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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盲马玻璃花

笊篱头骡马最名的时候,共有十四匹,五挂大车仨仨俩俩用去十三匹,还有一匹就是盲马玻璃花。现在没有那么多了,好赖算上也。不够十匹,不过盲马玻璃花仍然健在。

沦体魄论漂亮,盲马玻璃花都是第一匹,只可惜它天生了一对玻璃花盲眼。它是纯纯的军马良种,是十几年前一支野营拉练的骑兵离开笊篱头时留下的驹子。它三岁时,高大得已经超过了全村的所有骡马,四肢挺拔,腰身细长,肩峰凸隆,臀部肥圆,全身都滚动着棱棱的肌块。它是匹火焰般赤红的骏马,走在阳光下面,就象一匹红布那般耀眼夺目!

盲马玻璃花少壮时极不安份,常常就盲对天空,四蹄刨地。有一天雷鸣电闪,雨急风骤,它竟挣断缰绳,横冲直撞冲出村子,带着数处撞伤在火绒草遍地的空旷丘岭上奔跑,饲养员刘封松奈何不得,就连十几条汉子前去围追堵截电都无济于事。后来是它跑够了自动停下来,刘封松才战战兢兢地上前扯住丁那半截缰绳头。盲马玻璃花不安份归不安份,却不象别的牲口那样顽劣,打起仗来乱踢乱咬。它遇到侵犯时,就只会怒啸一声,威风凛凛地仰立起来。它这一啸一立还真管用,别的牲口顿时就会灰溜溜地逃开,不敢近前了。

养牲口为得是派用场,不能白养。也就是在盲马玻璃花三岁那年,有人开始打它的谱,用它犁地。它倒是听话,只是走起来大步流星,驾犁的人要小跑着才能跟上。又因为它太高大,犁尖被拉得总是上翘,只能翻开浅浅的一层地皮。可是不能犁地还能干什么用?拉车走路看不见,拉磨磨道转不开,再难派上用场。于是杀把子霍老三就提出说,“宰了吧,趁它还嫩,杀杀全村吃顿好的。”不少人同意他的意见,但唯独刘封松坚执不肯。有一天他抚着人头高的马脖子说道:“我侍候了一辈子牲口,还没见过你第二个,你哪儿都好,可怎么偏偏是个玻璃花呢……”刘封松心里也清楚,再用不上盲马玻璃花就只有死路一条了,总不能干赔人工,赔草料,白养个没用的东西。可就在这天夜里,刘封松终于想出办法来了。他又抚着马脖子说道:“你看看,现成的就没想到,这不就中了?这不就中了……”

第二天一早,刘封松就牵着盲马玻璃花走进油坊。油坊头儿是他兄弟刘封林,一打照面,刘封林就说:

“我的老哥,不是你睡迷糊了没睁眼吧?怎么拉了玻璃花来……”

“没错,没错,”刘封松也不解释,牵马就往油碾架上绑,“试试,不好使再换……”

一天下来,刘封林亲自牵马送阿,老远就咧开嘴笑:

“我的老哥,到底你眼力没看错,一天多出了十斤胚!”

这样,盲马玻璃花就进了油坊拉油碾,一拉就是八、九年……

八、九年后的油坊,连同盲马玻璃花已经归刘封林所有了。他这油坊一共三个人,一个是他亲生儿子欣茂,一个是他的三侄欣宏。在封松的三个儿子中,他所以只用最小的一个,可是经过了深思远虑。欣宏年正二十,长得皮肤粗黑,身材矮壮。别看他其貌不扬,却是满肚子内秀,什么难事一点即通,刘封林常夸他“千什么都带架儿。”部队来野营拉练那年,欣宏才不过六、七岁,他整天围着马腚转,摸枪摸炮,部队离开后他竟然就能做出各种泥枪来,而且部件复杂,维妙维肖。他带着泥枪到油坊来,刘封林就要过泥枪边夸边在众人面前展扬。欣宏却不高兴,抱着叔叔举泥枪的胳膊就往下拉,嘴里嚷着“烧烧,烧烧。”刘封林开始不明其意,一思忖才明自过来:“烧烧”可不就是烧砖烧瓦的道理!他一边把泥枪放进暴火熊熊的炒胚大锅灶里,一边就手舞足蹈地连声惊叫:“成精了,成精了,小子不知将来出息个什么景儿……”小欣宏一天比一天长大,他的聪颖也就一次又一次地显露出来……刘封林不止一次对人说:“四个后人瞎了仨,就这一个象我……”

欣宏进了油坊,刘封林把什么都教了他,欣宏果然不负厚望,进油坊一年多,已经能里里外外一膀子扛了。

油坊一共是又高又宽敞的里外两大间。外间是压胚的地方,主要就是一架圆圆的大油碾。油碾有些象一般的面磨,但是大小却是无法相比。一整根粗圆的柱轴,上端顶着屋脊,下端严丝合缝地扎在碾盘中心的圆孔里。这个碾盘象碾砣一样其巨无比,中间微厚,四周微薄,相差只有几个铜板厚,四周外面是一圈深半尺、宽一尺的沟槽,最外缘又象挡墙一样高起来,比碾盘中间还要略高些。那个碾砣本身有一人高,再垫着碾盘,差不多就齐了盲马玻璃花的头部。花生豆在碾轴周围堆成圆锥形,上面放着块梳板,两头用绳吊着,碾砣转起来,梳板就嗒啦啦往下梳着花生豆。碾砣后面还跟着三块弯铁片,错开缝儿斜摆开,第一块铁片把最里面的豆渣饼刮到第二块后面,转一圈,第二块又刮到第三块后面,再转一圈,最外面的铁片就把细碎的豆渣刮进沟槽里。沟槽满了就撮出来,花生少了就加上去,油碾就是这样不间歇地工作着。

里间的工作也挺复杂。先要把豆渣放进那口罕见的大铁锅里炒,炒勺用的是一把长柄小号铁锨,炒出来的就叫“豆胚”;把热气腾腾,香气浓浓的豆胚装几锨在一张结实漏孔的麻布包袱里,四角一握,用光光的脚后跟踩实,一边提转—边踩,这就叫做“踩胚”。下一道工序就是最出力的活儿啦。里间除了连着锅台的—铺大炕,其余大半间就安着榨油的机器。这架机器极其简陋粗糙,通体上下就只是几块油黑蠢笨的生铁件:两块几百斤重的厚铁板连着一根宽厚的横铁对竖着,横铁之间上下串过一根螺轴,下端焊死在八孔铁帽上。与铁帽悬空对应的底部,是一个同样形状,只是更加厚重的铁筛板。榨油的时侯,把第一个系好的胚包放在筛板上,上面加一块被油浸透的圆柞木垫板,这样加到十层八层,欣宏哥俩就一人抱一根铁杠,插进铁帽的圆孔里,在刘封林翻动炒锨喊号子的节奏里,一杠一杠往后倒着,低头向前用力推起来。挤出的涓涓油流,就从筛眼里流进地下油窖里了……

欣宏真是里里外外一膀子扛。他什么不会干?什么不是以他为主干呢?他整天闲不着,里闻外闻忙得团团转。他一忙完了外闻的活,刘封林就喊开“不带架”的欣茂,于是欣宏就接过手来踩包;往机架上装包的时候,也都是欣宏一个一个细心地把胚包团得溜圆,使压出来的豆饼不亏也不盈,而欣茂就只管隔老大一会儿递过一块柞木垫板来。稍有空闲,欣宏不是把外间墙角的马粪弄出去,就是陪着盲马玻璃花转碾道,一边走一边用把旧梳梳着它汗涔涔的皮毛。

欣宏象他父亲一样喜爱盲马玻璃花。小时候他曾为阻拦伙伴揪它的马尾,常常就跟人家吵起来,打起来。他每天都要去看几次这匹火红的英俊盲马,经常带一些嫩草嫩叶、甚至菜叶给它吃。盲马玻璃花也似乎特别喜欢小欣宏,似乎总能辨出这个少年的特殊气息。别的孩子—走近,它就昂头甩尾,做出一副吓人的样子,而一听到小欣宏的声音,闻到他的气息,它就变得无比娴静,低下头温顺地等待对它的抚摸。有一次它竞四腿跪卧下去衔住小欣宏的衣袖往后拉。小欣宏吓得尖叫起来,直喊“爹呀,你看,你看”,刘封松呵呵地笑起来,“它是叫你骑呢”。小欣宏被父亲抱上马背,盲马玻璃花果真就缓缓站起身,四蹄踏步,引颈长啸,一派驰骋疆场的飒爽英姿!盲马玻璃花拉油碾后,欣宏上学读书了,但他每天放学的第—件事,就是背着书顺路拔些青草直奔油坊来。他站在门口,等盲马玻璃花转到跟前就送几棵到它嘴边,转到跟前就送几棵。盲马玻璃花吃着青草拉得更有劲,有时还有意识似的触掉青草,用舌头舔下欣宏的小手。都说牲口不通人性,可为什么只有欣宏来时,它才倏地把脸转向门口?为什么在欣宏走时它又会在门口那儿停下几步时间?不管怎样,欣宏心里清楚,他所以肯跟叔叔干油坊,跟盲马玻璃花不是没有关系。

—年多的油坊生活,欣宏究竟是怎样过下来的?这倒是他心里未必清楚的。他理解叔叔的用心,他在一种感恩的心理主导下,并没有留意那些潜滋默长的小小不快,直到有一天发生了那件事,他才幡然醒悟,发现在过去的日子里,早就在积累着一种东西……

那件事发生在半月之前,冬天少有的温暖阳光照得积雪都开始融化。那天刘封林不在,欣宏收了两份花生豆,一份是纪小朵背来的,—份是村长家送来的。欣宏认真验过了,就把两份豆都按每斤出四两付油。刘封林回来后,欣宏把事情告诉了他,他一听就突变脸色,说了声“胡闹”,就到小朵家追回一瓶油。他把瓶里的油倒进油窖里一半,又说了声“胡闹”,就把剩下的半瓶油送到了村长家。回来他把空油瓶一放,板着脸训斥欣宏:“管谁家的豆都值四两?这不是胡闹么!”

欣宏已经看见叔叔刚才做的一切,就压着火气问:“那你说该怎么划?”

“怎么划?你进油坊是一半天么?回回都得我吐口?怎么划?小朵三两八、村长四两一!”

“这不公平!”欣宏梗着脖子叫起来,“你这是欺负人!”

“你小声点,人和人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村长就是有点权,小朵就是命不好,你就巴结村长,就欺负小朵!再说人不一样豆一样,怎么一样的豆子就划两个价?”欣宏越说火气越大。

“你不懂,你不懂,叫你小声点!”刘封林怕把吵声传出去,就一边威怒地瞪着欣宏,一边先缓下声调说:“不争了,以后你会明白。再有送的我划。看你翅膀硬的!”说着,他就起身办什么事去了。

欣宏的火没喷得出来,心里还不痛快,就望着叔叔的背影哼了一声:“我现在就明白!”

吵过那次之后,叔侄俩的话儿就不多了。欣宏还是卖力地干活,千得让刘封林挑不出一点毛病。可是他心里不舒服,处处看着都不顺眼。在他和欣茂一人推一根铁杠榨油、听着叔叔边翻炒锨边喊“狠点!狠点!”的时候,他就觉得心里恶气冲顶,胳膊上反倒没有了力气。他极力不让自己听到那一声声“狠点、狠点”的喊声,捕捉着油窖里一阵阵涓涓的微弱流油声。可他心里还是不痛快。他觉得这种榨油的方法也不对头,以前他就提出过疑问。刘封林的榨油方法是这样的:等油榨净,铁杠再推不动的时候,就要把铁杠倒几倒,松松铁帽,浇上水,然后再榨,这样反复几次。他的理由是“水比油重,沉底。榨油就象洗衣服,要反复漂洗才能干净……”欣宏转脸望向别处,可看到墙角大堆的花生豆,心里就义是一阵恶。那些豆子里埋着豆饼,这也是刘封林的发明。他说豆子干,豆饼湿,埋起来捂捂,豆子多少还能吸出点油来……

榨完油,欣宏不愿在里间多呆,就走到外间来。盲马玻璃花一圈一圈地走着,梳板嗒啦啦梳着豆粒,巨大的碾砣滚在巨大的碾盘上,发出的闷声把地皮都震得薇薇发颤。盲马玻璃花一圈一圈地重复着它永无尽头的路,十年的光阴使它火红的皮毛都变得黯然无光了。它的肩上架着结实的轭板,肚腹上围着一条又宽又长的带子,一前一后都被固牢在一根粗大的拐木上。这条肚带是欣宏亲手给它做的,因为以前用的那根皮绳子把它的肚皮都勒出了一道秃痕。那个蒙眼的布罩也是欣宏给它做的。为这,刘封林曾没好气地责备他:“有什么用?本来就是个瞎子……”可他觉得有用,有用啊……他望着一步不停的盲马玻璃花,突然生出一种从来有过的怆凉心绪:盲马玻璃花一直在这个小小的油坊里走了十年,多么不堪想象!

有天夜里,欣宏到朋友家玩时,听到了适龄青年报名入伍的消息。这个消息令他怦然心动,仿佛闷闭的心门猛地被打开了。他带着象野马收不住缰的沸腾想象跑进马厩里,紧紧地搂着马脖子把他的想法第一个告诉了它。盲马玻璃花象是听懂了他的意思,四蹄不安地刨着冻土,弯头在他的脸上、怀里蹭磨,把锁链抖得一个劲地嘎郎直响。

决心下定,欣宏就打算向叔叔提出来,他觉得不一定顺利,但他自信有说服叔叔的理由。第二天见到刘封林,他开口说道:

“二叔,我想去当兵,”

“什么!你疯啦?”刘封林一听就惊叫起来,“当兵有什么好!还没见过当兵的?大雪天冻得鸡皮疙瘩一摞摞,还得立正!连跺脚暖暖都不行!趁早别想。

“我已经想过,还是决定去。”

刘封林象不认识似的愣看欣宏一会,尖讽地说道:

“你想过?你决定?你摘奶才几天!谁同意啦?你爹同意啦?”

“淹爹没说什么……”

“这不就得啦!我估摸我不点头他也不能先点。”

欣宏觉得这话剌心,但他知道这事只能靠说理,于是就仍旧沉住气说道:

“你没理由不让去,有什么理由?”

“什么理由?”刘封林讥笑一声,“儿子倒跟老子要起理由来!好,我就给你理由!刘家你不是不知道,发家靠的我,撑门头也靠的我!我把你当亲儿子待,什么都传给你,白传了吗?你觉得翅膀硬了就想展翅高飞,就想拆我的台,就想断刘家的兴旺,哪还有门?哼!”

欣宏有点发急:“二叔,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想出动闯荡闯荡……”

“闯荡闯荡?好硬的家巴什!就在这油坊里闯荡,闯荡成我这样,还得你十年二十载!”

“二叔!”欣宏咬咬牙根,想顶撞起来,但话到嘴边又使劲温和下来说:“二叔,你有本事我知道,对我有恩我也知情,可是我……还是想去。我想过,油坊离了我不是不行,我还有两个哥,谁都能顶替我……”

“哼!你以为我什么样的都要?中用我早要啦,还用你说!”

“二叔。”

“不用二叔三叔,叫爹也不行!”刘封林不看欣宏,呼呼喘着,脸上是—副“千说万说也不行”的决绝表情。停了一会,他又刷地转回头来:

“这件事你别指望,我这就去跟村长下闸,报了名也不行!”

听着刘封林出门的咚咚脚步声,欣宏抓着头发狠狠地蹲在地上。

过了一天,傍晚收工的时候刘封林对欣宏说道:“村长那儿我说好了,你就死了心。这两天我叫你搅得心不净,落个病你可得当爹侍候我。明天歇个工,你好好琢磨去。”

还琢磨什么?路都堵死了,再琢磨也是插翅难飞。欣宏心里乱糟糟的,越琢磨不出办法来,心里就越是愤懑,越是徒劳地加重当兵的念头。上午他蒙头睡了一大觉,想清清脑子,等下午再想。可吃过中午饭,欣茂就来招呼他,说下午继续干……欣宏认认真真地干了一下午活,想把那个问题留到晚上再想。可到了傍黑,刘封林却又说:“晚上加班,补上午的工。”

欣宏一听,心里的恶气就不打一处来。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神思恍惚摔了两跤。路上很滑,雪有半尺厚。空气冷冽蚀骨,鼻子吸一下,就象吸进了两把尖利的长刀,凉嗖直扎心田。在欣宏回家吃晚饭的时候风还很小,但再回油坊的路上风就疾猛地增大了。天色黑暗,漫天都卷扬着雪花,不知是被风刮起来的,还是天卜又下了起来。他又滑倒了几次,最后象个雪人似的侧身顶开了油坊的门。

刘封林已经从家里带来草料把盲马玻璃花喂饱,等欣茂也满身是雪地来到后,三个人就默声不响地干起来。刘封林还在锅里炒胚,欣茂在里间搬弄豆饼什么的,欣宏就在外间照料油碾。“顶上午工,”就是说要干到半夜,轧出一百斤豆渣,炒好,踩实,再榨干油让豆饼在机架上控一夜……屋里热乎乎的,与风雪交加的屋外真是两番天地。外面的风刮得更猛了,入冬以来还没刮过这么猛的风,狂风尖厉地嘶叫着,雪团扑击墙壁的声音都能听得出来。欣宏感受着外面的暴风雪,心里也象外面一样风雪翻腾。他一只手搭在马脖子上,跟在盲马玻璃花身旁走了一圈又一圈。他伸手撩开它的限罩,借着昏红的灯光,望着那双好象什么都看得见其实什么也看不见的玻璃花盲眼,象是对它又象是对自己默默说道:“就没有办法了吗?没有办法了吗……我是呆够了这个油坊,一天也不愿再呆下去了。我想去当兵,出去闯荡闯荡,见识见识,庄稼人就这么一条出息路。可是不让去我偏想去……怎么办啊,路堵死了,路堵死了吗?报了名都不算数,还指望什么体检,穿军装,背枪骑马啊……我真想去啊盲马玻璃花,你帮拽出个章程吧,帮我一把。我怎么办?我不能象你一辈子,在这碾道里转到老,转到死,我不瞎呀。你也。不该在这碾道里转到死,你生来就不是拉碾的种啊。可是盲马玻璃花,怎么办?咱俩怎么办哪……”不知转了多少圈,欣宏望着盲马玻璃花的眼睛,慢慢地、低低地、反反复复地这样说着。盲马玻璃花似乎领会他说的一切,又象是被外面肆虐的风雷声搅得烦躁不安,它有时用牙揪着欣宏的棉袄肩头提一下,有时又用力往前冲一下,把拐木,把整个油碾都带得一阵璐摇撼。

外面的风声更响了,象无数巨兽从远国里发出的刺耳吼鸣。大团的雪猛撞在窗上,听起来象飞来的石块一样啪啪作响。不知是什么在雪地里“噗”的响了一声,引得欣宏侧耳倾听,也引得盲马玻璃花抖直了尖尖直争双耳。过一会外面又响起“噗”的一声,这次欣宏想道可能是屋瓦被风掀下了一片。他心里一阵不安,旋即又变作一阵没来由的欣喜。后来,不知是从哪个方向传来了一声象大树折断似的咔嚓巨响,欣宏心惊,拉开门便走出去想看个究竟——顿时,风声雪团吼叫着,翻舞着。象千军万马般直冲进来,把屋里鼓得响声大作——也就在这一刹那问,盲马玻璃花长啸一声,挣脱身子奔出屋去……

天亮以后,欣宏踏遍全村,又踏遍周围雪浪起伏的丘蛉,终于找到了盲马玻璃花。它全身都包满雪壳,象一座凸起的雪堆,已经僵死在只能偶尔见到几株风中残茎的火绒草地里。

欣宏悄然离开村子,决定到镇里,到县里去报名。不论如何,他是再也不回油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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