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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敞开的顾家大门

翠莲又一次从水泉镇的繁华街道走过,她看到了熟到心里去的顾家大门、围墙、天台和探出园外的古愧。她看到了树上的鸟巢,仿佛闻到了雏鸟的腥气。她想到了二门里面枝繁叶茂的桂花树,桂花的香气和饭菜的气味搅在了一起,那真是想起喷鼻。桂花不是在改建制鞋厂的时候被砍伐了吗?这个记忆使她蓦然清醒,顾家的院子应该还归顾家人居住。天很晚了,往事就这样撞到她心里,使她像被炸开的冰河一祥崩溃。她病了几天,发烧,呕吐,浑身乏力。苏菲吓得直哭,她跑到中学告诉雪景:“太太可能有心思,万一她老人家走了,我们的主心骨就没有了。”雪景匆忙跟着苏菲除了学校,到医院找来医生,诊断一番说:“老人家只不过是中了署,再加上郁气迷窍,喝两副中药就会好了。”

半夜雪景和苏菲守候在翠莲身边,翠莲睁开眼看着雪景说:“重孙儿呀,太祖母让你不远万里从京城赶回来,只为了一件事,如果这件事你办成了,太祖母我死也有脸见故去的顾家太爷爷了。我的公公临死交待,无论如何不能丢掉或拆迁顾家大院,现在形势有所好转,你要继承顾家传承下来的大业,把顾家大院要回来。”雪景摸着翠莲的手说:“太太放心,现在好些受****年代蒙冤的人都被昭雪平反,重孙子就是不当那个民办教师,也要把属于顾家的一切拿回来,因为我是顾家惟一的男子汉。”苏菲说:“这可能吗?”翠莲闭了眼睛,泪水慢慢流下来。雪景说:“能,那是我家祖辈的血汗,我们一定要住进顾家大院。”翠莲说:“好重孙儿,你和你父亲不一样,她觉得顾家大院是监牢、是活棺材,而你同太祖母一样,顾家大院不是监牢,也不是活棺材,那是我们的家啊。”

翠莲病愈后,变得更瘦削和脆弱,心里却有一种水洗过的宁静。邻居家的一个叫馋嘴老婆的寡妇,带着12岁大的儿子石栗在一起生活。自从苏菲住进苏家,她觉得落架的凤凰不如鸡,蹬鼻子上脸,欺负苏菲来显示自己的体统能耐。翠莲看着石栗是个好孩子,只是经常饿得蔫头耷拉的,便时不时偷偷给他点菜团子、糠窝窝。石栗这个知恩图报的男孩听说顾家老太太这几天身体不便,跑来看翠莲,提水、浇菜园、糊顶棚样样帮着苏菲干。翠莲生了病,石栗在放学后,他从山里挖了一篮子柴胡交给了苏菲说:“婶子,听说奶奶病了,我上山挖了药材,这柴胡治疗额感冒是很管用的。”苏菲接过药材,摸了摸那个石栗圆圆的脑袋说:“你娘一直嫌弃我们是地主,不和我们来往,你快回去吧,别让你娘看见了。”石栗说:“奶奶对我极好,奶奶病了我应该为奶奶采药。”苏菲说:“真是有良心的孩子,等你雪景老师回来,我告诉他,让他在学校中多关照你。”石栗放下篮子,一路小跑回了家。

石栗是一个懂事的忧郁的孩子,他这徉的孩子,没有条件不懂事。他知道这世界上的事情比其他的同学要多一分,他的忧郁自卑就增加一分。石栗听见人家当面骂他:“小寡妇养的。”他还知道白己的父亲死在一次水泉镇的两派黑帮的群殴之中,而他忍受着同学们无穷无尽的嘲笑,那嘲笑是多么寒冷和可怕。孩子们说:“你老子的脑袋挂在城门楼子上的时候,正是他和你娘入洞房的那夜。”他把嘲笑吞咽在了肚子里,他学会了不和孩子们吵嘴打架。吵嘴,他永远理亏;打架,他寡不敌众。一旦他破衣烂衫挂彩回家,馋嘴老婆还要给他一顿痛打。馋嘴老婆说:“你给我惹事!你给我惹事!和你老子一样土匪、强盗、流氓、王八蛋,咱能惹得起事吗?咱能惹得起人家吗?你要是再出去惹是生非,别念书了,和老娘学习偷鸡摸狗算了,人跟种子、地跟垄子,看你也不是念书的那块料!”

石栗渐渐变得沉默寡言,他学会了一个“忍”字。他像大人一样逆来顺受。石栗和同学们走在路上,迎面碰上了雪景。石栗小心翼翼地喊他:“老师。”雪景看同学们一眼,对同学们说:“今后要和石栗同学团结友爱,再不许欺负石栗同学”。雪景刚走开,几个同学翻了一下白眼吐了一下舌头,对石栗说,“哎哎,美术老师那么关心你,说不定你就是美术老师的种,你们又是邻居,说不定你娘每天黑夜光溜溜地往美术老师被窝里钻。”石栗不回答,一低头,一个人默默地走开了,仿佛他天生就是一个受虐狂,是个不同于所有人的陌路人。

夜里石栗哭了。石栗把头埋在被子里,哭得格外伤心。石栗想起往事,想起被母亲朝打暮骂的日子,想起了母亲为了得到张屠夫的一块死猪肉,任由张屠夫蹂躏,而自己眼睁睁地看着没法拯救母亲。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啊!他独自叹息道。石栗想起邻居翠莲奶奶,想起她家院子里的臭椿树和亮闪闪的辉煌的草叶翠莲奶奶家的人没有人歧视他,那里才是他童年的乐园。石栗想起苏菲婶子给他洗刚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水萝卜,那脆生生得一咬,满嘴都是新鲜的汁液。如果自己生在翠莲奶奶家多好呀,他们那么温暖和善。石栗知道自己生生世世心也摆脱不掉翠莲大娘的那张慈祥的脸了。到白天,石栗擦去了眼泪,没吃早饭上学去。他庄重地系好红领巾,刚要出门,馋嘴老婆从破棉絮中伸出一头乱蓬蓬的脑袋说:“石栗,我该苏你,你毕竟是新时代的中学生了,少和地主婆那家人来往,他们面善心毒,曾经放狗咬穷人,收租逼债,拿银簪子扎丫鬟们的脸,吊打佃农,天下乌鸦一般黑,理这些丑恶的地主家庭越远越好”。石栗在上学校的路上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他怎么想也想不出翠莲奶奶是这样一个丑恶的地主婆。

石栗放学后不由自主想往翠莲身边跑,翠莲高雅的举止让他充满了敬仰,多么美丽端庄的老奶奶,如果自己也有这样一个慈祥的奶奶就好了。石栗的举动,使他母亲馋嘴老婆很不高兴。他母亲说:“放学不回家,跑到邻居家和那几个骚娘们雪一些狐媚子霸道的样子,今后再去打断你的狗腿!”石栗回答说:“用你管我,我是去看我们美术老师了 我是去我婶子家又不是瞎跑。”他母亲火冒三丈,心里的话又出不得口,只得沉下脸申斥道:“我不管你,你早就饿死了,没良心的东西,和你死鬼老子一样,你要是再乱跑,老娘可打折你的腿。”石栗也不在乎,石栗知道母亲是在吓唬他。第二天照祥跑到苏菲家,收拾柴木,码羊砖子。吃完苏菲买的花生糖,就说:“婶子,我妈不让我放学乱跑呢。”

翠莲回答:“是呀,是不能乱跑,看让拍花子的拍了,车撞了。”

石栗说:“我到婶子家,也是乱跑吗?我娘就看着你们院子里种了辣椒、种了倭瓜,她嘴馋了。“

苏菲愣了一下,说:“不可能,你妈不是那种人。”

石栗说:“可是我想翠莲奶奶呀!人们都说她是过去的千金小姐。”苏菲摸摸石栗的小脑袋,笑了说:“想奶奶,心里想就行了。放学后,站在你家的墙头上就可以看见奶奶。”

石栗很奇怪地说:“婶子,你也不叫我来了?你们不要我了?我知道你们都是大户人家的人,看不起我们。”苏菲东喉头一紧说:“不是,乖,婶子是说,你要听你娘的话,你要做个听话的好孩子,放学后帮着她做一点事,那样你娘就会高兴的。”

那天翠莲从院子里拔了许多蔬菜,做了好几样炒菜,苏菲带石栗出去,买了丸子和鱼。还买了晶莹剔透的紫葡萄。回到家里,雪景放学后在地里干活儿也回来了,大家坐到一起吃葡萄、翠莲做菜。苏菲一阵心酸,在顾家大院的时候,每天都是厨子做的十个八个菜,到现在第一次吃上用麻油炒的菜贺。雪景和石栗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学校中那个老师的绯闻与笑话,翠莲哈哈地被逗得笑着。苏菲滚滚热流在她身体里起伏汹涌口“婶子,你咋哭了?”石栗忽然发现苏菲在流眼泪。大家一下停止了说笑,苏菲说:“没有,乖,婶子刚才叫烟熏了眼。”

“我看。”石栗跑过去,扳苏菲的身子,苏菲回过脸,冲他笑,大大的眼睛里都是水。石栗忽然把头埋在了苏菲怀中说:“婶子,你比我娘都要对我好。” 晚饭后,苏菲亲自送石栗回家。最后一顿晚餐在后来的回忆中溶进了飘忽不定的灯光和夜色。星星亮得就像可以滴落下来的心事。娘儿俩手拉手。石栗软软的小手,握在婶子苏菲日益变形的粗糙的手中。苏菲多么不忍舍弃这只温暖的小手,苏菲捏着它,感受着它清新的生命的活力。这清新的生命是多么敏感和易受伤害,就像剥去壳的新鲜荔枝、挂白霜的马****葡萄、刚刚成熟的水蜜桃。她心里说着一句话,她说孩子你得有准备啊。你是生来要被你娘摧残的。这话像哀乐一样在她心里干回百转,无法出口。但现在她顾不厂那么多了,她把馋嘴老婆的孩子石栗推到他发怒的母亲面前,说道:“姐,我把你儿子好好地送回来了。我也跟他说清楚了,不让他再往我们那儿去,我完璧归赵,姐,你放心好了,今后不要隔着墙头指桑骂槐了。”

这一个本该在戏剧中上演的故事让人百感交集,就像一出戏搭错了布景,而它的荒诞性也由此而意味无穷。其实,根本用不着任何人的干涉,没几天,翠莲就找到了政府,要求归还顾家的全部没收的财产。1978 年夏天翠莲接到了搬迁回顾家大院的消息,深深地向大地鞠了三躬。她总有一日能重返顾家大院了。这么多年的委屈,背着一张通知单化解得干干净净。她带着苏菲和雪景昂首阔步地走出跳蚤市场繁乱的街道,向顾家大院走去,太阳照在她的脸上。她有一种如同赴死的庄严的神情。翠莲曾经是一个有尊严的大家闺秀,她备受屈辱和折磨的心里埋藏着一个尊严的灵魂。水泉镇的人不了解这一点,就如同大家不了解雪景一样。翠莲屈辱地、自卑地、却是很虔诚地活着,就是为了重返顾家大院这一天。她不知道自己的心很深,在最深的地方,三千丈下,种植着尊严的种子。

当历史上那个著名的“改革开放”政策到来的那一年冬天,李翠莲这个勇敢的女人独自找到县政府,要回了自己的家。9月的水泉镇,已经是落叶飘零的深秋了。素面朝天的百年顾家大院,青砖勾勒的院墙,褐瓦满顶的门楼,五一不透露出遥远而沧桑的味道。生锈的铁锁,硕大无比,顾雪景抡起铁锤重重地砸了几下,火星四溅之后,碎成一堆废铁。大门吱呀呀推开,满院的景物像一幅褪了色的画卷,演绎着那些早已逝去的风雨飘摇的凄惨故事。这就是塞北古城第一大院,这座大院走出过数百代风流人物。围观的乡亲们凝望着大门里前院的雕花影壁、曲折回廊思古之情悠然而生。顾雪景已经完全忘记了在大院里的生活了,难道传说中风流倜傥的父亲就是千方百计地逃脱它吗?它是太祖母的家园,是父亲的坟墓,是母亲的缅怀。

顾家的三代人相拥着跨入大门,走过回廊,进入二门。梅花石雕的台阶被破四旧的人砸得伤痕累累,东西厢房曾经是鞋厂的车间,雕梁画柱上挂满了不料的丝绒。秋风、落叶伴着飘零的雕花石头,更使翠莲怀念起那大红大紫的旧事。翠莲推开正屋的门,尘土丝丝下落,一如过去尘封的往事。她走进去,自己也不禁吃惊。她没想到看见的是如此衰败、如此潦倒的一个破屋。她记忆中亦或是想象中那个温暖的、暖昧的、挤满红木家具的家没有了。那些东西早已在寄卖行中消声匿迹。只有她的檀木大床孤零零地躺在屋子里。因为大床在铺地的时候半截已经深埋在地下,如根一样长在屋里,任何人也撼不动它。床上已被泼过无数桶红油漆,酷似杀人现场一般恐怖。所有的东西已经被掠夺走了,连一张毯子也没留下,空荡荡的屋里充满了遗憾和神秘的气息,和翠莲沉重的心情相辅相成。

雪景说:“太太,我带几个学生来打扫一下,再搬进去吧?”翠莲摆了摆手说:“不,你们收拾你们的房子,我自己来收拾。”翠莲脱下外罩,用双手捧着铺天盖地的尘土,一捧一捧地放到铁桶中,然后休整窗户,擦拭檀木大床。苏菲带着雪景到“居然山房”,路过西厢房的时候,她对儿子说:“别往西厢房那边看,那里曾经吊死一个叫水儿的女人,不干净。”雪景没有听苏菲的话,偏偏推开了西厢房的门,雪景似乎早就做好了迎接这一时刻的心理准备。他如同赴死地送走了一个又一个屈辱的、自卑的、无从表白也无从证明的日子,他如同赴死地走了如此遥远的一段灰暗的生命路程。现在他知道,证明自己的时刻到了。实践决心的时刻到了。他心里回响着激越的热血和回归的激情。西厢房内放着做鞋子的旧机器,鞋厂倒闭之后,一直没有人来清理走这些报废的机器。水儿那个女人的那缕香魂已经渐行渐远,如今水泉镇的人们已经忘记了她美丽的身影了。屋子顶棚塌下一个一个窟窿,显然是由子漏雨,使一张大字报变得异常脆弱,但是大字报上的字迹依稀可辨,这张大字报贴在屋子很显眼的位置,是文竹(水仙)那个率提出了和剥削阶级家庭划清界线的严正声明:我文竹与顾家毫无关系,是顾家将我娘逼死,我恨顾家那个罪恶的监狱!!!雪景站在空大的西厢房里。脸色很白,人很瘦弱。黝黑的结满蛛网的墙壁把他的皮肤映青了。

苏菲急忙进来拉雪景,雪景冷冷地问她:“娘,文竹是谁?”苏菲说:“儿子,你问她干什么?她是好人。”雪景气愤地说:“什么好人?一个忘恩负义背叛家族的人是好人吗?”苏菲安静地看儿子,缓缓吐了口气说:“文竹就是顾水仙,是你的姑奶奶,她十六岁参军。然后上了朝鲜战场。回国以后面对的是家庭历史性的问题,这样会影响她的前途,她这样做是逼不得已的。”雪景说:“逼不得已?荒谬,同是一家骨肉,在最艰难的时候不能患难与共,如有一****遇到她,不管她做了多大的领导,我也要斥责她这样的变色龙。”苏菲说:“她改名换姓,名义上与顾家一刀两断划清界线,可是她救了你娘我和你太祖母的命,要不是她,我们早就被折磨死了,你懂得好歹吗?你的嬷嬷,也是我的丫头茜雪,她坚守在顾家,是最后一个倒下的,我现在还记得她跪在我的面前说:奴在家在、奴死家亡,我成全了她,把她单独留在顾家大院。那是一个盛行抄家的日子,虽然你太祖母将顾家大院和山林一起充公,但是顾家在水泉镇人们的心中,那是遍地黄金,俯首可得。他们雄赳赳来到城西的顾家大院。他们的铜头皮带在空中挥舞着,发出凌厉而清脆的啸叫。他们戴着红袖章。在这个夜里欢腾雀跃地撞开顾家的二门,这一群造打着反派旗号的强盗闯了进来,他们翻箱倒柜,住在“居然山房”的茜雪用几根捆绑在一起的雷管,炸断了通往“居然山庄”的惟一石桥,来到了你太祖母的正屋,其实茜雪已经做好了最后的打算,知道顾家大院已经保不住了,那不是躲一年半载就可以挺过去的。那群人收不到值钱的东西,逼着茜雪交出了家里仅存的一点口粮、哪怕荞麦也好。茜雪带着他们到了这里,也就是顾家的库房,交出了你太祖母保存多年的线装本书籍和石刻拓片。他们本是粗暴之徒,根本不明白这些东西样样价值连城,他们砸烂了那些古老的瓷器,烧毁了旧照片。茜雪看着所有象征顾家过去、象征从前、给顾家带来无穷荣耀和痛苦而无比珍贵的东西,在火光中一点一点挣扎、毁灭、滋滋呻吟着化为灰烬的时候,她心里感到刺骨的疼痛。那群假造反派只以为你太祖母屋里有宝贝,翻了半天,翻得并不起劲儿。这是一个叫人打不起精神去抄检的环境,他们心里都很不满意你的嬷嬷茜雪,他们逼着她交出你父亲私藏的银元,却不知道你父亲是个视金钱如粪土的人,茜雪把他们带到顾家的祠堂说:“顾家大院已经充公,只有顾家逝去的先人都保放在这个屋里,你们要什么就和他们说吧?”他们听了茜雪的话,非常气愤,有了一种被愚弄和被欺骗的感觉。 一个人说:“走吧,走吧。顾家不过如此。”另一个人说:“没宝贝,有没人。”他们说着,相互翻了白眼,多茜雪说:“顾家的狗奴才也敢和我们耍花招?爷们儿给你动点真的,让你尝尝,”

茜雪很无助地站在那里,她觉得自己仿佛正慢慢溶化成水,溶化在狼藉的地板上,变成明亮的一片水溃。

就在他们就要扑到茜雪身上的一刹那,他们看到了茜雪手腕上的金镯子,房间被金子照亮了,黝黑的墙壁被金子照亮了,他们的眼睛被金子照亮了,金子是最值钱的东西,他们活到现在第一次看到金子,金子的金黄色光辉像涌动的柔美的波浪,拍打着他们扭曲的身体,发出鸥鸟般嗦亮的欢叫。他们听到她的声音从浪巅传来,茜雪说:“你们看,我一个手腕一个金镯子。”那是她最后的宝贝、最后的东西,最后的记亿。最后的缅怀。最后的守望。它早已长在了她肢体上,和她融为一体。它深嵌进她的手腕上,日益粗大变形的关节阻隔了它的通行。她没法取下它来,那对金镯子命定地呆在了那个衰老的地方,生出根系,长出牙齿。它的根直通她的血脉,女子的温婉把金子滋润得阳光四射。茜雪说:“这是宝贝啊,我戴了它一辈子。现在,你们把它拿走吧。”说完,她转过身去。风飒飒而起。八月的风,如此透澈,实属罕见。她把双手笨拙地架在门槛上,金镯子如一对恩爱的鸳鸯,流光四射,鲜美而芬芳四溢。那几个强盗争抢着一把斧头,一个把另一个砍到,剩下三人为了争夺斧头杀在一处,最后力大无穷的那个把其他两个强盗如劈柴一样劈死,他迫不及待地抄起斧头,那斧头发出腥甜的铁腥气,银白的刃上沽着几个强盗相互厮杀的鲜血。那时院子里很安静,茜雪荣辱不惊地注视着他的举止。铜头皮带像褐色的蛇一样从躺在地上,夜风灌满房间,黑暗灌满房间。他看见金黄的东西轻飘又沉重地一闪。他自己也听见了轰鸣般的红色巨响。然后茜雪的身体就像棉花一样瘫软在了地上,血慢慢流成小河。”苏菲说着已经泣不成声。

雪景被茜雪的悲壮死亡深深震撼,仿佛看到茜雪的鲜血如河水一般流出顾家大院,流出古城,汩汩东去。河是顾家的河,河流经一座石窟抵达古城水泉镇。溯河而上,向西走过吊桥,当年在顾家茂密的树林中,苏菲在居然面前脱得一丝不挂,那是顾家故事的发源地。回望那些年月,荀子女人的尸体散发着鸦片的芬芳,放在天井中,16岁的水仙将全身的首饰便卖了,埋葬了她的母亲;接着水儿带着继居和新月出逃到蓝眼睛教父修建的教堂内,杀死车夫,然后抛弃儿女,连夜返回顾家大院上吊自杀。她们是最丰美的鲜花,在家族故事中,囚禁在监狱中的红颜、瞬间消逝的生命,构成历史的奇特地貌。秋季的丰收一如既往地笼罩顾家的山林,可惜山林也是残缺不全。多年后的法庭上,一个胡子拉碴的男人,留下忏悔的眼泪,他从怀中掏出一对金镯子,他那夜掏出顾家大院,走了许多古玩市场,得出的结果是——那对镯子不是金的,是黄铜镀金的,只值6毛钱。

“居然山房”在顾家后院另加的一个侧院里,四面环水,就像中南海的瀛台一样。石桥已经炸断,苏菲带着雪景坐在一个洗澡的大木盆里划过去。茜雪用生命保护下来的“居然山房”从外表看去基本没有太大的变化。苏菲对雪景说:“雪景,这是你父亲顾居然生前的房间,你就出生在这个地方。”——父亲!在雪景的生命中最可想了解而一直没有了解到的人,他始终躲在雪景内心的死角里… … 雪景激动地问:“娘,请你告诉儿子,我父亲是什么人?他住着这样华美的房子?”雪景激动地颤抖着死盯着苏菲,他的问题把苏菲震摄了。苏菲看着激动得一塌糊涂的雪景说:“你父亲从小生活在保定市,你的爷爷奶奶以外死去后,他回到水泉镇,我是你父亲的丫鬟,在我和你父亲逃往保定市的路上,被一个叫水儿的人带着家丁抓了回来,后来我被辗转卖给几家,因为怀了你没人要我当媳妇,你父亲抑郁而死,那年他还不到17岁。你父亲死后,你太祖母把我接回顾家大院,生下你,可巧是雪天,你太祖母就给你起了这个名字。”

苏菲带着雪景推开“居然山房”的门,屋里的空气潮湿,古旧的书桌上放着砚台和书本;仿佛这儿的主人刚刚离去,衣架上的长衫,柜子里的布鞋,雪景伸手抚摸着这些物事。心想多年前父亲顾居然是否真的有机会逃脱这场惨痛命运的可能,譬如爷爷奶奶一直抚养、教育父亲,或是父亲居然带着母亲苏菲逃到保定市,譬如?雪景觉得极深极深的不安,烦乱不已,毛糙难耐。便回头看着苏菲,苏菲呆如木鸡。此刻她陷人了深深的忧虑和回忆中,她只有默默忍受着那无情的心灵鞭挞了。这些书笔,这些衣物,留存着所有美好的印记,以及占据着她纯洁心灵的神圣位置,在这一刻,仿佛过去的一切重头再现。而居然是何其聪明,也许他早已料到顾家这场难以逃避的灾难,撇下所有牵挂他的人,先走了。

雪景看着母亲保存下来的父亲的遗物,眼泪来了,他是那么想哭,他是顾家惟一的男人,所以一直没有哭的机会。雪景无声地哭着,眼泪沉重地滚落而下,一滴滴落在他父亲书桌上的纸上。纸上的字迹尤在,雪景问苏菲:“你为何不劝着我父亲,让他留在顾家大院?" 苏菲回答:“回到保定市,是你父亲一生中惟一的理想,可惜到死也没能实现。”雪景大声哭泣着,这是他一生中惟一的一次发疯,惟一的一次惊心动魄。除此之外,人生许多看似重大的事只是过眼云烟而已。母亲苏菲冰冷地对他说:“这就是人生,千奇百怪的人生。在你的人生中,你只有母亲和太祖母,没有父亲,你太祖母所有的希望全都寄托在你这个没有父亲的孩子身上。”

在那个朗朗秋日,一个痛苦不堪的女子斩钉截铁地告诉雪景,他是翠莲的希望,这句话又一次改变了雪景的一生。

翠莲回到了顾家大院,她亲手料理着大院内的每一寸土地,每一颗树苗。石栗已经辍学了,馋嘴老婆远嫁江西。石栗来到顾家,翠莲和苏菲收留了他,他改名为顾藤。大家在顾家大院度过了一个欢乐的春节,春天一到,翠莲带着顾藤开始安瓜种菜、撒鱼苗、休整房屋。几场春雨过后,成片成片的菜地里几株油菜花稍露花娇,几处池塘偶尔有鲤鱼跃起,水泉镇最大的连栋智能化玻璃温室矗立在这绿地之中,这是由“居然山房”改建而成的。碧水环绕着四周,这里变成一个对外开放的私人庄园。庄园名字叫苏菲庄园。在建这个庄园之前,翠莲在打听过大大小小的工程建筑队,因为价钱太高而放弃了用建筑队来建设,在忙碌中,她从未忘记过心中最初的梦想,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庄园,有鱼塘,有蔬菜园……哪怕只有10亩地也够了。一年多前,翠莲和苏菲挖野菜在城郊发现了郊区的菜农在菜地里采摘西红柿。顾家大院回到她手中的时候,眼看着满院子的荒地,于是翠莲对雪景说:“这样大的院子,方圆好几里,如果将它建设起来,成为自己的私人庄园,那就好了。”雪景一愣说:“太祖母,我们用什么来建设呀?那是您梦中的庄园吧?”翠莲说:“城北的大杂院有我们的三间房子,我也要了回来,卖掉的钱请技术人员和买材料,如果不够,我出去借。”雪景说:“从明天开始,我白天到学校上课,夜里和我娘揽一批做地毯的生意,那样会多挣一些钱。”翠莲说:“那才能挣几个钱,把东西厢房捣腾开,育树苗,我对育苗是轻车熟路。”于是,雪景白天上课,晚上回来育苗,一家人一直忙到深夜才能睡觉。受累了半年后个月后,第一批松树苗子卖给了常富校长,来美化校园。接着第二批苗子培育的是盆景凤尾竹,批发到公园和市政府,北方的人们没有见过凤尾竹,高价从公园卖了自己养。河鱼长大了,雪景和顾藤连夜打捞着送往各家大饭店。翠莲利用了所有收入的钱建起了苏菲庄园。

建好庄园后,翠莲举家搬到这里,开始享受她心中的庄园生活。她每天早上7:00起床,这么长久以来不管是在公公手下,还是自己当家做主,以及后来到劳改农场,从未变过。在这些绿树清水红花的依托下,保持着良好的早起习惯。起来后她带着苏菲开始在庄园里散步,围着全园走一圈,看看幼苗长得怎样了,各种蔬菜及养殖是否正常。有时候自己动手和顾藤一起整理蔬菜、苗木,修剪花草。中午等到吃过饭后,在阳光明媚的天气里,苏菲给她泡一杯茶,在鱼塘边上弄一两个躺椅,两人就可以睡个好觉。古人云:贫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亲戚朋友们频频光临,大家怎么都想不到一个花甲之年的老太太,会有这样的壮举。翠莲陪着亲戚朋友钓钓鱼,采摘一些新鲜水果送给亲友们,连往日成了仇敌的武子也来了,她无比羞愧地对翠莲说:“嫂子,我家的老刘没了,我思来想去,自己也没有后代,只有投靠嫂子了”。没想到当年一手遮天的探长儿媳妇,今日重回顾家,虽然落魄些,可终归是翠莲一手带大的,二人相见一笑泯千仇。紧接着,那些曾经在顾家做过下人的叶曼、应采儿陆续投奔过来,大家仿佛回到了若干年之前的样子,有说有笑的。不过她们不是丫鬟,改叫秘书了。

按理说这样的日子,应该是很惬意的,独享这一切原本是一件很美妙的事。但是翠莲却认为,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庄园独享固然很好,如果可以让水泉镇更多的人了解到庄园生活的美好,那岂不是一件令人兴奋的事。这块地是顾家祖传下来的,务必会走上盈利这条路。于是她将装扮已久的庄园于次年年底正式对外营业了。本着以盈利为目的,翠莲和苏菲小算了一笔帐。外来游客的参观与居住的消费一天下来可以赚回一天消耗的本钱,再加上庄园种的花草树木,底价种植,将来可以高价卖出,一棵也许是20块钱的树,将来可卖得200元一棵,这个庄园过上5-10年以后的价值将是几十万,甚至上百万。很多人都已经遗忘那种“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的旖旎美景了。然而,在几个世纪前欧美贵族的生活版图中, 就已经存在一种居所叫做庄园。它比别墅更尊贵, 更大度,代表着更高的身份,专属于一个特定的阶层,它与土地、财富、权力和荣耀紧密联系,是一个家族精神血脉赖以传承的物质载体。与别墅相比,除却规模的区别之外,庄园所代表的精神文化层面的高度和内涵是别墅远远难以企及的。庄园完美地融合了地段、规划、建筑、园林、空间、享受、艺术以及文化等多种极致元素,成为了别墅之上的生活模式。

时至今日,当代生活精英追求生活的至高境界是,在如此繁华的闹市之中,寻觅一处合适的土地,营造一种梦想中的庄园生活场景。在社会财富达到一定水平的时候,新富阶层对于失落已久的优雅浪漫的庄园式乡村居住文明,对于高于别墅之上的价值和文化归属,具有强劲的需求。果然,第一年就让翠莲大赚一笔。就在这个时候,雪景的婚事开始演绎出新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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