豫了,她用环抱水儿的左手抓牢纽扣,伸出了僵硬的右手。她腿上用力,胳膊也用力,可离躺柜的手老是隔着几寸远的距离。她再用力,再用力,僵硬的手臂象痉挛一样颤抖起来。她颤抖着手臂再向前伸,再向前伸,手指终于摸到了躺柜的手。可是就在这时候,小狗花花绊了她腿一下。她一个站不稳,手就滑着火热漆亮的躺柜板,滑着牛车最后梢的横木掉落下去撑在地面上。

小夕弓着身子弯倒在地,险急之中还本能地护着水儿。她右腿的膝盖磕在一块石头上,钻心的疼痛象电流一样过遍全身。她不敢动弹,她的眼睛紧闭了一刻才费力地睁开,头抵着地皮回望着怀里的水儿。水儿也睁着眼,不知为什么却一声没哭。小夕咬咬牙关,小心翼翼地翻倒向左边。她张嘴呵喘着坐起来,察看—遍水几身上磕着没有,看看完好无伤。这才顾得去管自己的右腿。

她的右腿在一下一下地抽搐,鲜血洇出了裤子。她一丝一丝地挽起裤腿。疼得象揭腿上的皮一样,全身都跟着一阵阵抽搐。她不知磕碎了骨头没有,圆圆的膝盖上一团血肉模糊。她抽了抽右腿,尽管更加疼痛难忍,但毕竟她的腿还能够动弹。她重新把孩子抱好,放下裤腿,准备重新站立来。她把右腿往回抽动,往回弯曲,但只弯回了一点点就再弯不动了。她又试了几次,每次也都失败了。她明白她现在还站不起来。她明白站不起来也不能停留在这里。她急得要哭,喘息着,求救似的向前望去。牛车已经走出了—段路,在坷坷垃垃的荒路上颠簸摇晃,渐去渐远。蓦然间,她看到牛车上那团蘑菇似的旧报纸飘向—旁露出一只花盆,翠绿的枝条上一朵硕大的红花赫然入目!小夕刹时间睁大两眼,差点大溉出句什么。她目不转睛地盯住那朵红花,精力又奇迹般地回到了她的全身。她盯住那朵渐去渐远的红花,鬼使神差般把孩子换到右臂上抱着,手指抓牢钮扣,把全部的重量都移向撑地的左手臂,撑一下,身子就向前挪一点……在最后一截荒野路上,小夕就那样怀抱孩子,拖着一条伤褪,向前一点—点地撑,向前一点一点地挪动,目光一直牢牢盯住了那朵硕大的红花。

前面不远的地方出现了—个岔路口,牛车向左拐去,等小夕撑挪到那儿的时候,牛车已经消逝得渺无踪影。但在小夕的眼里,那朵花儿是永远也不会消失的。她坐在岔路口上,久久地向那个方向痴迷地望着,仿佛天地间一片鲜花烂漫。是的,鲜花烂漫。小夕在右边的路上向前面的村庄一点一点撑挪的时候,地上的野花真的越来越多!水儿的爆皮的小嘴象鲜花,浑身是伤的小狗花花象鲜花,就连她血肉模糊的膝盖也酷似一朵怒放的鲜花!

毒日头在空中燃烧在空中笑。小狗花花竖起玉米叶似的薄薄尖耳,挺起打着卷儿的长长尾巴,朝着前面的村庄飞跑而去——空中的老老雕早已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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