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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展开的秘密

翠莲说:“咱家的两位姑奶奶都是我一手操办做媒的,没想到,老了老了,还还要为我们的水仙小姐再做媒,荀子家的,你可仔细想好了,孩子们的亲事已经定下了,明天可不要反悔啊?”

荀子女人本来想在顾家找一个靠山,自己是个寡妇,带着一个女儿,虽然金奴银婢伺候着,但终究还是无法安心,这种没有后台的日子,所有的温暖和安定都是不堪一击的。眼下苏菲一日比一日得势,翠莲把整个顾家,整座山林都由她来管理,可见顾家从今以后就是苏菲的江山了。她要用女儿水仙彻底掀开,这么多年在顾家不见天日的生活。

水仙现在是顾家没出阁的惟一的女孩儿,因为父亲在顾家犯了事,死在银叶手中,自己也不敢这么出头露面,何况翠莲大娘对自己又是极好,有些小事虽心怀不满,也不敢太张狂。今日见没亲厚着脸皮把自己许配给苏菲的弟弟,心想:按辈分苏菲叫自己姑姑,现在倒好,自己反而成了她的弟媳,一时暂且忍着,乌云是遮不住太阳的。

罢饭后,水仙回到房中,有丫头来报:“太太来了。”水仙忙迎接母亲。荀子女人进屋后长吁短叹一阵对女儿说:“水仙,母亲知道你难过,可母亲也比你好不了多少,委屈你了,我的儿。”水仙说:“母亲不要难过,前几水儿不是一直在指天画地讲个人的才能,苏菲过门不久,她就彻底完蛋了,可见苏菲是顾家以后的第一等媳妇,论起聪明我也不逊色于她,我就是嫁给小城,也出不了顾家的院子,雪景年幼,这顾家的整个山林田地都不是由着女儿一人掌控吗?”荀子家的泪眼汪汪地说:“你小小年纪,确实比母亲我心眼多,也许母亲命中该有你这样识体统、顾体面的好女儿。”

母女俩人正说这话,叶曼进来说:“老太太说了,让小姐过去,来了个裁缝,为小姐做过冬的衣裳。”水仙想:果真是要麻雀变凤凰了,这个兆头还真不错。荀子家的说:“和老太太说,水仙这丫头素日不爱穿新衣,家常衣裳放着不穿,明年就小了。那可是绫罗绸缎的料子,太可惜了。”叶曼说:“整个顾家大院就剩水仙小姐了,平日也不爱出门,现在又订了亲,多做几件子衣裳也是应该的。”水仙说:“如果我不过去,叶曼姐姐不好回话,也显得我一个女孩家的不识抬举了,姐姐先过去,我换了衣裳就去了。”叶曼走后,荀子家的说:“丫头,你过去不可多言一句,免得鸡飞蛋打,咱们母女现在只求平安罢了。”水仙说:“母亲尽管放心,女儿也是知道深浅的人,顾家的女人一向杀人不用刀、咬人不露牙,女儿小心着就是了。”水仙让丫鬟枭圼换了衣裳,进了二门。

水仙刚要去正屋,只见祠堂的门半掩着,心想:大娘一直交代,不可以随便打开祠堂的门,前些年就是因为居然闯进祠堂,才害了重病死去,今日莫非是由有大事?水仙对枭圼说:“你到我的房中,找合身的件旧衣裳,让裁缝师傅照着上面的花色刺绣。”枭圼答应着去了前院。水仙蹑手蹑脚地来到祠堂门口,悄悄窥探,只见往日威风八面的水儿跪在地上,翠莲指着她说:“在你亡夫的灵位前,你好好说出你干的那些丑事,你以为煞上腰带就混充贞洁烈女来了?”水儿说:“母亲不喜欢儿媳,一味向着苏菲,儿媳才斗胆私逃的。”翠莲颤抖着身子说:“打嘴,你竟然学会和我顶嘴了,你男人在世的时候,你不是也和他到过一处吗?为什么不能始终如一?”刘婆子上去里外开弓打了水儿几个嘴巴,水儿乞求说:“母亲,儿媳知道错了,可儿媳不是回来了吗?”翠莲哼了一声说:“有能耐跑就不要死回来了,免得辱没你丈夫的清白,你和他忏悔,求他原谅你。”

水儿边哭边说:“盘呀,妾身命贱,你死后耐不住寂寞,我和一个专给老太太过寿时照相的男孩子好上了,他说他有手艺,可以让我过上好日子……”水仙突然想起那一个年青的、神经质的男孩,叫什么来着?好像叫黄原,他专为女人照相。老太太见他明白事理,而且不爱说话就收留了他。听说是三太太的一个远房亲戚,每过节日,就拿出黑匣子照相。他自己称呼自己是艺术家。他对男人和女人的事,好像很随便。黄原爱的是艺术中的女人,爱的是他用相机创造出来的女人。他认识字,在照片上能留下照相人的名字,字体接近狂草,但很漂亮……

黄原在漆黑的套间里,取出底版,然后泡进相纸,人物的轮廓在照片纸上一点一点地创造出来了。他喜欢让顾家的美女们穿上滚边的丝绸衣裳,坐在椅子上,拿把扇子似笑非笑地僵持一会儿,就照了相。一天,她看到一个忧郁的女子,眼睛上微微有一道褐色的长痕。她穿着长衫,身体颀长而妖娆,她依靠着高大的门框嗑瓜子,身边的丫头应采儿给她煽着扇子。他把她拍摄下来,然后再套房里洗出照片,那真是一幅杰作。

黄原后来听说她是一个爷的小妾,爷死后管了几年家,后来就闲着等死。黄原不止一次看着那个女人的照片,他激动得泪流满面。他只是借犷她的一副躯壳,她为他的艺术增加了新的血肉,给了他灵魂和精神上的巨大快乐。他从长工们的口中打听到她叫水儿,这么灵气味极浓的名字照亮了顾家阴森森的高墙大院!那是绝望女人和荡妇最奇妙的组合、夜与昼的组合、光明与黑暗的组合、圣洁与放荡、端庄与挑逗、朴素与妖冶,全在了照片上的女人身上。

水儿端坐在他的相机前,背景是石雕的牡丹影壁。这个时候,她距离他的精神世界十万八干里。她并不认识照片中的女人,当她面对着照片上的女人时,她感到惊骇。她想,天呐?这么美丽妖艳的女子是谁?她并不了解他,但她感动。他亲手制作了极其朴素的画框,现在“她”就在他的画框中,好多张黑白两色的照片,最美的就是她依靠在门框上嗑瓜子的那张,她是那样恬静悠闲,发髻上的簪子斜插在孙软的发丝中。水儿只敢在夜深人静时凝视画中的女人,她知道那里有着太多太多的隐藏。那些隐藏呀,一出口就是惊雷和祸端。她流着眼泪,她怜惜着“她”,还有他,那照相的人。水儿以她凡俗的情感理解着这件事。她想“她”和他怎能渡过这顾家的黄体高墙,还有万重山林?这是她最心碎的时刻,“她”是飞不出画框的,那就是“她”此生的囚牢。她对这点再明白不过,任凭“她”心里风雨三千,“她”仍旧只是一个关在顾家大院中饥渴的囚徒。

她读着他的画。一生中她第一次有了隐藏。那段时间是她最沉默的日子。他们并没有机会独处,她只能在过年过节大家轮番照相的时候,她才难与他面对面地看着对方,照完了轮到苏菲了,苏菲怀抱儿子雪景,背后四五个丫头排列着,那是什么阵势?水儿默坐在一旁,看苏菲摆弄着各种姿态,换了若干身衣裳,照了一张又一张,终于照累了,翠莲说:“水丫头再去照几张,趁着年轻,留着相片老了看。”水儿在黄原的指导下照出各种各样的照片。他们的相见只能在人丛中,四目相对的一刹,她心里像着火。他眼睛里的话,句句都是都是出不得口的心愿。直到此时她才觉到了危险。这危险来自她内心。可怜的水儿虽然成了寡妇,但第一次洞察了自己内心的褐望,一个女人的渴望。她曾经有多么娇美,现在还是顾家大院内的第一美人,她有多么迷恋自己,她的渴望就被埋藏得有多么深。

丈夫俊盘没有这样英武的身躯,他一生都没有让她觉醒。丈夫心中似乎只有他的小婶子,没有三莉,更轮不到自己。但是现在,水儿醒了。这是他的创造,他点化了她初绽的爱情。 黑夜中水儿醒,她抚摸着自己。她惊讶着自己仍然是一个没有老去的女人。她的指尖前所未有地敏感和兴奋,身体混热。指端借过绸缎般的肌肤就像犁桦划过春天的热烘烘的土地。她身体耸动成一条河,每一波耸动都是盛开,开出巨型的、丰肥的白莲。它们嘶喊,扭曲成各种姿态。她汗淋淋像从水中捞出的莲藕,汁液四溢。冷月照耀着雕花木窗,那投影是破碎的切割。她瘫在巨大的床榻上,默默哭泣。

从此,水儿变了。她不和下人们争吵了,不去讨好婆婆翠莲了,不关心顾家的山林了,不想看一眼养子继居了,那都是孽债,不值得去花费心血,只有黄原一人才是她的天空、她的依赖、她的整个世界。可她毕竟是有夫之妇,而且是孀居,比黄原大18岁!寂寥之中,不由地发出叹息:“这样好的男人,属于什么女人啊!”

水儿的心一天天地破碎着,应采儿站在她的身后,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看着粉蒸肉端上桌,红烧肘子卤蛋端上桌,自家作坊中的黄酒掺着蜂蜜斟满酒杯,苏菲、一只眼、荀子家的、水仙,还有几个有头脸的奶妈等一一坐定,水儿就皱眉头,长吁短叹地说;“又是这些菜,应该上些粗菜,有的人每天在吃粗菜,人和人不同啊!”苏菲瞟了她一眼,没有说话,荀子家的问:“谁在吃粗菜?好像是下人才吃粗菜吧?水儿什么时候开始心疼起下人来了?”水仙说:“小嫂子想吃啥?说给大师傅,让他给你做。”水儿说:“这大师傅哪里找来的,除了乡下粗菜,屁也不会做,把这些菜赏给下人们吧,比如黄原、烧山药都很辛苦的。”身后的应采儿轻轻地捅了她一下。水儿突然觉得有些失言了,又补充着说:“再说,林子里劳苦力的人们也该见见荤腥了,不知道的还以为咱家总虐待下人。”

翠莲说:“雪景他娘,咱把这师傅辞了,重找个好师傅吧,你小妈说得也不是没有道理,黄原是靠技术吃饭的,又是你三奶奶家的亲戚,自从你三奶奶去世以后,常家还和我们大姑奶奶美莲联了姻,亲上做亲,我们不能亏待了客人,以后让黄原和小爷们一起吃饭吧。”寻找回苏菲,翠莲还是第一次向着水儿说话。翠莲此时一门心思安抚着被她冷落多时的儿媳妇,没看见苏菲沉下了脸。多日来郁积在心的乌云重得像密密的锁子恺甲,箍得她透不过气。此刻她心里就像突然狂起大风,刮得乌云狂走,大雨如飞,气得她头发如高草,身子似飘蓬。苏菲说:“你以前当掌柜子得时候,给长工们吃得肥鹅大鸭吗?我不会当家,哪有小妈会当。再说黄原是个什么东西?既然拿了月钱,凭什么和主子的服侍,是不是你想来个倒插门。”水儿腾地站起身,双手一掀,掀翻了饭桌。卤蛋满地滚,红浇肘子扣在了翠莲身上,油汤汁水染污了水仙姑娘簇新的石榴裙。水儿柳眉倒竖,面白如雪,连嘴唇也退尽了血。她一口唾沫“呸”地睡到苏菲脸上,一手指在了娇嫩的鼻尖大骂:“你个骚义狐狸小贱人,蹬鼻子上脸了,这是在我的家,你不过是个下三流的奴才罢了,怀了个野种,倒是有了功劳了,你想指手划脚摆锨我,你糊徐油蒙了心。”苏菲也变得尖牙利嘴起来,她推开丫头们冷笑着说:“我生下的是野种,你连野种怎么都生不出来?我是下三流的奴才,你也不是娘娘千岁,你下嫁给黄原我们不管,明铺暗盖就算了,故意在大家面前表白表白 ,不怕恶心了你自己,想吃鱼肉又怕鱼刺扎了嘴,既然当婊子就不要立贞节牌坊。”水儿骂:“你以为你有了野种就高枕无忧了,那个小野种一死,你还不如我的下场呢。”二人破口大骂,骂得石破天惊,淋漓尽致,骂得水仙姑娘像树叶子一样颤抖不已,缩在了荀子女人身旁,骂得一只眼青了脸,歪了鼻子。翠莲终于用尽全力用手往茶几上一拍,手腕上的羊脂玉手镯拍成碎沫,她对着水儿说:“我连日忍耐你,你越发得意了,竟然骂我顾家人是野种,还咒他死,你的心真毒,你算什么东西?你的母亲薛小芊在顾家兴风作浪,坏事做绝,看来你和她相差无几。”水儿大声嚷着:“你们还有脸提我娘?你们合伙欺负我娘,又来把我填到一个没有感情的婚姻中,我被你李翠莲害死了!”

翠莲狠狠地对叶儿说:“你这个烂了嘴头子的婆娘,你找死。”"

翠莲的手掌带着霹雷般的怒火举起来,就朝水儿的脸上砸,这一砸下去,水儿的脸准得开颜料铺。水儿的脸惨白如雪,眼睛像水洗过的黑星星,那里有什么东西牵得她心里一阵阵疼。那里有逝去的岁月,自己亲手扶起伏坐地伺候着婆婆李翠莲,今天她要下手打自己!付出的一切却是这般下场。顾家漫山遍野的绿树,有明晃晃的伊水河,有太阳下红花绿叶般的一个大闺女在带着长工们植树,那是谁?就是她水儿呀。翠莲的手掌落下来,咚地砸在自己身上,翠莲说:“你们怎么了,成天吵!吵,吵,吵,吵死算了。”翠莲转身走出去,踩着满地狼藉,踩着卤蛋红烧肉,踩着青瓷蓝花海碗的碎瓷片,咯吱咯吱步步杀气地出了屋。

丫头们收拾地下的残羹剩饭,现在屋里剩下了两个站着的女人,怒目对阵。少奶奶苏菲哪里是水儿的对手?或者说,水儿哪里是少奶奶苏菲的对手?此刻水儿突然唏溜溜地哭出了声,哭成了一朵雨打梨花,那哭声里流泻出服软低头的无限曲意。水儿何其聪明,没了靠山,离了大树,好汉哪能吃眼前亏?喂喂的哭声掏空了少奶奶苏菲的心,就像虫子蛀空了树干。空荡荡的感觉使她晕眩,仿佛站在空气稀薄没有人迹的高山。少奶奶苏菲长叹一声,她想:这她娘的总是争吵有啥意思?她晃晃荡荡出了屋,青瓷片粉身碎骨砧痛了她的脚,油溃污染了她的绣鞋和裙摆。她站在院子里,大声喊:

“从今以后,各自在各自房里吃饭!水仙妹妹每日过去陪伴老太太吃饭。”

这一声喊,喊得她涕洒长流。苏菲这个掌柜子第一次开始下令了。

水儿大汗淋漓,回到屋里嚷着渴了,应采儿略显轻狂地端上茶来,水儿受过前所未有的刺激,发泄在应采儿身上,她拼命撕打着应采儿,她把所有的不满与怨恨都发泄在应采儿身上。直至应采儿鬼哭狼嚎地夺门而逃为止。顾家的人见到应采儿披头散发,嘴角出血,衣不遮体地从水儿的偏屋爬滚出来,都围上去,应采儿吓得筛糠一般,边哭边说:“姨太太疯了,姨太太疯了。”大家正要进去,水儿打扮成农妇模样,她缓缓走进翠莲的正屋说:“娘,儿媳要回娘家住一些日子。”翠莲已经消了气,看着水儿的样子,惊奇地问:“水儿,你娘不是死了吗?你要离开顾家,离开我了吗?”水儿说:“娘,我的娘没了,我的父亲和继母还在,我走了。”水儿说着边哭,边下拜。翠莲的心软了,对叶曼说:“告诉少奶奶,给姨太太拿上足够的盘缠,准备好被褥,添两个大丫头跟去,把金盏花姐妹派过去,这两个丫头我最放心,让长工们套上马车,送姨太太回娘家。”

水儿要回娘家去了。回坝下那个叫白沙坝的村子了。17年来她第一次喊出了回娘家。到顾家17 年的日子,由闺女变成小妾,现在又变成寡妇了。17年来从没进过娘家门口,当年踏进顾家的时候,水儿就断了“回娘家”的路。白沙坝上的女人水儿,冻死饿死委屈死,也没有娘家的热炕头做后盾。阳山上的女人水儿,是石头缝里迸出来的人,是喝了白沙坝河水的人,是有家和没家都一样的人。17 年来,在水泉镇的女人水儿,逢年过节,就爬上顾家山林最高的地方,朝娘家的方向,咚咚咚磕几个响头,磕得头皮出血,血溅股价山林,点点是伤心的落花。现在,水儿站在儿时最熟悉的桥头一声喊,心里就像决了堤。她无限酸楚,百感交织,她说:“娘.娘,我回家去看您了,您等待了女儿17年,寂寞不寂寞?”一路上,她热泪不断,热泪濡湿了她的脸,使它洁净柔美,像雨中的果实。马车摇摇晃晃,她一边是新配的丫头金盏花,另一边也是新配的丫头银盏花。 应采儿闷声不响,跟在车尾。

水儿看着熟悉的山川、河坝,人不亲土亲啊!走得再远,也忘不了这里是自己的根呀。17 年前,她脱去重孝,在河里洗了把脸,带着父亲、带着母亲的遗言走了。她如愿以偿地为母亲该报恩的报恩、该报仇的报仇。一切结束后,婆婆翠莲好话说尽,用八抬大轿把她抬出顾家,到水泉镇的大街小巷转悠了一遍,又抬回顾家,为老爷俊盘纳为妾,洞房花烛时,她和这个文弱书生合欢、哭泣、留恋,但第二天丈夫还是匆匆回了城里,去陪伴市长的女儿王三莉。岁月像风声呼啸而过,吹得她两耳上的翡翠一明一灭。大路通往白沙河,山渐渐扑面而来,是越调一唱三叹的西皮流水板,如泣如诉地述说着《苏三起解》的词曲:

苏三离了洪洞县,

将身来在大街前。

示曾开言我心内惨,

过往的君子听我言:

哪一位去往南京转,

与我那三郎把信传。

就说苏三把命断,

来生变犬马我当报还。

17年也不过是一朝一夕,17年也不过是一起一落。17年前明晃晃的白沙河刺痛了她的眼,母亲躺在她的怀中,头发蓬乱得如蒿草一般,她是薛镇长的掌上明珠,也是被顾家遗弃的女人,她咬牙切齿地对女儿说:“水儿,你美丽、聪明,不比娘那样傻,娘当你是块金子,你不是块土坷拉,你到水泉镇的顾家逼死那个叫银叶的二妖婆子。”薛小芊沉甸甸的身体压在水儿腿上。水儿是她再嫁后惟一的孩子,在她生产过的蓬胀的怀中,吸吮着自己的乳汁,那种母性的温暖是无穷的,她想起自己第一个在顾家死于非命的孩子。

水儿热泪涟涟,回乡的路走得肝肠寸断。胶皮枯辘吱溜吱溜,碾着河边落花般的往事。马车来到一座桥,“白沙桥”三个字使她心中一凛。她忙喊;“停车。”车停下来,停在桥边,拉车的马踏踏刨着青草,喷着响鼻。她和几个丫头们下了车,潺潺伊水在她们脚下歌唱着东去。河水无比清澈,河水将是她们此生见过的最清澈美丽的一条河。她说:“丫头们,磕头。桥头就是我娘薛小芊的坟墓。”

她率先跪下,跪在河岸。家乡的土地多么湿润温暖。青草的气味扑面而来,像醉人的酒。丫头们学她的样,跪下去,恭恭敬敬磕头。草叶划了她们的眼睛,使她们流泪。她祭拜着生母薛小芊。她想象着母亲曾经是镇长千金时壮丽的一霎,那可是穿金戴银、富贵逼人。她在心里默祷:“娘,女儿完成了你的遗愿,你若有灵,保佑你的女儿,早一天重回顾家山林。”她神情庄严地站起身,一手扶着金盏花,一手扶着银盏花,身后是应采儿和几个老婆子抱着继居。水儿从奶妈怀中接过继居,母子二人步行走过桥去,身后是一群下人。石桥下的流水,发出深长的叹息。太阳在她们身后,砰然坠下山。残阳如血,白沙坝村要到了。

白沙坝村的炊烟招唤着17年不归的亲人。炊烟像飘动的丝绸,缩住了安静的绿树和茅舍。小小一座村,鸡不叫,狗不吠。她的归来却弄出了天大的响动。从村头到村尾,从村东到村西,人人都知道老白家的姑奶奶回来了。顾家的姨太太回来了。顾俊盘如今死了,小妾依然很风光地荣归故里,衣锦还乡。昔日的水儿,如今做了顾镇长的儿媳妇。镇长是多大的官,没人能说清。想当年,老白家的儿子娶了一个叫薛小芊的活寡,一村的人,见了老白家的人恨不得脑袋塞裤档绕着走。真是三十年河东,四十年河西,老白家的风水转了向。一连三天,白家门庭若市,你来我往,本村的乡亲,外村的亲友,骑着驴,坐着独轮车,奔向白沙坝,就像奔向集市。白家杀猪宰羊,磨面漏粉筛酒,支了棚,起了灶,办起流酒席。雪白的馒头端上桌,粉条烩肉端上桌,馒头当中一点红,就像樱唇一点呵呵笑。整笼屉的馒头呵呵笑,一掀盖,白气弥漫了水儿雾蒙蒙的眼睛。

三天来,水儿哭了笑,笑了哭,眼睛肿成了桃,恭喜的好话听了千千万,耳朵磨出了茧。三天来,水儿没功夫坐下片刻,和她老子说几句贴心话。17年不见,爹老了,没见过面的继母老了,弟弟也老了,侄男侄女都长成了人,此刻重聚,中间隔的不光是岁月,也隔了骨头隔了心。风光热闹不是她想要的东西,扬眉吐气不是她想要的东西,光耀门媚不是她想要的东西。这不是她心心念念想往的“回娘家”,三天的欢乐是错误百出的欢乐,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她硬撑了三天,第三天日落时,一团烟尘裹来了一匹快马,快马直奔白家。来人滚鞍下马,是她认识的顾家仆人王六。王六一路风尘地赶来,说:“老姨太太病了,少奶奶让我接姨太太回家。老姨太太在姨太太离开的那天就卧床不起,一直呼唤着姨太太的名字。”

这不是赌气的时候了。这也不是赌气的事。她吩咐备马套车,连夜赶进水泉镇。那一桌又一桌的流水席还在开,粉条烩肉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村舍,白酒辛辣的香味弥漫了整个村舍,连鸡狗猪羊都被飘散的酒香熏得飘飘欲醉。她带给家乡一个节日,这是她没有料想到的。她突然地来,又突然地走,让一村父老诚惶诚恐。临行她握住了父亲的手,热泪长流,她说:“父亲,女儿觉得在顾家呆不下去了,那个叫苏菲的女子总想害死女儿。”

父亲愣了愣,随后就抹着眼睛笑了说:“我当啥大不了的事,傻闺女,这有啥?大人家的人,谁家不是你算计我我算计你?别说你公公曾经做官的人、有钱的人,就连你娘,年轻时还不是和你奶奶吵吵闹闹地过来吗!快别为这搁气。”坐在娘家炕头上,哭一哭,诉诉委屈的欲望,突然之间消散了,仿佛被一阵大风席卷而去。母子二人像来时一样坐上马车,踏上回城的路。她一手扶着金盏花,一手扶着银盏花,前边是应采儿,后边奶妈怀中的继居都昏昏欲睡。车辕上两盏灯,晃晃悠悠,穿山越岭,像两个白月亮。路还是那条路,桥还是蔓渠桥,只不过她离它们越来越远。山到了她的后面。她离回山的希望越来越远。黑暗中,她辨不清身边的景物,但它们的气味扑面而来,那是她死了烧成灰也仍旧熟稳子心的气味。潮湿的山谷旁,簌簌做响的,一定是挂了白果的连香树:白果的气息多么好闻。酸酸的橡树味儿,满山满坡,更行更远。像酒糟一样暖烘烘发酵的,是隔年的果实。马车晃晃悠悠下了沟、她猜那一定是金莲沟。她闻到了金莲花的清凉和苦涩,她想象着春天连翘开花的美景,锦鸡扑楞楞飞过金灿灿的花海。她的少女时代的家远去了。她再回头也回不到它的怀抱,天不助她,神不助她,鬼也不助她。

她日夜兼程赶到顾家大院,直奔一只眼的房中,一只眼看到水儿,闪出泪花。水儿紧紧抓着一只眼的手说:“奶奶,孙子媳妇回来了。”一只眼对翠莲说:“翠莲,我虽然是你公公填到屋里的女人,但是你们一直把我当做正房看待,我感激不尽,我死后,希望你和苏菲好好对待水儿,水儿和我一样的出生,却是顾家的恩人啊。”一只眼的那些话如缕缕春风,丝丝入肺。大家恍然觉得都在顾家大院过日子是很不容易的。就像居然曾经说过的,顾家大院简直就是一个战场,永远战争不停。一只眼死了,没有病因,只是不想吃饭。翠莲大张旗鼓地为这个在顾家默默生活了30多年的女人送葬,她披麻带孝,和正经婆婆一样的看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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