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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秋风稍凉的时候,春玲穿着大胆的裙子回家。羊角村没人敢把裙子穿到那么短。她从村子西头进村,走上离村时同一条街道没有引起人的注意,庄稼地的秋天仍然是忙碌的,没有人在街上专门等着看一个摩登的女子进村,无论她来自什么地方穿了什么样勇敢的服装,她就是来自比深圳更往南的地方也不如地里的庄稼更让人牵肠挂肚梦牵魂绕。村子的冷谈让春玲多少有些失望了,她预想中的回村可不是这个样子。她当然知道羊角村永远不会像深圳那样人多得盛不下在大街上涨潮似的涌来涌去,可是也不该少到没有一个人在街上看她穿了羊角村没人敢穿的裙子进村。其实也怨春玲回来的时候不好,就连母亲也没有想到她会在庄稼人正忙着秋收秋种的时候像走亲戚似的悠悠荡荡地回来了。母亲盯着她看半天才证实眼前看上去高了一节的姑娘真的是她的春玲。等到把女儿搂在怀里流着眼泪拍过了捏过了这才发现,远别归来的女儿并没有长高,她看上去高了一节是因为她穿的裙子露出了高高的大腿。母亲仿佛吃惊了,说:

“呀,穿的裙子这么短,两条大腿一撩一撩的,怪不得看着高了呢。”

她立刻又有了新的发现,让女儿看上去高了一节的还有衣服:“袄也不好,这么瘦,姑娘家,不好看,像没穿衣服。”

春玲哧哧地笑了,说:“妈真保守,你没上深圳看看,人家穿的衣服都露着肚脐眼。”

母亲问露肚脐眼的衣服是女人穿的还是男人穿的。

春玲又哧地笑了,说:“妈真会问,男人露肚脐眼有什么意思?”

母亲还没有来得及问女儿露出肚脐眼来有什么意思,李春林进来了。李春林倒没有为春玲的衣着感到吃惊,他埋怨春玲回家不提前来个信,他好去接妹妹。春玲笑着跟哥撒一下娇说:

“哥为人民服务呢,哪儿有空接妹妹呀?”

母亲嗔怪春玲说:“就不能和你哥正里八经说话。”

李春林微笑说:“春玲恨哥呢。”

春玲嘟着嘴说:“哥真能冤枉人,俺在深圳最想的人就是哥了。”

李春林说:“春玲你这么说,妈可不高兴了。”

母亲笑着说:“妈高兴,妈不用她想。”

李春林在母女的笑声里准备离家去县城一趟,他问母亲打算做什么给春玲吃,他去县城捎着买来,母亲叫他专心去办自己的事情,买鱼买肉她去村西头大道旁的摊点上买来就是了。春玲嘱咐哥哥别误了回来吃饭,李春林刚要出门春玲忽然把他叫住了,李春林站住了问她干什么,春玲说:

“哥的头发不好。”

她从旅行包里拿出梳子给李春林梳梳头,拿出筒装的摩丝像拿了可以喷洒的杀虫剂。李春林连连摇头表示拒绝,春玲不由分说已经往李春林的头上涂了一团揉开了。李春林的头发在春玲的手下改变颜色和形态,看上去好像戴了个假发套子刚刚洗过。春玲把李春林拉到镜子跟前让他自己照照看,春玲说:

“哥是企业家,得有企业家的风采。”

镜子里被现代化油膏涂抹出来的企业家形象十分陌生,不像是李春林了。三河县最早使用摩丝打扮的企业家也靠挖金子致富,在县城的影剧院里县长把第一批农民企业家的奖牌发给他的时候,台下的人惊叹他与众不同的头发,以为他是吃名贵的补品才把头发长得那么黑亮。他大食补品倒是真的,不过他滋补的目的并不在头发而在也长了毛发的地方,滋养头发他使用别人还不懂的摩丝。惊叹他出众头发的人不光是在三河县城影剧院台子下边那一批,也有一些躺在豪华宾馆弹性极佳的大床上,是女人。这一类女人不仅惊叹他极不寻常的头发,也赞赏他名贵补品滋补的****。他一再被惊叹被赞赏踌躇满志得意洋洋,就在快活的巅峰咬下了一个女人的****,此后,少了一个****的女人按时来三河县走一趟,取走她今生像保险金一样可靠的补偿。飘雪的冬天女人最后一趟来三河县,没有见到让她残缺不全的不凡的头发,她即便见到也不是原来的样子了,此时,出众的头发搁在医院的枕头上比最枯黄的头发更糟糕。不仅少了一只****的女人见不到他,法庭传唤贪污挥霍巨款的罪犯,他也不能出庭了。用不着法律的宣判,绝症送他走上最终的去处。冰天雪地的女人带着仅有的一只****回暖和的地方去不再回来,女人要回去的地方正是春玲买摩丝的地方。李春林被春玲带回的摩丝妆扮出一头也会令人大吃一惊的头发,他极其害怕,而且羞愧了,他连说不好,拿了毛巾擦掉,春玲夺下他的毛巾,给他再梳一遍,说:

“好,凭哥的风度,准能倾倒无数女郎。”

李春林听了这话更加无地自容了,就是春玲不高兴他也要坚决擦掉,他从横挂在屋子里的铁丝上另拿一条毛巾把自己的头发狠擦。春玲真的不高兴了,她说哥保守不接受现代文明拉倒,她给小山用。她扯开嗓门喊小山,这才发现小山一直没有露面。她问母亲小山上哪儿去了,母亲不说话一下子涌出了眼泪,李春林也停止了擦头发默不作声,春玲惊异地看看母亲和哥哥,问:

“小山呢?小山怎么啦?”

母亲和哥哥都不回答她。

春玲急了:“妈,小山怎么啦?哥,小山怎么啦?你快告诉我,小山出什么事啦?”

李春林说:“春玲,你别急,怪我,都怪我。我没有管好他,我当哥的没尽到责任。我每一次进城,都留心找他,就是看不见他。我也不能惊动公安去找他,一惊动公安,就怕把他送进去,我不忍心……”

母亲忍不住声泪俱下:“小山哪,你这孩子,你在哪儿啊?”

春玲进家的高兴瞬息间一扫而光。她没有心思再给哥哥用摩丝整修出企业家的头发,任由哥哥用毛巾擦掉又洗了一遍,不留一点现代文明的痕迹,像原来一样走了。母亲擦干眼泪强作笑颜也没让春玲再笑出灿烂的声音,睡了一夜觉以后,春玲还脱掉了羊角村没人敢穿的裙子,换上了只能露出小腿肚子的一件,不是因为母亲说她露出两条大腿来不好看,是她自己没有心思让人看她敢把大腿露出来了。她差不多像走的时候一样装束去杨菊香家里,抱着翠翠跟杨菊香说话。她说到小山的事情愁眉不展,她说:

“真愁人,在深圳的时候,一心想着回来看看,一进家就遇上这样的事。”

杨菊香劝她说:“也不用老是害愁,愁也没有用。你哥要是老害愁,就什么也不用干了,他要是垮下来,羊角村又完了。”

春玲说:“哥就是为村里操心太多了,顾不得管小山。”

杨菊香说:“成人不在管,管死不成人,他要是不长出息,你在眼皮子底下看着他也不行。”

春玲想起自己的事,说:“二嫂子,我借你的路费现在不能还你。”

杨菊香说:“先撩着吧,我不等钱花。”

春玲说:“我没有攒下钱。”

杨菊香说:“深圳的钱也不好挣?”

春玲说:“说好挣也好挣,说不好挣也不好挣,那里就是消费高,花得太多了。”

关于在深圳挣钱好不好挣的问题没有继续讨论下去,再说下去,杨菊香就会说“原来深圳的大街上也没有金子”的话了。她们的谈话被二兰进来打断了。二兰又来买奶粉捎给她妈,看她不断买奶粉回去,就可以猜到她妈大约只能靠流质食物维持生命了。杨菊香把二兰介绍给春玲认识,告诉春玲,二兰在选厂干活,又告诉二兰,春玲是李春林的妹妹刚从深圳回来。春玲已经换下了大胆的裙子所以没有让二兰害怕,二兰亲热地叫她姐,春玲看看二兰说:

“我好像见过你。”

杨菊香说:“能,二兰是东大夼的,也不远。”杨菊香把奶粉拿给二兰问,“你妈的病强些啦?”

二兰忧戚地说:“不见强,倒重了。”

杨菊香叹口气劝她:“别害愁,慢慢治吧。”

二兰走后,杨菊香对春玲说:“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你看着他好过,他看着你好过,其实都有难处,一家过的一家知道。”

春玲点点头表示同意,她的难处不仅来自小山,还产生于她自己的身体。过去了最初听到小山不好的情况之后,春玲的心境渐渐地好了一些,尽管早晨和傍晚的风吹来的时候更凉,春玲也想穿起羊角村没人敢穿的裙子了。不过,她终于没有实施这个想法,不是气候和她的心情不适宜露出高高的大腿来给人看,是她的身体变化不允许她暴露其他部位了,她就是不穿那种能够露出肚脐眼的衣服也不行。她在自己住的东厢屋里折腾自己,要用宽宽的腰带紧紧地束缚,让她的身体回到原来的样子,可是她做不到。她早晨起来狠狠地勒,好像车把式给驾辕的马匹勒一条肚带,看上去似乎见了功效,到了晚上解开腰带,看到的结果比原来更鼓。她在无可奈何的情况下求助于她的哥哥,她站在厢房门口叫:

“哥,你来。”

李春林跟她走进厢房说:“春玲,有事啊?”

她说:“哥,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

“我不敢跟妈说,怕妈一生气一上火,眼又不好了。”

“什么事这么严重?”

“我想来想去,只有跟哥说了。”

“你说吧。”

“哥得答应我,别生气,别上火,别声张。”

李林疑惑地看着春玲,说:“我答应你,你说吧。”

“我……”

“你怎么啦?”

“我……我怀孕了。”

李春林如雷贯顶,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怀孕了。”

李春林久久地盯着春玲,痛苦复杂的心情无以言表,他说不出话来。

春玲说:“哥,你生气了。”

李春林努力克制着让自己平静,他说:“春玲,你告诉我,说实话,别撒谎,你说,你在深圳到底干什么工作?”

“我在大酒店。”

“在大酒店干什么?”

“当服务员。”

“你,是不是作三陪?”

春玲着急地叫着:“哥,你把我看成什么人啦?你心中的妹妹就那么贱吗?”

“那你……”

“我没有乱来。”

“那你……怎么回事?”

“那个人是一个公司的经理,常来酒店,他说他真心爱我。”

“他准备跟你结婚吗?”

“他再没有来。我挂他的电话,他不接,挂他的呼机,他不回话。我按着他留给我的地址去找他,那里根本没有这么一个公司。我……我被他骗了……”她流泪了,抽泣了。

“混蛋,这些混蛋!”李春林暴怒了,可是他无法发作,他像一只狂怒的狮子困在笼子里。

春玲擦着眼泪说:“哥,你说过,你不发火。”

李春林抑制着自己:“我不发火,我不发火……”

春玲说:“哥,你说过,你不声张。”

“我不声张,我不声张……”李春林好像受伤的狮子低低地长啸,“春玲啊春玲,你怎么上这样的当啊!”

春玲的眼泪滴到了地上:“我没有看透他。”

“骗子!”李春林狠狠地骂着,“这些骗子!春玲啊,越是大城市,骗子越多,越是开放的城市,混蛋越多。那些骗子混蛋,专门到开放的地方去混水摸鱼。你光看见大城市文明,你不看见大城市也藏着污泥浊水,你不上当等什么呀!”

春玲的眼泪止不住:“哥,你得帮我。”

“帮你,我怎么帮你?”

“你和我去医院,我自己去害怕。”

李春林痛苦地摇着头:“春玲啊春玲,你要不是我的妹妹……你要是小山,我就先揍你一顿……”

春玲无比凄楚地叫:“哥……”

李春林长叹一声,在自己的额头上狠狠地捶一拳。

春玲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脸色像蒙在薄云里的太阳,苍白无华。她不穿裙子,穿了庄稼地的姑娘为了干活方便才穿的宽松的裤子。她刚刚走出医院铝合金镶了玻璃的大门,一辆红色的出租车就向后退,一直退到她一抬脚就能踏进去的地方停下,打开车门,李春林从车里走出让春玲坐进去,他再回到车里坐下。为了守住怕人知道的秘密,李春林不用大壮开吉普车来,用了陌生人驾驶的出租车。出租车沿着以一棵塔松为圆心修起的花坛转圈,驶出医院铁栏杆的大门,驶上黑色的公路。一辆黑色的轿车迎面驶过来,李春林忽然叫一声:

“小山!”

春玲忘了自己的羞耻和疼痛连忙问:“在哪儿?”

黑色轿车从出租车旁黑色闪电一样闪过,李春林来不及用手去指认,李春林着急地对司机说:“倒头,追那辆车!”

出租车司机不倒头,仿佛没有听见李春林的话,继续朝前开。

李春林又说:“倒头,追刚才过去的那辆轿车!”

司机说:“老干的车,谁敢追?”

李春林顿脚说:“停车,快停车!”

出租车驶到路边停下,李春林走下车向他们来的方向望去,黑色轿车早已无影无踪了。

在老干的保安队里穿了一半军服练武腿上穿蓝色的裤子,脱了裤子的操练小山的功夫也长进极快,没有人敢笑他“没有出窝不会玩”了,他娴熟的技巧勇猛的功法令胡子之类老手也赞叹不已,源于生命的本能又加上天性颖悟,初出茅庐小试锋芒之后他更能够别出新裁出奇制胜。他不必再把钱币从女人的胸衣中间插下去留一道胭脂样的印迹,他把钱币卷成一根烟卷不点火让女人含住,没有经验的女人还以为他是犯糊涂了不知道女人抽烟跟男人一样用嘴巴呢。他没有笨拙不再脸红,他像保安队的所有兄弟一样,敢在喝酒的时候伸出一条腿来让女人坐着,女人的嘴里漏了酒水湿了他的裤子,他就让女人用衣袖擦干,女人要是把他擦得改变了形态,他就把酒杯一推开始另一场酒宴,一点儿也不怕人家笑他饥不可耐。他会用一只手揽住女人用另一只手端杯喝酒身体的下部同时动作,让女人感觉到他不凡的勃勃英姿,胡子从另一个雅座间走过来叫他,他也不停止动作。胡子当然是看惯了不以为怪,也不再说叫他学学的话,只是对他说:

“小山,大哥叫你上那个桌。”

小山悬崖勒马推开女人,连一点儿留恋的意思都没有。倒是陪酒的女人舍不得丢开他了,看着他说:“那么我呢?”

他大大咧咧地说:“我带着你。”

胡子说:“那面有。”

他便拍拍女人的脸说:“那么拜拜了。”甩手走去,连头也不回一下。

在另一个雅座间里喝酒的是老干和李俊。小山跟着胡子一走进,老干就叫小山:“小山,来,和你老乡干一杯。”

小山像挑剔女人一样挑剔李俊的模样。虽然他在李俊的小楼杀狗表现勇敢,他却并不忌恨李俊在状元岭上开矿盖起了羊角村谁都没有的小楼,他是讨厌李俊的丑样子,他只要看见了李俊,他就想把那个倒栽的小辣椒一样的鼻子割下来喂狗。如果不是老干叫他跟李俊喝酒,他就是跟狗碰杯也不会跟李俊坐到一个桌上。他听老干的话,端起杯来不看李俊的鼻子看离鼻子一尺远的地方,把杯子连举两下,说:

“来,大哥,我敬你一杯。”

李俊说:“好,小山好,比他哥强,他哥从来没叫我一声大哥。”

老干哈哈大笑,说:“他是嫌你长得太丑了。”

李俊说:“我长得再丑,也是他大哥,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来,你说呢,小山?”

小山和李俊喝了酒,不说什么话。

老干说:“小山在这儿干得不错。”

李俊说:“小山在这儿干得好,他哥在家里干得好。大哥,你真该到他那儿去干两个月。”

老干说:“小山,李俊说你哥的金矿出了好线,咱去干两天行不行?”

小山低低头,默不作声。

老干紧紧地盯着小山的脸,目光阴鸷像鹰隼。小山的脸上发热,他知道那不是因为喝了酒,而是老干的目光把他烧热了。他自己慢慢地喝下一杯酒,喝完酒放下杯子,说:“我听大哥的。”

老干说:“好,亲不亲,金子分。”他命令陪酒的女郎,“填酒。”

小山坐卡车跟着胡子去状元岭老矿井抢矿。他坐在驾驶室里给司机指路,胡子坐在他的旁边。胡子倒不是担心小山会把车指引着开到沟里去像八路的奸细诱骗鬼子那样,他是因为坐在驾驶室里比坐在货斗子里舒服。大卡车行驶在公路上的时候,坐在货斗子里的保安队员还敢坐着车厢摇晃着身子,车一开上山路,他们就坐到斗子中间老老实实的,害怕晃来晃去会像一颗矿石似的给扔出去。大卡车开到状元岭老矿井跟前,车灯亮得要刺花人的眼睛,两个矿工把提升机提上的矿车从井口推开,还没有推到矿石堆跟前倒掉,一个人的胸口就抵上了一把雪亮的匕首。一个矿工眯着眼睛认出了持刀人,不禁叫了一声:

“小山!”

一块毛巾立刻堵到了他的嘴上。

胡子命令说:“绑矿车上。”

两个矿工背着手绑到了矿车上,两个人的脸朝着相反的方向。他们倒背的两手中间隔了装满矿石的车斗子,谁也伸不出手去帮对方解开捆绑的绳索。他们倒可以推着对方沿着铁轨离开原来的地方,无论是推到矿石堆上还是回到矿井口上,他们都不能获得自由。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从大卡车上跳下来的人往车上装矿石,使用从车上拿下来的铁锨,很显然是有备而来。大卡车装满矿石一刻也不延留,装车人把铁镢扔到矿石顶上爬上车去,大卡车吼叫着开走了。

满载着矿石的大卡车驶下状元岭走上比较平坦的路加快了速度,雪亮的车灯照出一个人迎面而来,小山说:

“是家庆。”

家庆被车灯耀花了眼,他把手举到眼睛睛上遮住灯光大声问:“谁?”

胡子命令司机:“闯过去!”

司机猛踩油门,大卡车大吼一声向前冲去,家庆急忙往路边闪,没有被车撞上,他朝着卡车大喊:

“停车——”

家庆的大喊当然不管用。等他跑上状元岭,顾不得解开两个矿工身上的绳子,一把扯下一个矿工嘴里的毛巾就问:“是不是老干的人?”老干抢矿的大卡车早已连灯光也看不见了。

两个矿工不认识老干也不认识老干的人,他们只认识小山,就是羊角村党支部书记李春林的弟弟。李春林听到这样的消息咬牙切齿,他的嘴里长时间只是念叨着小山的名字:“小山,小山……”小山像两颗坚硬砂子,他要用牙齿狠狠地咬碎。

家庆说:“是老干,小山是老干的人。”

李春林好像不明白家庆的话:“什么?你说什么?”

家庆说:“是老干干的,小山是老干的人。”

“胡说!”李春林勃然大怒,“谁说小山是老干的人?他凭什么是老干的人?他是我的人!他应该是我们的人!”

王有田说:“别生气,春林你别生气。”

“不生气?”李春林瞪大眼睛看着王有田,“我为什么不生气?我能不生气吗?我生我自己的气,我连我自己的兄弟都管不好,我自己的兄弟跑到地痞那里,领着地痞来抢我的矿,来抢羊角村的矿……”

李春林没有地方发火,他的怒火在自己的胸膛里熊熊燃烧,没有人提水来扑灭。林芳给他倒杯水放在手边,他没有喝,连看也不看,两眼直直地盯着一块地方却什么东西也看不见。

夜里的羊角村大街有几支手电筒同时打开照明,李春林的眼前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他看不清一张张人脸,但是他知道他面对的是父老乡亲,他愤慨而又激昂,他说:“有了金矿,羊角村才富起来了,金子是好东西,它也是坏东西,它把一些人的眼睛耀花了,把一些人的心熏黑了。丧尽天良的坏蛋明抢明夺啦!他们是瞎了眼,跑错了门。我们能开出金矿,我们就能保住金矿。属于羊角村父老兄弟的金子,一分一毫也不能被坏人抢去!”

众人乱嚷:“打,来了就打!”

家庆喊着:“照着腿打,别打出人命来就不怕!”

李春林吩咐说:“大家准备吧,老人和孩子别出来!”

众人纷纷散去,几支手电筒光拄在空中晃动着,投向四方。

林芳扯扯李春林的衣襟,把他叫到一边,担心地说:“这样好吗?”

李春林气冲冲地说:“有什么不好?他们来抢我,我保卫自己的劳动果实!”

林芳说:“不能再想个好点的办法?”

李春林果决地说:“这是最好的办法。我是当兵的,我明白一个道理,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他向村子南面走去。林芳看着他的背影,没有动。李春林停了停又回来嘱咐林芳,“你别出来。”

老干的卡车开上状元岭直接开到矿石堆跟前停住,没有矿工推着矿车让他们把匕首逼到胸口上。胡子带人跳下车去,老干坐在驾驶室里不动。老四的保安队员还没有铲起第一锨矿石,四围的山岭间突然爆发了一片呐喊声,一片棍棒、抓钩、铁锨像树林一样树起来。老干的保安队员把铁锨端在手里不再当工具当成了打仗的武器,胡子有些紧张地冲着驾驶室叫一声:

“大哥!”

老冷冷地说:“慌什么!”他走出驾驶室,披上一件衣服,也是保安队员穿的军服,没有领章,肩膀上有能够拴住军衔的扣鼻。山风颇凉,老干有点怕冷。

林立的棍棒抓钩铁锨向老干逼近。老干对胡子说:“说,我要跟李春林说话。”

胡子向对方大喊:“李春林,大哥跟你说话。”

李春林站在村民的前头,赤手空拳,说:“老干,你想说什么?”

老干说:“兄弟只说一句话,你的金矿,兄弟干两天!”

李春林大声说:“老干,你一张口就把话说错了,这个金矿不是我李春林的,它是羊角村全体村民的,你想干,问问羊角村的老百姓,看他们答应不答应!”

状元岭上村民的大喊像海啸:“老干你做梦!滚回去!滚回去!”

老干说:“李春林,别让你的人乱叫!”

李春林说:“这是羊角村给你的回答,你害怕吗?”

老干冷笑:“哼,李春林,你听说过老干有害怕的东西吗?兄弟倒想问问你呢,你害怕不害怕?”

“我怕什么?”李春林用手指着对方,“你把我打死,我是烈士,我把你打死,老干,你屁都不是!”

老干努力抑制着不发作,他向后扭一下头,轻轻叫一声:“小山。”

小山从保安队员中走出,手里也端着铁锨。

老干说:“说话。”

小山迟疑着。

胡子催他:“说。”

小山低气不足地叫一声:“哥。”

李春林气愤地大喊:“小山,你给我把嘴闭着!”

小山低下头,不再说话。

老干冷冷地叫他:“小山!”

小山抬起头来气急败坏地叫着:“哥,你就让大哥干两天嘛!又不是你自己的矿!”

李春林的眼睛要瞪出血来,他指着小山大喊:“小山,你再说一句话,我就下令,让羊角村的老百姓砸断你的腿!”

老干朝着小山大吼:“说!”

小山凄厉地叫:“哥——”

李春林狂怒地下令:“打!”

高举棍棒抓钩铁锨的村民不动,也不喊。

老干又朝着小山吼一声:“说!”

小山再叫一声:“哥!”

李春林狂喊:“打!”

村民依然不动。

家庆叫一声:“春林!”

李春林从家庆手中夺过棍棒,向前冲去。家庆不顾一切,拼命把李春林抱住。

小山的喊叫凄厉得像狼:“哥——”

家庆朝着小山大喊:“小山,你别说话啦!”

小山闭嘴不再说话。

老干向他又下一道令:“动手!”

小山迟疑不动。

老干目光如刀,刺向小山。

小山破釜沉舟,铲起一锨矿石,投到车里。

李春林挣脱家庆的搂抱冲出去,叫喊着:“打!”

村民一齐狂喊出来:“打——”

林立的棍棒抓钩锨像会跑的树林向前涌动,一个老人的声音从树林的后面钻起来,像锐利的锥子刺向黑锻子一样的天空:

“小山——”

小山下意识地轻叫一声:“妈。”

母亲由春玲搀扶着跌跌撞撞地从人丛后边走出来。母亲撕心裂肺地长叫:“小山哪——”没有再叫出第二声,身子一沉,昏倒下去。

小山和李春林还有春玲同时大叫:“妈——”

儿女的齐声呼叫好像触动了一部巨大的机器最灵敏的器官,莽莽苍苍的状元岭突然响彻了警笛骇人的鸣叫,红色的警灯像火球翻滚连成一串。老干的保安队员惊慌失措顾不得等老干下令,各自夺路向山岭间逃窜。村民喊打的声音比警笛更像真的冲锋陷阵,家庆高声提醒大家:

“别伤着小山!”

小山的身影在山岭间的夜色里晃动着消失了。

昏迷过去的母亲不知道她的小儿子被大山里的茫茫夜色吞没了,她自己好像跋涉在看不见树木的大山里,没有鸟鸣没有水流,她不知道小山迷失在哪一片荒草丛中,她在家中的炕上喃喃地叫着:“小山,小山……”李春林和春玲忧心忡忡地守着她,春玲不时轻轻叫叫她:

“妈,妈……”

她不醒来,像是大睡,睡梦中喃喃呓语呼唤小儿子。

李春林对春玲说:“叫妈睡会儿吧,睡会儿就好了。”

春玲说:“哥去睡吧,我守着妈。”

李春林不能安下心来去睡觉。状元岭上的金矿保卫战刚刚打响就结束了,村民手持的原始武器没有沾上敌人的血迹,警察的现代化警棒击中了两个铐走了。战争如此迅速地结束,李春林好像意犹未尽似的,可是他也松了一口气。要是警察不及时赶来,村民跟老干的人用铁锨棍棒拼命,李春林真的不知道会发生什么样的后果该如何收场了。是林芳拨打了110电话报警。还没有从大战的冲动中冷静下来的李春林愤怒地责备林芳多事,警察把老干的两个保安队员装进摩托车斗子里带走,羊角村平静下来以后,李春林才从心底涌起了一股对林芳的感激之情,女人用水一样的胸怀消弥了一场流血的战争,战争的双方都应该感激女人,他们全都避免了牺牲。可是对方肯定不会怀了这样的感激之情,因为他们穿了一半军服原本就是为了打仗。李春林让春玲守着昏睡的母亲,自己走到门口,想看看一场大骚动之后的羊角村有什么动静,他刚刚打开门,几个人影从周围的墙角胡同里闪出来,走到了他的跟前,他们是大壮刘东三龙等四五个青壮汉子,手里持了在状元岭没有打到人身上的棍棒。李春林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还带着武器,说:

“你们这是干什么?”

刘东说:“老干心狠手辣,怕你吃亏。”

李春林明白了他们在为他站岗,忙说:“不用不用,他老干不敢把我怎么样。三龙,你不在井下干活,来干什么?”

三龙说:“我是白班。”

李春林说:“白班更得好好睡觉。”

几个青壮汉子还没离开,刘茂庆腋下夹着一把抓钩走过来,看着李春林说:“没事吧?”

刘茂庆像年轻人一样行动令李春林又感动又不安,他颤声叫了一声“大叔”,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刘茂庆却像没有事一样对他说:“睡吧,回去安心睡觉。”又对几个年轻人说,“走吧。”

刘东和大壮等人迅速地消失在夜色笼罩的街巷里。李春林叮嘱他们回家睡觉,他们应着,却不向各人的家里走。刘茂庆慢慢地拐向一个墙角,李春林叫他:“大叔。”刘茂庆回过头来,向李春林摆摆手。李春林走到他跟前,说:“大叔,您回去吧,您千万别在这儿守着。我知道您这么大年纪了在这儿守着,我会睡不安稳的。”

刘茂庆说:“不怕,我反正觉少。”

李春林说:“不,大叔,您一定得回去。”

刘茂庆说:“好,回去,我回去。”他不向墙角拐,沿着街道走,腋下夹的抓钩像不使用的拐杖。

李春林默默地看着刘茂庆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他的眼泪缓缓地流下来。

小山没有了好心情。他借酒浇愁,自己花钱买酒喝。从状元岭逃回来之后,老干依然拿出一捆钱来赏给弟兄们,像从牛腚上拔下一撮毛来迎风一扬。小山得到的赏钱最多,老干说他关键时刻站到了金子一边理应得到金钱的奖赏。小山早已度过了学徒的阶段,没有人让他找个女人学着玩玩,女人即便投到怀抱里,他也失去了把钱币从胸间插下去的兴趣。他独自占了一个桌子喝酒自斟自酌,陪酒女郎走过来说他:

“先生,自己喝酒多闷哪,陪陪你吧。”

他不说用陪也不说不用陪,陪酒女郎就在他的身边坐下往他身上偎,仰着脸看他撒娇说:

“赏一杯给俺。”

小山不动声色,把酒杯慢慢地端起,一手揪起陪酒女郎的领口,不看领口下面起伏的风光,把酒慢慢地浇下去,像浇海棠花从花蕾上淋水花蕾轻轻一颤他没有看见。

陪酒女郎咯咯笑,说:“哎呀,凉,俺那儿不能喝。”

小山像不知道这类女人抽烟也用嘴一样,不知道她们不会用乳房喝酒,他把酒浇到女人不会喝酒的地方,像他把钱币卷成烟卷插到女人不会抽烟的地方一样,只不过是表现他异样的心情和趣味罢了。小山不看女人不会喝酒的地方受凉起了一层白色的米粒,把剩下的半杯酒收住一下子泼到女人的脸上,喝一声“滚”,就赶跑了不会用嘴以外的器官抽烟喝酒的女人。

小山想找一个掌握了特殊功夫的女人培养他的好心情。他找花灯笼担此重任。花灯笼已经名噪三河县城妓女界,虽然有人从她的腹部细微的纹路看出她生过孩子嫌她带了生育的晦气,可是她妓德高尚从不骗人,不会趁人疲劳过度沉睡之后挟了人家的手提包潜逃,而且她热情周到全方位服务,童叟无欺。她来自吴越会呢哝软语有水乡的万般柔情作底子,她又吸收了三河流域产金子的土地刚烈的精华,她一个人兼具了水与火两种品质,即便不使用传统的技法和现代的油膏(县城里大大小小的药店都在兜售),她也能让男人同时接受两个女人才能给予的快活,她却不索要双倍的价钱,正相反,有时候她还不要全价只要“开户钱”,也就是象征性的十块钱呢。小山找到她以后还没有进入实质性阶段,她就看出了小山闷闷不乐需要先给他一个好心情。于是她拍拍小山的脸做得像一个大姐姐,她问小山愁什么,是不是手头紧巴花不起钱。她不等小山回答就告诉小山不用害愁,她不要小山全价,只给她“开户钱”就行了。她把小山当成不懂事的孩子,以为小山连娼界的行话都不懂,就给小山解释说,她要是一个钱不要就坏了这一行的规矩注定了不会发达,要个开户钱就能保证财源滚滚。小山不说他懂得“开户钱”就好比酒店开业主人要图吉利,他只问花灯笼为什么给他优惠。花灯笼身子一扭笑起来,笑着说出一个理由:

“因为我喜欢你呀!”

小山冷笑,他才知道娼妓词典上只有钱多钱少没有“喜欢”这个词呢,像酒店一样,这个行当奉行的也是这句格言:“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

花灯笼陈说她喜欢小山的理由:“我真的喜欢你,我知道你叫小山,你长得可真像你哥。”

小山说:“你认识我哥?”

花灯笼又笑了:“不光认识,还有关系呢,我是花花,噢,翠翠她妈,你哥是翠翠她干爸,论起来,你得叫我嫂子呢。”

小山啪的在花灯笼脸上打了一个耳光。

花灯笼差一点恼了。从妓以来,只有一回有一个嫖客发现她曾经生过孩子打过她两个耳光,赖掉了讲好的价钱不给她,她声誉鹊起之后还没有人让她皮肉受苦,有人咬她有人掐她那只是快活的另一种方式罢了。如果小山不是李春林的弟弟,她真的不会善罢甘休的。她捂着被小山打过的脸说:“干什么你?不爱叫我嫂子拉倒啊,我叫你,我叫你不行吗?我叫你兄弟,心肝,我叫你哥,哥……”

小山又在花灯笼脸上打了一个耳光,咬牙切齿说:“哥,哥,我叫你叫我哥!”

花灯笼还没有来得及发作,门被砰砰地敲响,胡子一步闯进来,说:“小山,走,有任务,回来再玩!”

小山跟着胡子走出去。花灯笼真的恼了,她冲着门口叫:“给钱,你还没给钱呢,给一半!”

花灯笼的生意并不因小山给了她两个耳光扬长而去受到影响,她满怀热情积极肯干,没有人主动找她,她就自己到酒店门口拉客。她看见孙胜走出酒店大门就迎上去兜售,她看出了孙胜少了一只手她也不害怕,她见过的男人身体少了零件的可不光是眼前这一个,有的还会多长一根指头用比别人多的指头逗她玩呢。孙胜像太多的男人一样张口便问价钱,也不仔细看看货色,花灯笼在酒店的门口仰起她妩媚的脸来说:

“很便宜的。”

孙胜说:“便宜没好货。”

花灯笼说:“那可不一定,你可以试试嘛。”

孙胜说:“试好了给钱,试不好不给钱哪?”

花灯笼哧地笑了,说:“先生真会开玩笑。”

孙胜板着脸说:“玩笑?我是玩起来才笑,不玩不笑。”

花灯笼说:“那就玩吧,真的很便宜的。”

孙胜把花灯笼从上到下看遍,隔着衣服估量说:“八成色,还行。”

花灯笼提前开始撒娇,说:“什么八成色呀?”

孙胜说:“金子。”

花灯笼说:“先生是淘金的?”

孙胜说:“我不淘金,我玩金子……”

孙胜像玩金子一样把花灯笼玩到精疲力竭的时候,用一只手翻看里里外外的成色。花灯笼不像金子那样闪亮沉甸甸的压手,他就没有了爱惜没有了掂量,他就是展玩也像对待一个摔不碎的枕头似的抛过来抛过去,花灯笼用同样的方式对待他他也不计较,反而快活得大叫像玩金子挣了大钱一样。沉沉地睡过去以后,宾馆的门被突然打开,两个警察闯进屋里的同时灯光大亮,宾馆的女服务员拿着钥匙站在门外,从两个警察站立的空隙中间偷看床上的两个人赤条条的样子。一个警察用一只脚尖挑起地毯上的衣服抛给花灯笼让她穿上,另一个警察要把一副铐子给孙胜戴上,他才发现只用半副铐子就够了。警察不埋怨自己多拿了半副铐子,却对孙胜鄙夷不屑,说:

“一只手还干这个!”

孙胜的父亲道口镇矿管所所长孙天成接到让他带钱去赎儿子的电话,最先想到的也是儿子少了一只手的不便。他早就知道儿子把好多钱花到了女人身上,他想不出儿子付钱的时候需不需要女人给他系上腰带,他仅有的一只手用来付钱,他就没有多余的手收拾自己的衣服了,他被警察抓住的危险往往会由此产生。他也无法提醒儿子先付钱后办事,以便节省时间好逃离,他知道有些专操此业的女人钱一到手服务就不会那么周到了,他不能让儿子吃亏。他回家取钱准备去赎儿子,告诉老婆儿子是在坏“野鸡”身上,老婆一听就吃惊了,说:

“他去干那个啦?”

孙天成说:“你以为他是才干哪?”

老婆说:“干什么不好,去干那个?你早知道了也不管他?”

孙天成说:“我想着管管他吧,又一想,他一只手都没有了,这辈子也不知道能不能找上个媳妇,就是能找上,好样的长得好的能跟他吗?”

老婆说:“你真是小心眼儿,你不看看李俊,丑到那个样,还找了桂莲那么俊的媳妇呢,这年头,只要有了钱,瘸的瞎的都不怕,少一只手怕什么?”

老婆的话令孙天成佩服女人的心胸宽广,他让老婆拿一万块钱给他去赎儿子,老婆却嫌拿钱多了。孙天成告诉老婆,一万块钱这是少的,公安局是不知道孙胜贩金子有钱,他们要是逮住了李俊那样的个体户,十万二十万的要。城关镇的公安分局借这个项目创收呢。他们特地安排县城最有名的妓女引县城东北面“中国黄金第一镇”挖金子的个体户上钩,逮住以后就要十五万块,不交钱就叫他老婆来领人。孙天成老婆说那就不用交钱。孙天成说要是轮到你身上你肯去领吗?老婆说先领回来再说。孙天成说没有那么便宜的事,公安分局一看老婆不在乎,就不叫领人了,十五万块钱一分不能少必须老婆亲手交上去。孙天成老婆大骂公安分局贪财心黑,问要了钱去给不给帮助他们逮人的妓女分成,孙天成说给她个****。老婆气愤地问警察和妓女睡觉有谁来抓,孙天成叫她别操那些闲心了,赶快拿钱去赎出儿子来要紧,否则,儿子就要皮肉受苦了,老婆紧张地问:

“他们还打呀?”

孙天成说:“犯了别的事或许不打,犯了这种事,揍得轻了不行。”

老婆立刻说:“那你快去吧,可不能叫孩子挨他们打。”可是她还抱了一线希望想省钱,说,“你不能找个人说说,少花两个?”

孙天成说:“别的事我去找关系,走走后门,这种事我有脸去找人哪?你打算叫我光着腚推磨转着圈丢人?”

孙天成领儿子走出关押的屋子,第一个跟孙胜说话的女人还不是生他养他的人,而是和他同床共枕不足一夜的花灯笼。花灯笼叫他先生。

“先生,先生……”花灯笼叫得热情而又恳切。她和七八个同类女人蹲在公安局大院的墙边,受到的待遇比嫖客好,嫖客都关在公安局大楼后边的一排小平房里里,阴暗潮湿,没有自由。她们蹲在光天华日之下,没有绑,她们只要不害怕被人看就行。有人说警察逮到妓女,会用高电压的警棒触她们的下身让她们尝到一百个男人同时给予的触电滋味,基本上是瞎话,反正在花灯笼的从妓生涯中还没有过此类事情,所以她蹲在墙边一看到一只手的嫖客出来就热切地叫了:

“先生,先生……”

孙胜不理她。

孙天成估计花灯笼不是叫他,就对儿子说:“她是叫你呀?”

孙胜也不理父亲。

花灯笼说:“先生,你出去了,就不管俺啦?”

孙胜回头说:“管,等我再来的时候吧。”

孙天成还没有领着儿子回到羊角村,两个警察走进了李春林的家里。他们乘摩托车而来,不鸣警笛驶进村子,所以没有惊动什么人。他们走进李春林家里的时候,春玲正要给母亲的眼睛滴眼药。母亲不滴,说她的眼不用搽药只要不上火就行,上了火搽药也没有用。春玲批评母亲不讲科学,坚持给母亲把眼药水滴上。母亲闭了眼不让眼泪把药水冲走,两个警察走进来她就把眼睛睁开了。一个警察客气地问:

“是李小山家吧?”

母亲已经又惊又吓说不出话了,春玲同样说不出话来,只是点点头。

另一个不客气的警察拿一张印了黑字的白纸说:“李小山已经被捕了,给他准备点衣服。”

春玲顾不得接过警察手中的逮捕通知书,母亲闭了眼睛身子往后倒,她慌忙伸手扶母亲,惊呼着:“妈,妈……”

母亲在女儿的呼叫中睁开眼睛的时候,两个警察已经离去了,他们像给家属送一个噩耗,坏消息一被家人获悉他们的任务就完成了,他们不为噩耗带来的后果负责。母亲醒来就大睁着眼睛找小山:“小山,小山,你在哪儿?妈看不见你,你在哪儿?”

春玲伸出手去,让母亲的手把她的手抓住,说:“妈,小山不在,我是春玲。”

母亲的手抓着女儿的手,顺着女儿的手往上摸,摸过胳膊肩膀和胸脯,摸到女儿的脸上,说:“春玲,你在哪儿?妈怎么看不见你?”

春玲定定地瞅着母亲的眼睛,说:“妈,你的眼……”

母亲的眼珠一动不动,说:“我的眼,我的眼,我的眼一点儿看不见了!”

春玲大叫一声:“妈——”一头扑到母亲的怀里,痛哭起来。

双目失明的母亲不去医院看眼睛,她叫李春林先去看小山,她要大儿子先把小山的样子看过了,她才有心思顾自己的眼睛。李春林愤恨痛苦的心情无以言表。他走进公安局大院的时候,花灯笼在墙边叫他“大哥”,他没有听见,也没有看见花灯笼向他仰着又可怜又谄媚的笑脸。他在方军的办公室里知道小山又去东顶金矿抢矿石了。方军给他倒一杯水放到茶几上,说:

“小山认罪态度不好,他供认了抢矿石,却不供出同伙,也不供出后台,还在讲哥们儿义气。”

李春林问:“他光抢金矿,没干别的?”

方军说:“他们打伤了东顶金矿保卫科的人。”

李春林问:“伤得严重吗?”

方军说:“一条胳膊打断了。”

李春林低低地骂一声:“这个混蛋。”

方军说:“我怀疑是老干指使他们干的,他们本来是老干的人,可小山不招供,说他早就不跟着老干干了。”

李春林问:“不招供怎么办?”

方军说:“我们有办法让他招供。他招了供,不仅对他自己有好处,对我们挖出老干也有好处。”

李春林说:“小山要是至死不招供呢?”

方军说:“只要证据确凿,照样判。”

李春林长叹一声。

方军说:“春林,你不来就好了。”

李春林说:“我来了,会影响你办案吗?”

方军说:“你说呢?”

李春林说:“老排长,我不是替小山来求情的,我知道法律无情。小山的罪过,应该判他几年,让他知道厉害了。我不让老排长为难,我就是来问问情况。”

方军轻轻地点点头。

李春林接着说:“我还想来告诉你,小山肯定不是自己去干的,后台肯定还是老干,你应该把老干这个后台抓起来!”

方军说:“小山不招供,我没有证据。”

李春林忍不住有些恼火了:“你还要什么证据?我就是证据,羊角村全体老百姓就是证据,老干去羊角村抢矿,难道不是事实吗?”

方军说:“春林,你别发火,老干的问题比较复杂。”

李春林质问方军:“复杂什么?他有什么背景?谁是他的后台?”

方军不回答李春林的问题,说:“喝点水,你先喝点水。”

“我不喝。”李春林努力平息自己的怒火,说:“我想去看看小山。”

方军说:“行,我给看守所打个电话。”

李春林说:“我自己去吧。”

方军说:“不行,没判,按说是不准探视的。”

李春林等方军给看守所打过电话,他片刻也不停留走出公安局大楼,花灯笼在墙边叫他“大哥”,他听见了,他认出了花灯笼,他走到花灯笼跟前问她:“你怎么在这儿?”

花灯笼口干舌燥嗓子都有些哑了,她说:“不小心,叫他们抓住了。”

李春林看看花灯笼干裂的嘴唇,双眉紧缩,他无法掩饰对花灯笼又憎厌又可怜的复杂感情,他扭头走去。

“大哥。”花灯笼又叫他一声,他没有回头。

李春林走出公安局大院,坐进吉普车里。大壮问他去哪儿,他没有吱声。他透过车窗玻璃看看院内,对大壮说:“去买瓶矿泉水。”

大壮下车,一会儿买回一瓶矿泉水递给李春林,李春林不接,说:“送给那个女人。”

大壮看看大院里面墙边的几个女人,说:“给鸡呀?我不去。”

李春林瞪大壮一眼,要过矿泉水,走进大院。

花灯笼干裂的嘴唇得到了矿泉水纯净的滋润有了鲜活的韵致,心里不再枯燥了。她看见李春林把矿泉水给了她以后又进了公安局大楼,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她又叫李春林大哥,想把给了她纯洁之水的人叫到跟前说句感谢的话,李春林看看她没有停步,走出了大院,她第一次明白了因为她的肮脏,便丧失了向纯洁表示感谢的资格。几乎就在李春林走出大院的同时,一个警察走出大楼,走到她跟前对她说“走吧”,还说她好大的面子,她知道是李春林为她说了好话。她让没人说好话的几个女人羡慕死了,她离开墙边的时候把瓶子里剩下的矿泉水倒在手里抹了抹头发,把头发抹出打了膏油一样的光亮,没有送给还要继续蹲在墙边的女人喝。她走出大院的铁门看见一辆吉普车停在那里,她很清楚不会有人派车来接她,她就没有惊喜。李春林打开车门走下来,她才惊喜得差一点没有扑到李春林的怀里,她热切地叫着“大哥”,走到李春林跟前张着两只手停住了,她说:

“谢谢大哥救我。”

李春林一点儿高兴的意思也没有,他平静地说:“回去别干了。”

花灯笼看看停在门旁的吉普车,说:“大哥特意等着嘱咐我?”

李春林不否认花灯笼自作多情的猜测,点点头。

花灯笼感激地说:“我听大哥的,大哥不让我干,我就不干了。”

李春林点头说:“走吧,一定别干了。”

花灯笼乖乖地应着:“嗳。”

李春林转身上了车。

花灯笼急忙叫他:“大哥。”

李春林又走下车来,问她:“干什么?”

花灯笼说:“我想请大哥吃顿饭。”

李春林说:“不了。”

花灯笼说:“大哥嫌我?”

李春林说:“不,我还有事。”

花灯笼说:“我知道大哥嫌我。”

李春林说:“你硬要这么想,也行。等你重新做人了,我再来吃你的饭。”

花灯笼紧叮着问一句:“一定?”

李春林说:“一定。”

花灯笼说:“好,我等着大哥。”

花灯笼痴痴地看着李春林跨进吉普车。她从江南水乡来到三河地区,已经有无数的男人在她的怀抱里取得了水样的荡动火样的燃烧,她所获得的满足也大致如此。可是那些男人大都天不亮就走了,她连模样也没有记下,就连以丈夫身份出现的那两个男人,也只给她留下了从矿井里扒出时血肉模糊的样子,多年来她还是第一次这样用痴痴的目光送别一个男人,直到这个男人裹在一团绿色里消失,她心头绿色的潮水却一波一波地涌动,像小船受不了晚潮的摇荡似的,横竖都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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