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几周没有出来轻松地走走了，人民大街两边的法国梧桐树上的枝条都偷偷冒出了绿茸茸毛油油的嫩芽。
在这完全的春天里，好美的女孩已穿上厚裙子。
进了图书馆，把书还了，又拿了一本在一个空位子上坐下。刚坐定，一位高大的身影坐在我身边，而且面对着我。我抬头发现是司机韩冬，我就知道别人不会靠我这么近，他好像从来没有男女有别这个观念。
“你好！韩冬。”我高兴地与他打招呼。我已经清清楚楚记住他的名字，并且还记住他的工作单位。
他故作生气的模样绷着脸紧盯着我的眼睛，似乎我做错了什么，我连忙在脑子里搜索着哪个地方对不起他。
“是不是没有挨回揍？”他压低声音但语气很重，并且把他的大手压住我的一只手，“你这张惹是生非的脸蛋。”
我真不习惯男人零距离接近我，我毕竟在农村长大，从小接受的是传统的保守的教育。我的脸一阵臊热，一定红到耳际，并且慌了神。
“你这个大骗子。”
我何时骗过人？我临时还没有这个毛病。
“害的我在戏剧院门口等了一晚。”
我恍然大悟。
他说过那个星期日晚上一起看歌舞来着，我遇到同学林小含，一起去医院看望杨老师，把这件事忘得无影无踪。
“嘿嘿嘿，对不起对不起！我真的忘了。”我连忙道歉，想把手抽出来，但像三座大山压在上面。他阴沉沉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乎能从我脸上扑捉心理。
“那天我和同学去医院看望一位病人，他得了癌症，是我最崇拜的杨如国老师。”我再次解释。
“这是理由吗？就算是理由吧，也得想法通知我，我的时间不是随便可以浪费的。我有许多业务应酬，别人与我见面就得提前预约。”
我笑，忍也忍不住，提前预约？电影明星还是国家总统？好像一位大官似的。“哈哈哈，我忘了你很忙，忘了你还得开车拉着你的经理去酒店上舞厅。我已经记住了，今后八小时外见你一定提前预约！”
他开心地笑了，从我手上移开三座大山，两只手交叉在一起。眼光又落到我脸上，“你以为经理天天去酒店上舞厅？”
“你看哪位领导不是天天吐着酒气。”
“他们都有吐酒气的正当理由。”
“韩冬，”我高兴地说，“我换工作了，我现在做冲压车间的统计员。”
我本以为他会分享我的快乐，结果他收回视线，西北刮来一片浓云盖住他的脸，脸沉了下去。
“我以为什么值得高兴的事呢，原来一个小小的统计员。你找厂领导请客送礼了？”他注视着我的眼睛，好像要从我眼睛里捉到蛛丝马迹。
我漫不经心地说道：“凭着自己的能力不行吗，我是个容易满足的人，这个工作对我来说也不错了，我又没有什么文凭。”
“这么说散热器厂重视人才喽？不会是这张楚楚动人的脸蛋起的作用吧？”他耸了耸肩疑惑地说。
不是我欠他的情，真想一走了之，好像我耍了花招才干上统计员似的。老师在病床上还鼓励我努力干，只要付出就能得到回报。
想起杨老师，我的心里甜滋滋的，脸上就会出现一种柔情。
“真是活见鬼，又碍我什么事？”韩冬突然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打断我的思绪。
看到这种目中无人的神态心里就不舒服。你凭什么蔑视我，花钱如流水，像一位暴发户似的，还洋洋得意故作潇洒。我不去理会他。
他的嘴角挂着不易察觉地微笑，狡黠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又扫，我的余光看得清清除楚，头发油光放亮，不知洒了多少靓发水，就差耳朵上挂个耳圈了。
“粒儿，城南将要挖一座人工湖，从你们王吴水库引水，这将是咱县近十年来最大的水利工程。
“没听说过。”
“工程完成后，县城人用水和工业用水就解决了。”
“这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这座城市的人。”
“王吴就是有座水库而得名，那地方穷山薄岭，没有人喜欢去，那地方有点能耐的人都往外跑，山沟旮旯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我记得你说过王吴水质好，今天一无是处了？”
我的反驳让他笑了起来，似乎故意惹我生气他才开心，“你傲慢得像头强驴。”
“这座水库打我爷爷起就开始修建，年年清淤筑堤……”。
“还是说说现在吧，说件事情还要上寻三代，你爷爷是位伟大的孔子式人物。”
我没说完就被他打断了。
“你怎么知道我爷爷教书？”
“谁不知道？老师是公众人物。”与其说他很精明，还不如说自负更恰当，好像什么都知道，一位万事通。
他的额头也够大的，还笑话我的额头高，下雨不用打伞。
“女人应该温柔，小鸟依人嘛，我不喜欢孙二娘，浑身上下透着那么一股子争斗，一脸战争痕迹。”他换了话题。
“你想要的人都对你低眉俗眼，阿谀奉承。”我不屑一顾，最后又加上一句，“自以为是。”
“一点也不尊重我，你会后悔的。”
“不错，我正在后悔。”
“正在进行时？”他低头用探究的目光瞥我一眼，摸出香烟。
“韩师傅，这是文明的场所，你看看有几个吸烟的？”我用责备的口气对他说，对他无须客气，在他眼里，我已经是一位无知又缺乏教养的人，我那一拳头落在他身上就已经注定我是野蛮人。再说我们应该是平等的，不用像尊重卜家伟那样。他四下望望没有一个吸烟的，又把香烟送回衣袋。
“你得有所补偿。”他说。
“又补偿什么？你别拿别人的一次失误补偿你一辈子？”
“那你说，白白让我等了一晚上？在戏院门口，众目睽睽之下站了整整一个夜晚，还要不时地伸着脖子东张西望，担心你出了什么意外。”
这么多补偿的理由，“说说，补偿什么？不去茶楼喝茶，一杯茶水就七元钱，这么贵。你说得也太严重了吧，何时为我提心吊胆？”
他笑笑，很神秘地笑，好像邻家男孩恶作剧地笑。
我把书合上装进书包里，说道：“假如真的提心吊胆，你会顺着提心吊胆的路一直找到我，把提着的心吊着的胆安安心心放在肚子里，我也不至于忘掉那次难得的歌舞会。”
“我知道你不领情，我又做了一次傻事。你得请我看一次电影，就在今天晚上。”
“对不起，今晚我还有事。”我诚恳地说。
今天我还得与卜家伟一起回老家，卜家伟去九中赴喜宴，九中一位老师今天结婚。他顺便用摩托车带我回家，还不知道什么时间回来，我不想再失约。“下周六晚上吧？”
“一言为定？”
“当然，我是从来不失信的，特殊情况除外。”我看看表已经九点了，卜家伟说好了九点半去宿舍接我，我站起来，“韩冬，我先走了，我还有事。”
我向韩冬摆摆手背着包走出图书馆。
我走得很快，其实也不用快走，十多分钟就到了宿舍了。
卜家伟已经在宿舍门口等着我了，我老远望见他，“家伟哥。”
卜家伟等我近前笑着问：“出去了？”
“去图书馆借了一本书，等久了吧？”
“刚来。没事了吗？”
“没了。”
“我们走吧。”他摘下挂在车把上的头盔帮我戴上。
摩托车的速度很快生出风，风从身上飞过，感觉有点冷。
刚出城，卜家伟停下摩托车，我以为有事，他脱下灰色外套让我穿上，他只穿一件羊毛衫。
“不冷，家伟哥，你在前面挡着风。”我忙说。
“穿上。”他不容分说把外套披在我身上。
我只好穿上，笑道：“像一只披着羊皮的狼。”他的灰色外套穿在我身上，像一件短大衣。
他看着我系好扣，摩托车跑起来。
很快走完大半路程，到了通往家与九中的交叉路口，卜家伟停下摩托车，用脚支着地，原说好了他先送我回家，他再去九中参加结婚典礼。
“粒儿，我们一起去吧？”
“我又不认识他们。”
“多数是李老师生前的同事。”
“我去合适吗？”
“有什么不合适的？也算是朋友聚会。”他不等我回答，说了一声‘坐好’就向着九中冲去了。
我没有争执，反正回家又没事。
虽然家里没有什么人，想起家来还很亲切，林中那窝喜鹊，林端那滩小水湾，横躺在水面上的那棵柳树，那株桂花树，那棵玉兰花，那片片桃树杏树，都勾起我想家的意念。爱丽已经三个孩子，都是女孩，看来村里冯神仙身上哪个零部件失修没有算准，爱丽妈说爱丽第二胎应该是男孩，也许是爱丽婶敬仙不诚吧？
小的时候跟爸爸去过九中，学校院墙边有棵粗壮的银杏树，那棵银杏树成了九中的标志物，一提起九中我就想起那棵参天银杏树。
远远望见刚发芽的银杏树，九中到了，大门敞开着，飘着五彩缤纷的小旗，门口稀稀拉拉走着人。
我俩刚要进去，传达室一位戴着黑框眼镜的白发老师傅出来，“你俩有事吗？”
看来卜家伟不认识他，尽管教室楼没变，人是变了，看得出这些熟悉的建筑物勾起他的往事，他往里面望了再望，才回过头来。老师傅站在地上正等着他答话。
“请问师傅，今天不是刘宝国老师举行婚礼吗？他说过在学校会议室里举行。”卜家伟说。
“是的是的，里面请。”老师傅马上和颜悦色地说。
卜家伟到车棚放好摩托车，我脱掉身上的外套给他，肩并肩一起往里面走去。
前面站满了人，看来那就是婚礼现场，门口两旁贴着大红喜字，挂着彩带。
“王老师！”“邱老师！”卜家伟忙上前跟一个个老师握手，这些老师我一个也不认识，只是陪着笑容，相互点点头算是见面。
“李老师李宇祥的女儿。”卜老师向他们介绍我的身份。老师们的眼光都落在我身上，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好像爸爸家喻户晓，人人皆知。
透过玻璃望见屋里有坐定的人，都是上了年纪不喜欢热闹的人，外面太吵闹，喜气洋洋。
“刘老师还没有携新娘来？”卜家伟问。
“还没呢，时间还早。”
老师都很礼貌，文质彬彬，见了面相互握握手，称声“你好！”工厂同事见了面你捅我一拳，我打你一下，都是表示热情。
这样的婚礼很特别，星期天在学校会议室里举行婚礼，俭朴又庄重，还省时间，免去到饭店的铺张浪费，在学校食堂办一桌酒菜，全校老师都请了。
十一点钟，新郎新娘穿着华丽的盛装手挽着手来了，来贺喜的人们鼓起了掌，一对新人微笑着走在两道人墙中间。
此刻，他俩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没有礼仪小姐，没有证婚人，没有音乐，只有哗哗的掌声，这是个特别的婚礼，比任何一个婚礼更精彩。
旁边两位上了年纪的老师眼光瞥向我，小声议论着。
“听说那个人出国了，抛弃了她？”
“还不知道漂泊到何处呢，抛弃了两个亲生女儿，苦了李老师了。”
“不是吗？他一辈子没有再娶，养大两个孩子，不容易。她就那么走了？”
“那样的人还有亲情？只可惜两个私生女，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与她妈长的一模一样。”
“我没见过她……”
我竖着耳朵听，其中一位发现我在注意他们，用胳膊肘轻轻拐了一下另一位，两个人马上默不作声。
曾隐隐约约听见过村里人背后议论我们家，说妈妈作风不正跟一个野男人跑了，我从来没有往心里记。而爸爸临终前告诉我妈妈还活着，爸爸一定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卜家伟很早就离席带我告辞，拉着我的手急急离开婚礼场地，似乎怕我打听爸爸的事情，而不像是怕他们误认为我俩是一对恋人。
回到家，我没有去看爱丽一家人，坐在沙发上看着卜家伟收拾鱼杆，他要到南小湾钓鱼。
“家伟哥，你一定知道我爸我妈的事情。”
“那当然，我和你爸是好朋友。”
“我爸爸为什么与妈妈分手了呢？我爸为什么又告诉我妈被洪水冲走了呢？”
“你爸怕你想妈，干脆断了你想妈路。”
“不对。”
“都过去这么多年了，还有什么对不对的，有些感情纠纷，谁能断得清？”
“家伟哥，无论爸妈谁对谁错，都不会影响我了，你说是吗？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再告诉我真相的人了，也许人们这是爱护我。”
卜家伟扛着鱼竿出了家门，我为他提着一只小塑料桶跟在后面。
卜家伟坐在一块大石头上，把鱼钩抛进水里说：“今晚一定有鱼吃，你千万不要出声，鱼听到声音就不上钩了。”
有鱼没有鱼对我并不重要，我要知道爸爸妈妈的事，我坐在他身边。
“家伟哥，我爸不要妈妈了吗？那一定是爸做了对不起妈妈的事情，妈妈伤心地离开爸爸，要不怎么不回来看看？”
“不要说话好不好？鱼刚要上钩又跑了。”卜家伟责备道。
我静静地坐着，心里一刻也不静，卜家伟看我一眼，说道：“其实，有些事情我也是听说的，当时他们俩在同一个学校，你爸是教师，你妈是学生，李老师大她二十多岁，他俩相恋并很快结了婚，那一年她还是学生，结婚一个月就生下一个活泼可爱的女孩，名字叫李天星，就是你的姐姐。他们是师生恋，现在知道了吧？”
“那我妈为什么又走了呢？她为什么离开爸爸？”我并不激动，好像别人家的事情。
“当时他们俩被所在的华东师范学院开除了，毕竟他俩年龄相差太大，真生活在一起才知道感情不相和，何况她的父母极力反对这门亲事，有若干原因导致他俩的婚姻失败，她生下第二个孩子终究离家出走。”
“我爸好像很爱妈妈。”
“李老师是位善良的人，他无论爱谁都是无私的。有时候我想，他这么优秀的男人，她怎么舍得离开呢？”
爸爸结婚一个月后就生下天星姐姐，怪不得村里人见了我指指点点。爸爸的不轨导致家庭破裂，妻离子散。
可怜爸爸，养活两个孩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