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收到高密县职业中专的录取通知书,心里像秋后落叶找到归根,死心塌地。这期间爸爸学校的领导找过我要为我免费到九中上学,我谢绝了,我要靠自己的努力生活下去。
九月一号,我到县职业中专报了到。
学校在县城西北五华里处,一个农场边。一排高大挺拔的白杨树把学校包围起来,环境非常僻静。北边是农场,西边是片果园,南面是一望无际的杨树林。这片杨树林非常整齐,像站队的士兵,东边是庄稼地。我比较喜欢这里的环境,冰冷的心算是有了一些安慰。这里就是我临时的家了。
跨入校门,更给人以清新的感觉,宽阔的路两边是葱绿旺盛的冬青,冬青里侧长着各种各样的月季花,最后一茬月季花争奇斗艳,争着秋天,在习习秋风中翩翩起舞。南面是宽阔的操场,操场两侧草坪上还各竖着一根测风向的觇标,北面是一排排整齐的教室,办公室,学生食堂,最后面是校办工厂。据说这所学校是刚建起来的,今年才第二届。
今年就两个专业课目,农学和畜牧兽医,每个专业收了一个班。我选择了畜牧兽医,其实我并不喜欢这两个专业,随便选择一个罢了。
从此开始了猪马牛禽的学习生涯,我的大学梦从此就破灭了。上理论课还好些,我最讨厌上实验课。当然我没有后悔,每月十五元生活费能伴我读完三年中专。
渐渐熟悉学校情况。报考这个学校的学生大体有两种情况,一种是农村穷人的孩子,上高中交不起学费,来这里学技术;另一种是高中落选到这里混文凭,这一种多数是富家子弟,其中还搀杂着一些种子站、兽医站的在职人员来培训学习。
我在家庭关系表上填写了“母亲”,我不愿意让老师和同学知道我是孤儿,我最不愿别人用同情的眼光看我。既然来到新的环境,我要用崭新的面貌走完仅有的三年学生生涯,尽管不喜欢,但我很珍惜。
周末我不回家,怕花路费,何况家里又没有人。学习不是很紧张,课外时间很充裕,有时候我看小说或者在操场上打球,总感觉这是在浪费时间,不务正业。
我的同学林小含周末也不回家,她虽然父母双全,但是她很过日子不舍得花路费。我俩成了好朋友。周末我俩会先洗完衣服,再爬到床上看书,都不喜欢户外运动,踏着秋风落叶欣赏枯枝,体味日渐雾重风凉、衰败萧条。每日三餐仅仅填饱肚子,不允许体力消耗。
我正在捧着一本小说,内心正随着书上的情节或喜或悲,宿舍的门被敲响了,传达室的孙师傅说外面有人找我,我慢慢穿好鞋系着鞋带,心里猜测着还有谁知道我在这里。
“大概你妈来看你,你来了就没有回家。”林小含伸着脑袋看着我说。
“也许是我们村里的人,路过来看看。”我漫不经心地说。
我不紧不慢地走向大门传达室,我知道也没有什么重要人物值得我脚步加快。大概是爱丽,她经常坐着那个杀猪的三轮车到处收猪,爱丽在我入校前几天到我家里看过我,给了我一把梳子和一只小镜子。
传达室门口站着一位高大的男人,脸色苍白憔悴,我心里不觉一怔,原来是卜家伟老师,几个月不见他怎么变得这么苍老?往日潇洒的外表无影无踪,完全变了一个人,好像沧桑了多少年似的。
“卜老师!”我像见了久别的亲人快步走到他面前,声音发颤,有点激动。
“粒儿”,卜老师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你好吗?”脸上有了生气,脸微微发红。
我知道彼此都想起了天星,俩人打过招呼后都沉默不语,他除了加了一脸胡须,还是老样子。
我不想这么尴尬地站着,我向他报有一笑:“请到校园走走吧,我来到这个学校还是第一次接待客人呢。”
“你长得跟天星一样漂亮了。”走在操场上,卜家伟说。
过去这么久,第一次有人在我面前提起姐姐的名字,又打开了封锁在心底的往事。
“卜老师……”
“不要叫我老师,我不配你称我老师。”他忽然脾气暴躁,似乎在生谁的气,“你本应该坐在重点高中的教室里,你本来走在通往大学的路上。”他一脸愤怒与自责,看着远方,好像那里是他发怒的目标。
“卜老师,你近日好吗?你看起来瘦了。”我怯怯地说。
“当我从济南回来听到那个噩耗,简直疯了,真想扒开她的坟墓跟她在一起,她很长时间没有给我回信,我以为她工作累懒得动笔。我爱她,我已经爱上了她,我想对她说我会帮助她,为她分负担,我想对她说我会保护她,保护她的家人,我还努力劝说着她,我仍然给她保留着学籍,可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她就匆匆走了……我一味沉浸在失去恋人的痛苦里,我一味着发泄自己感情的忧伤,竟忘了还有一位可怜不幸的人需要帮助。你选择这个学校一定很痛苦,你一定下了很大的决心。”
我弄明白了他激动的原因。他果然爱天星,我不由对他产生一丝敬意。怎么能怪他呢?他没有义务帮助我,更何况我不愿欠下别人的情,我骨子里有着天星姐姐的坚强。
“卜老师,谢谢你来看我。”
“不要叫我卜老师,在你眼里我怎么配得起老师这个称号?”
“卜老师。”
“我以为你上了一中。我去那所学校找你,我查过你的考试成绩,你的成绩已经超过了重点高中分数线,而在你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躲在很远的地方去体味自私的感情痛苦,我对不起你爸爸,我更对不起天星,我曾在你爸面前承诺过,要好好待你姐妹俩,我没有履行我的诺言,我看不起我自己。”
“卜老师卜大哥,你不用自责,即使你资助我上高中,我也不会接受的。我爸去世后你已经向我家伸出援助之手,我已经感恩不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知道我没有机会报答你。你已经送我们一程,我已经很满足了。”
“粒儿,才入学一个月,你现在转学也不晚,你聪明,会很快把落下的功课补上去的,我现在虽然调进县城教初中,我想九中还会接受你的,五中校长是我的老师,上五中也行。”
“不必了,卜老师。我在这里很好,三年学业完成就踏上工作岗位,离我自食其力的日子近些,我选择了这个学校,并不是选择沉沦,我已经别无它求,即使我爸爸活着,他也会同意我这样做的,大学并不是唯一的出路。”
“粒儿想不到你的意志这么坚强。”卜老师目不转睛地看着我,似乎很欣赏我,从上衣袋掏出了一个钱包,从中抽出几张递给我,“拿着,你买些生活日用品,以后我会每月给你。”
“谢谢,卜老师,你的钱我不会接受的,你对我的恩情我会记在心底,学校每月发生活费,我不需要钱。用你的钱我会不安的,我不会接受任何人的钱。一旦我接受了,我的意志我的思想就会听之任之。我会活得挺累的,我会为别人而活。”
“噢?有了独立的思想?”卜老师脸上露出笑容,好像雨过天晴的太阳放出异彩,“我算借给你吧。”
“不,还是不借的好,还,没有归期,有了钱会受到诱惑,我会乱花的。”
“你拒绝我,是不是想远离我?”
“卜老师,不是这个意思,你在我心中永远是老师,是朋友,是兄长。”
“还有什么名词!”卜老师笑着说,把钱放在钱包装进口袋,“你一下子有了这么多思想,我还一时接受不了,在我的印像里你还是蹦蹦跳跳的小学生,一个小孩。”
我更愿当孩子,无忧无虑,天真无邪。我永远没有这个奢望了,儿时的童真还没有退去,现实就匆匆催你变成大人,像家乡五月的风,一晌午吹得麦头变黄。
卜家伟看了我的宿舍,在教室外透过窗玻璃望了我的课桌,瞅了瞅学校礼堂、食堂,还到校园外的农学班试验田、校办工厂转了转,转了一圈又回到宿舍,坐到我的床上。
“今天中午不是我有事,我就请你两位同学到城里饺子店吃饺子。下周吧,下周我来带你俩到县城逛逛。”卜家伟说,不像刚来时的忧郁。
“我和粒儿没有到城里玩回呢,我俩很想去呢。”林小含高兴地说。她的圆脸胖胖的喝凉水也长肉。
我和林小含已经两周没有吃早饭了,省下早饭钱计划着去县城玩,她想买只发卡,我想买一本精美的硬皮日记本,我的日记本刚来时就用完了,我只好用一本备课本记着。
“你俩三年以后都是兽医了?好啊,农村很少有女兽医,到时候农村一定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是一场农村大革命。”卜老师含笑说。
“我毕业想开一家养殖场,我还指望着挣钱养家糊口,我还有两个弟弟。”小含腼腆地说。
“我们中国还是发展中国家,农村比较落后,我在一本书上看到美国一个人种一千多亩地,每年猪出栏几千头,机械化养殖,发达国家都是机械化。畜牧兽医这个行业,你们不要小看它,将来会是个热门的行业,肉奶食品大有市场,到时候我们早餐桌上放着不是稀饭而是牛奶。”卜老师滔滔不绝地,什么也懂。
“卜老师,我们国家怎么这么穷呢?我们的祖先很久以前就发明了造纸术、火药、印刷术、指南针,难道我们中国人越来越退化了?”我不解地问。
“战争这么多年,有什么东西让炮火轰不净?又十年文化大革命,把炮火烧剩下的东西扫尽,把我们中华民族的傲气挫败,贫穷一直压着中华人民的脊梁。”
“战争已经过去这么多年,我们这一代人连战争的影子也看不到,是不是我们的民族非常守旧,不思进取,没有开拓精神呢?”我说。
“发达国家称呼我们中国人是野蛮人,他们不了解我们。你看着吧,我们周围的人很快会富起来,中国人民压抑了许多年,现在就像刚睡醒的雄狮精神抖擞。”卜老师饶有兴趣地说。他看看手腕上的表,把脸转向我,“看到了你,已经放心了,我还以为你一蹶不振,你除了还跟以前一样消瘦精神却很好,我有个约会,我走了。”
卜老师站起身走出宿舍,我站起来送他,和他并排着走着。
“谢谢你能来看我,你是我唯一走得近的人了,除了我爸我姐有这种亲情,就是你了,我还以为你把我忘了呢。”走到学校大门口时,我对卜老师真诚地说。
“我不会把你忘记的。我走了,再见!”卜老师骑上自行车走了。
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阳光里我才回到宿舍。
第二天傍晚,我与林小含到校外林荫道上散步回来,刚踏入校门,传达室孙师傅就招呼我。
“李粒儿,刚才有人找过你,留下一包东西。”
我走近传达室的门,门口放着一个大方便袋。
“还是昨天来过的小伙子,他等了一会,看天色已晚就走了。”
我俩是向北去了,如果向南肯定会遇见卜老师,我提着这包东西回到宿舍,打开重重的方便袋,里面是两套秋衣秋裤,两条裤衩,两件乳罩,两双袜子、牙缸、牙刷、牙膏、香皂,还有一条白色毛巾、两根火腿、三包面包,两瓶甜面酱。我往外拾这些东西时,心里一阵阵发热,是亲切,是激动,说不清楚是什么滋味。
放下这些东西和林小含结伴来到教室上晚自习,这几天同学正议论我们的班主任、教《遗传学》的杨如国老师,不论何时何地,甚至结伴上厕所时也议论着。杨老师今年刚从潍坊牧校分来的,像是教体育课的,非常活跃。刚给我们上第一堂课时,同学们就喜欢上了他教的课,其实是喜欢他。
我从来没有考虑我毕业后会选择这个专业找工作,我对畜牧兽医这个专业一点也不感兴趣,与不说话不通灵性的牲畜打交道,简直像得了一种慢性病让人不舒服,我想我各门功课考个及格能毕业就行了。而林小含可真用功,拿着课本写呀,读呀,背呀,那副专心致志的样子你见了不由肃然起敬。可她学了一晚上也不如我看半个小时的,前几天她的考试成绩还不如我。
林小含课下的那种念念有词让我哑然失笑。有这些时间还不如读读小说或者玩玩,课堂上的时间就够用了,还去浪费晚自习时间,反正也不考大学。
临桌王海涛又从县图书馆借来一本小说,他不看的时候我就借来看。王海涛纯属是来混文凭,他爸在县财政局当什么官。王海涛的书,我得抓紧时间看,他一般每周换一本。他家住在县城,去图书馆借书方便。课堂上我不敢看,怕被老师没收去,晚自习可以大胆地看,一般老师不来,班长维持纪律。晚间九点半熄灯,我可以回宿舍继续看。
真是不幸,我正看得入迷时,林小含用胳膊拐我一下,我抬头看见我们的偶像杨如国老师来了。杨老师潇洒地走进教室,微笑着环顾四周,几十双含笑的眼睛齐刷刷地向着一个焦点,这个焦点聚集在讲台中央,杨老师在讲台上站定,洒下一片温暖的阳光。
“同学们好!”
“老师好!”
“我们是老朋友了,彼此都很熟悉,磨合阶段已经结束……”
课堂下传出一阵笑声。
“明天,《养禽学》姜老师带领大家去县养鸡厂去参观实习,学习那里的管理方式,学习养鸡技术。同学们能不能遵守纪律平安归来?”
“能!”
“同学们有信心,我相信你们。我们每一位学生出去都是代表我们整个学校,我想,我不会听到什么人议论咱们学校的学生仪表不整,谈吐粗鲁,影响咱们学校的声誉,给咱们学校抹灰。咱到了校外,让我们每一位学生做一个大人,规规矩矩的大人,同学们你们看这样好不好啊?”
“好!”
“我就知道同学们不会让我失望的,同学们看书吧,最好看《养禽学》。”
杨老师讲完也不走,就坐在门口的椅子上。我拿出《养禽学》放在课桌上,手里拿着一支钢笔,我的眼睛上了桌洞,竖着一只耳朵看着桌洞里的《复活》,还不时地用眼睛的余光扫着坐在门口的杨老师。
杨老师慢慢悠悠地站起来,我赶紧往桌洞深处送了送小说,把眼转移到课本上,装出一本正经看书的样子,手里的钢笔还在课本上划着。
杨老师走到我桌前站定,伸手从我桌洞里摸出《复活》,不动声色地走到讲台上坐下。
直到上完自习课我都没有勇气抬头面对老师的眼睛。
要是我自己的书,没有了也就算了,这可是王海涛从县图书馆借的书啊!我后悔不迭。下自习铃声响的时候,我眼睁睁地看着老师把书拿走了。
同学们陆续走了,剩下几个和我要好的同学围着我站在教室前,人家王海涛一脸满不在乎。我过意不去,一脸歉疚,如果老师不给可就惨了。
“对不起,王海涛,我去向杨老师要回来。”
“没关系,你不用着急,大不了我去图书馆办理丢失手续。”王海涛满不在乎地说。
他这句话让我很受感动,他那络腮胡的脸显得非常可爱,平常我是不多看一眼的,尽管他借书给我。他身材矮矮胖胖,忽然我觉得他像注射了催壮剂似的身材显得极有男子汉气概,我平日背后里称他‘武大郎’,从此以后不再取笑他了。
“李粒儿,我看老师这次真的生气了,你上晚自习看小说,一定是有人举报了。”谭娜挥动着胳膊说。
“要息灯了,咱们还是先回宿舍吧,值班老师逮着可就麻烦了。”林小含用小胖手拉我的衣角。
“怎么办呢?你怎么这么麻痹大意?”邱洋扶了扶近视眼镜说。
“李粒儿,不要放在心上,”王海涛拍了一下我的肩大度地说,“图书馆的人我认识。如果明天自由活动,我偷偷去图书馆再给你借一本。”
还没等我说出话来,就被林小含那双肥胖的大手拉着走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