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景在后来流逝的岁月中总是让自己联想到一尾漏网的鱼,那样动荡不安的年月,他竟然能平安无事地考入京城的高等学府。太太翠莲收到那封简短的京城来信应该是在阳历4 月。天气还很寒冷。虽然柳树和野草都已经绿了可真正的春天还没有到来。西伯利亚的寒流在贝加尔湖流浪着还在寻找时机袭击着这个4 月的北方城市。学校里,所有的孩子们都穿着臃肿的棉衣。
翠莲看到小姑子美莲的亲笔信后,独地去承担这样一个恐怖的秘密。她把刚刚回到顾家大院的水儿叫到面前,水儿已经有了预兆,婆婆找她的结果是凶多吉少,她软软地来到婆婆面前,下拜行礼,动作迟缓而颤抖。翠莲大声问:“你现在亲口告诉我,大姑奶奶的孙子是砍樵摔死了,还是被抓到京城的监狱了?”水儿面色苍白,无颜回答。翠莲说:“完了,我以前以为京城里的事和我们扯不上半点关系,现在看来,全完了,顾家就毁在你的手中,假如黄原还隐藏在顾家,我们绝对不会受到牵连。”苏菲看见翠莲用手捂住了眼睛,很痛苦的样子,忙上前劝说:“家要败,出妖怪,奶奶早就应该把她赶走”。翠莲怒喝着苏菲:“顾家就要大祸临头了,你们还在相互争斗,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苏菲吓的不敢做声。翠莲把水儿带到祠堂,让她说出私逃后的全部经过。水儿还没有说完,二美莲接到一封电报,美莲她很勇敢地喝下了一瓶杀虫剂,自杀了,她没有交代自己的娘家背景和她一生富贵奢靡的经历。
翠莲知道事情无法隐瞒,决心把顾家的所有财产献出去,以保住顾家人的生命,没人知道那是因为什么。雪景当然也不知道。顾家软弱得毫无道理似的,一声不响地把大院、山林、水田都献给政府。多年后,顾雪景想太太的做法是有道理的,只是那道理永远不为当时的顾家人所知。
太太带着苏菲和雪景搬出顾家大院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一个大杂院买了三间房子,搬了进去。雪景回想到太太精采的眼睛,那是水泉镇给他的最好的东西。那是水泉镇的宝。太太说:“我讨厌用眼泪告别顾家大院。”太太说:“你不要回头,离开了就是失去了。”
他们住在大杂院后,母亲苏菲先到洗毛厂工作了一段时间,她就患了严重的风湿性关节炎,无法上班了。太太在一天早上,打扮了一番,穿了身制服,显得年轻了不少,她站在破旧的镜子面前照了照,看雪景走出小屋上学去了。就到粮库应聘会计去了。粮库的领导看到一个天命之年的女人想当会计,呵呵地笑着说:“我们要的是年轻人,您老人家回去哄孙子去吧。”翠莲冷静地回答:“上了岁数的比年轻人更认真,我会打算盘,会记账。”一个大领导,奇怪地说:“好,你就帮着我们把今天的帐理一下,再平均分到3千户贫困家庭,每家得多少口粮,库里还剩多少口粮,这些你都要算清。”翠莲伸出白皙的手指,同时打着两架算盘,只听到算盘珠子如珍珠断线落入铜盘一般,余音绕梁。粮库的那些领导人都呆了,这是人吗?简直神也无法做到。一刻钟后,翠莲对领导说:“现在库里的粮食为10万吨,留下库存的发放到贫困家庭的是每家180.35斤。”粮库的领导说:“我们整整算了三个月,让你在一刻钟就全部理清了,明天开始你到这里工作,你的名字叫什么?”翠莲说:“我是贫苦人家的人,媳妇有风湿病,孙子在上学。”
67岁的翠莲打扮起来,好似50多岁的妇女。她兢兢业业在粮库工作了,不到半年就获得“先进工作积极分子”的奖励。她在早晨和傍晚,仍旧领导青年职工做早请示晚汇报,但参加的人的其实并不是很多。她对着敞开的窗户大声唱《 东方红》 ,念毛主席语录,揭发某些资本家的罪行。她书写了许多的揭发材料,其中包括故去的水儿打死车夫的往事。这些材料为翠莲在粮库的发展奠定了坚不可摧的基础。人们无论如何寻找地主老财的蛛丝马迹,也没有再连累到她。她大声唱《 东方红》 的时候,雪景看见恐惧就潜伏在她每一个毛孔。她被恐惧已经榨得早已不成人形,在太太翠莲的心里,只有一个观念,那就是必须活下去。
翠莲无师自通,深入粮库会记的工作真是一点一滴的事,是一寸一分的挺进。她看到粮库满园树叶,花叶的喧响,江水一般,那全是来自舌端的流言,却没有一句肺腑之语。肺腑之语是出不得口的,出口的都不是心声。她有几次我感到了领导探寻的眼光(有几次她感到了领导探寻的眼光),但她回避了。也许她是唯一被人看出真相的人,但是她绝不询间任何人的情况。这是家里最难过的时候,翠莲为这虚假的合欢羞耻。这是推上前台的笨拙的表演,可她必须演下去。
终于,秋天的一个早晨,雪景考入京城的地质学校,他要离开太太和母亲了。太太匆匆地从粮库赶回家,看到重孙子提起自己的衣箱离开了家。翠莲叫住了他。她抚摸着雪景俊美的脸庞说:“雪景,你不要想家,接受毛主席他老人家的思想,好好学习。”说着,翠莲塞给雪景一些钱。雪景没有拒绝。那些钱握在手里很温暖。翠莲看着雪景。第一次用一个太祖母的眼光看她。她看了他很久。雪景说:“太太,您放心,我会好好学习******思想,改造世界观。”翠莲点点头,泪水在流淌。
雪景向翠莲说:“太太,我走了,您也要保重自己。”说完提着箱子走了,她知道太太在身后看他。太太的眼睛其实很优伤。它们使雪景感到了疼痛。雪景走向车站。离开这个北方水泉镇的时候,他没有回头,他甚至没有眺望一下乱世的天空。雪景就这样一个人走了。留在这里的那一段生命永远是他最不能够回首的往事。水泉镇!祖母,母亲,分别就在眼前,他没有说一句和母亲惜别的话。他的心稍感意外地疼痛着。他眼睛里出现了一点别的东西,类似疑惑和询间,还有一点挫伤。不过那也只是转瞬即逝的事,风一吹就散,烟霭一般。想到马上要离开水泉镇,他竟如释重负,想到他是要到京城里求学,回来好好报答太太和母亲。心里略微平静了许多。
雪景觉得水泉镇的生活太压抑了,没有安全感。母亲对他说话总是小声地嘀咕着,不认真去听是听不到的。他一直隐匿着身份,同学们奇怪还有姓雪的。有时雪景恨不得化作猛烈的风,那样他就能从敞开的窗户里飞出去了,从而逃避有些奇怪的质询的眼光。在他没有飞走之前太太和母亲还是惶惶不可终日。雪景感到一种紧迫感。终于,现在马上就要离去了。秋天的一个早晨,他提起母亲苏菲用了整整一夜的时间整理好的的衣箱,她说:“离开了家,在外边多保重身体,不要让太太挂念”。第二天,雪景走出老远,苏菲叫住了他。她说:“雪景,好孩子,等等太太吧,不会耽误火车的。”
雪景塞给母亲一些粮票,对母亲说:“娘我不在,您要好好治病。”苏菲说:“儿子,娘抱抱你可以吗?”雪景没有拒绝,苏菲将雪景紧紧搂在怀里,她哽咽着说:“你千万不要透露出你是水泉镇顾家的人。”雪景点点头,母亲的怀里很温暖,那可是他曾经多么依恋的地方。母亲抬起头看着儿子,第一感觉就是心碎,儿子活到这样大从来没有离开过自己。他看了母亲很久。苏菲说:“以后不管你发展有多大,不要忘了太太的恩情,是她老人家养活着我们。”
雪景点点头。她不想说更多豪言壮语的话来安慰母亲。母子两人在胡同口,默默等待着翠莲的出现,他们相信,翠莲一定会回来送雪景的,因为雪景就是她活下去的理由和希望。翠莲奔跑着来了,她向粮库的领导多预支了一个月的工资,她翻开雪景的箱子,生怕落下没有带走的东西。苏菲说:“奶奶,时候不早了,让雪景走吧。”走字一出口,苏菲和翠莲抱头痛哭起来。
火车猛烈摇晃了几下启动了,雪景从窗户看到太太翠莲在母亲的搀扶下追赶着火车。雪景底下头,再不忍心看到那令人断肠的一幕。他其实此刻是多么不想离开这两位疼爱自己的女性,可是他不得不走,因为太太还有更加重要的事情让他去办。
火车路过了沙城、渔夫水库,他看到了晚霞和河水连成一片。许多人都在拼命拥挤着看窗户外的河流。雪景默默地从箱子里取出10颗红皮鸡蛋,是太太连夜煮熟的。他仰起头,想着家族变化以后,为了生计太太和母亲所受的罪,决定要干出一番事业,不论多么艰难,能回报她们的只有隐藏在心头的力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