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托人花大价钱从工匠那里搞来了这张图纸，他们说去年郎府翻修过院子，进入郎府之前你一定要记清楚！”
唐翱赶紧把图纸收好。
穆厚坤转着核桃的手一顿，说道：“穆来涉世未深，我还没告诉过她我们的事。我四十岁才有这么一个女儿，只希望她找个踏踏实实的好人家，平平安安过日子。”
唐翱支吾说：“放心，我不会把穆来卷进来的，她就像我的小妹妹，我也盼着她好不是？”
穆厚坤点了点头：“有你这句话我就踏实了。”
次日，唐翱拎着一个精巧的箱子进门，脱下外套随手扔到一边，挽起衬衫袖子，走到房间墙壁，打开一个暗格，拿出一把手枪。他在灯下仔细擦拭着各个部件，随后熟练地把枪拆开，分别放进箱子的各个部位，盖上一个隔板。
这个箱子不久就出现在合庆班的乌木桌子上。陈班主惊讶地看着眼前打开的箱子，里面是一套华丽的戏服和光彩夺目的头面首饰。
唐翱咳嗽了一声，拱手道：“实不相瞒，我初入京城，有心多结交些达官贵人，却苦于没有门路。这郎大人乃是太后眼前的红人，前几日听闻他府上办堂会，邀请的必定是达官显贵，这是难得的机会啊！可我一个小小的洋行襄理，郎大人哪能请我呀。我只能来求您啦！”
陈班主为难道：“我们只是唱戏的，这郎大人要请谁，我们哪说的上话啊！”
“您只要把我带进郎府，其他的事就不用操心了。”
看着箱子里那副闪闪发光的头面，陈班主终于点了点头，随后安排给唐翱一个跑龙套的角色。当然，就算是跑龙套也得像模像样，唐翱这几日还须跟随戏班的学徒们一起在院子里练基本功。谁知接下来的一件事，差点儿打乱了他的全盘计划。
唐翱来合庆班之后没多久，一直暗自喜欢穆来的郑桐因为在赌场输个精光，趁夜摸进了合庆班道具房。他在道具房里胡乱翻找着，从一个筐子里翻出了一个手镯，对着月光看了看。
“妈的，玻璃的……”他把手镯扔到一边，接着目光又落在了唐翱送过来的道具箱上。
郑桐打开道具箱，拿起头面略一打量，想了想，从旁边翻出一块布，铺在地上，把头面放了上去。他又去拿箱子里其他的首饰以及蟒袍，摸到箱子底的时候，突然停住了。
郑桐疑惑地皱了皱眉，用手在箱子底部细细地摸着，又从外面敲了两下箱底，凝神听着传出的声音。他迅速把手伸进箱子里鼓捣，掰开了一块隔板。
从那箱子里居然掏出了一个物件，那物件是手枪的枪筒。
郑桐走出来，把房门轻轻关上。刚一转身，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的脚，郑桐吓了一跳，抬起头一看，对面站着的是冯玉楼，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不待师兄问话，郑桐便支吾着说是去上茅房，然后赶紧离开，冯玉楼看着他的背影皱起了眉头。
待到第二天，唐翱正在合庆班院子里练着耍大旗。郑桐推开房门，伸了个懒腰，这时冯玉楼从院子另一头走过来。
“师弟，你这一觉睡得可够瓷实的，该用午膳了！”
“我不吃了，有点急事要出去。”郑桐说完拿着外套就往外走去。
唐翱心中一动，放下大旗。
在大街上，郑桐吊儿郎当地走着，唐翱不慌不忙地跟在后面。不一会儿，郑桐发现自己被跟踪，假装在路边小摊前买东西，偷眼往后看去。唐翱也不躲闪，反而大方地对他一笑。郑桐哼了一声，拐进了一家茶楼，唐翱也跟着走了上去。
郑桐落座，倒茶，对唐翱喊了一句：“你是深谋远虑的人，应该是不屑于玩伎俩的。”
“我听说郑老板最近……遇到点儿困难。”唐翱微微一笑，一边做了个数钱的动作。
郑桐警惕道：“什么意思？”
“赌嘛，说来也是无伤大雅的爱好，可是在赌场欠下一屁股债可就不太好玩了。”唐翱说着，拿出一张银票推到郑桐面前。
郑桐看着银票没有动，唐翱微微一笑，又从身上掏出一块玉佩，在他眼前晃了一下。
“这是块鹰攫人首玉佩，商代的玩意儿，洋人打进来的时候，辗转到我手上。
你说这玩意儿能换几套送给你们的头面？”
郑桐眼睛里闪出光来，只是言语间还有些迟疑：“你……想去郎府偷东西？”
唐翱收起玉佩，一笑，用手指点了点桌上的银票：“虽然说出来不体面，可这张银票，你能看得出它体面不体面吗？”
“我凭什么信你？你藏在箱子里的东西，可没说你想干什么。”
“呵，这郎府藏龙卧虎，我不带点儿东西防身，可就真掉脑袋了……再说郑老板不信我是因为穆小姐吧？不过就算我退出，郑老板怕也没机会吧。没有一个女人会跟一个欠着一屁股烂债的男人在一起的。”
提到穆来，郑桐便不禁嘟起了嘴来，低声埋怨道：“我看是你根本不想退出！我是没法跟你比啊，留过洋的富家子弟，我只不过是个唱戏的，这长着眼的都看得出来该选谁。”
“我拿着银票，我就是体面的，郑老板有了银票，一样也是体面的。”唐翱故意顿了一下，盯着郑桐的眼睛，“除非你甘愿低人一等。”
郑桐继续问：“那我怎么信你？”
“我有一个仓库，郑老板要是有兴趣，可以随刘某一起去看看。”唐翱说完，起身就走。
郑桐犹豫了一下，抓起桌上的银票，跟了出去。
唐翱带着郑桐走进了一片树林，他走着走着，忽然往树上一靠，脱下鞋来在树上轻轻磕着。走到前面的郑桐回头看了他一眼，不以为意地继续往前走。
唐翱趁机从裤腿里掏出匕首，豹子一般扑了过去。他一只手扣住郑桐的肩膀，另一只手握紧匕首，快准狠地向郑桐的喉咙划下。谁知郑桐反应极快，用胳膊一挡，身子向后仰去，躲开了刀锋。
唐翱一击扑空，还被郑桐挣开了束缚，只好回手一刀扎进郑桐的胸口，而郑桐也同时用一只手扣住了唐翱的脖子。他目眦尽裂，面目扭曲地瞪着唐翱。
“你……你要刺杀郎大人，我要……”
唐翱被掐得喘不过气来，手上一用劲，将匕首拔了出来，大量的血狂喷而出，郑桐终于缓缓地软了下去。
唐翱把郑桐的尸体拖到水潭边，用一块石头绑在他脚上，随后将尸体推了下去。
回到在合庆班的房间后，唐翱换下粘有血迹的外套。他解开衣领，对着镜子查看脖颈上的几道血痕，脑中闪过白天惊险的一幕，于是疲惫地把头抵在镜子上。稍稍平静一番后，唐翱轻巧地推开道具房的门，闪身进屋，翻出送给合庆班的道具箱。他掀开隔板，把里面的零件拿出来。
忽然身后传来一声咳嗽，唐翱猛地回头看去，只见冯玉楼正站在门前，手中拿着一个小巧的匕首把玩着。
见唐翱回头，他妩媚一笑道：“刘先生，您送的零碎还真不少。”
唐翱也笑了一下，手下不停，很快一把枪就组装了起来：“你这个人怎么老是神出鬼没的，我这手里可拿着家伙事呢，一紧张走了火，可怨不得我。”
他站起来，拿枪指着冯玉楼，“冯老板深夜跟踪我，是有话要问吧？”
“你千方百计想混进戏班，还带枪去郎府，想做什么？”冯玉楼依旧轻松地把玩着匕首，一副意味深长的样子。
只听唐翱道：“我和郎大人的小妾青梅竹马，我只想见见她，聊几句。带枪还不是为了防身。要是被发现了，我宁可死，也不能连累她。”
冯玉楼忍不住笑了起来：“你还真是个痴情种，就为了见一面，你就把郑桐杀了？”
唐翱冷哼道：“那你为什么不告发我？”
冯玉楼则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告发你对我没什么好处。再说你藏在戏班子里，搞不好，还得连累我。”
唐翱闻言思索片刻，拿出两张银票，递给冯玉楼一张：“这张是谢你的，这张……请你帮我个忙。”
唐翱说着，把第二张银票递了过去。冯玉楼打开银票，脸上露出了笑容。
因为郑桐迟迟没有回到合庆班，陈班主只得报了官。就在第二天，一队官兵便冲进了合庆班院子。正在练功的众人全都愣住了，跟着冯玉楼对打耍花枪的唐翱也停下了动作，陈班主连忙迎上前去。原来有人发现了郑桐的尸体，官兵们正是来调查凶手的。
待合庆班的人都聚齐了，官兵询问起郑桐失踪的那个下午他们都在干什么。冯玉楼回话说在排练，因为郎府点了合庆班去唱堂会，时间紧迫，大家这两天都没离开过班里，不过郑桐是戏班的台柱子，成了名的角儿一般都有些脾气，大伙平时都由着他。他拿了赏银就爱去小赌一把，这个大家也都是知道的。
官兵继续问：“那天除了郑桐，就再没一个人出去？”
“这……”班主回头瞧了一眼唐翱。
唐翱立即接话：“那天中午我也出去吃饭了，不过我吃完午饭就回来了。”
官兵问道：“有人证吗？”
众人面面相觑，这时冯玉楼站了出来：“刘先生跟我在后院对戏来着，我给郎夫人写了一出新戏，本是要跟大师兄练习的，可找不到他人。可巧刘先生能唱须生，我就请他跟我搭戏。当时大家都在忙，可能没注意到。”
官兵围着唐翱转了一圈：“刘先生？”
唐翱点头道：“刘致远。”
“这位刘先生是我们从别处请来的，我们戏班没有好的须生，这都是为郎夫人的堂会。”班主急忙补充说。
官兵狐疑地看了看唐翱和班主。
冯玉楼说道：“官爷，大师兄不在了，可这堂会还得唱，您看是不是先让我们排练，否则耽误了堂会，谁也担待不起啊……”
领头的官兵一挥手，带队离开了合庆班。
郎文府院内，石桌上摆着一些茶点，冯玉楼和郎夫人坐在凉亭内。两人正在叹息郑桐之死，这时郎文带着两队侍卫朝凉亭走过来，冯玉楼忙起身跪拜。
郎文朝他点了点头，随即挥了挥手，两队侍卫立刻分散在了花园的各处。
“老爷……这是？”郎夫人问道。
“府里要办堂会，这当口合庆班的台柱就被杀了，只怕是有人图谋不轨，所以我多调了些人马在家中设防。”郎文说完转向冯玉楼，“冯老板，你二师兄不在了，这戏也要改，合庆班没问题吧？”
冯玉楼恭敬道：“回大人，小的已经重新安排了，没什么问题。”
这时有下人禀告郎文，说是杨雨奇登门，正在厅内恭候着。待郎文离去，冯玉楼随即起身向夫人告辞。他一回到合庆班，便按暗号敲响了唐翱的房门。
进门后，冯玉楼拿出一个信封放在桌上：“你让我给你查的郎府格局，还有打听郎文的饮食起居，都写在里面了。”
唐翱收起信，拿出准备好的钱递给冯玉楼。冯玉楼也不看，直接收了。
“依我看，你这个情敌不那么容易杀。堂会还要办，但郎文已经警觉了，当天会布下重兵……亏你还自以为聪明，这个时候杀了郑桐，不是给自己找麻烦吗？”
唐翱笑了笑：“我们还有别的计划，调查清楚了我心里有底。”
冯玉楼刚离开，穆来就来到了唐翱住处，张口便问郑桐是不是他杀的。
唐翱冷冷地否认，说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刨根问底的好。
穆来有些着急道：“我担心你啊，我不是傻瓜，我知道你和我爹在干什么，我爹一直瞒着我，其实我早就知道了。我只想确定，你没有卷入什么危险之中！”
唐翱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能说。如果我告诉了你，就得杀你灭口了。”
郎文府上的堂会一转眼就到了，这会儿戏班子的人正练唱的练唱，练功的练功，唐翱和冯玉楼也在排练新戏。
突然，郎文的一个家丁赵奎走进来，陈班主立刻迎上，问道：“赵爷，什么风把您老给吹来了。您是不放心今儿晚上的堂会？还请赵爷禀告太太，我们都已经准备好了。小的保证，今儿晚上一定热热闹闹，一点差错都不会有。”
赵奎冷声道：“我今儿过来就是通知陈班主，今天晚上的堂会取消了，你们不用过去了。”
众人听到这个消息都围了过来，唐翱和冯玉楼则互看一眼。
赵奎继续说道：“郑老板被杀，我们府上都人心惶惶的，老夫人这两天越琢磨越不舒服，也没心思看戏了。”
赵奎掏出一袋银子：“太太说了，虽然今天的堂会不办了，但是你们准备得也算尽心，这些是赏给你们的。”
陈班主接过银袋，巴结道：“这怎么好意思！麻烦赵爷替我向老爷和太太致谢。老爷和太太什么时候想看戏了，知会一声，小的一定全力以赴。”说完，他从银袋里拿出一锭银子递给赵奎，“这点小意思赵爷不要嫌弃，累您跑这一趟了。”
见穆来并无心思吃早餐，穆厚坤作势咳嗽了一声。
穆来干脆放下搅动了半天的勺子：“爹，你答应我，别叫致远哥去做危险的事，好不好？”
“丫头，别胡思乱想，我是个生意人，刘致远也是生意人，能有什么危险？”
“你就会糊弄我！我不是小孩了！”说着话，穆来气呼呼地起身走开了。
穆厚坤叹了口气，低头时报纸上的一条新闻吸引了他的注意。
“《辛丑条约》签约在即，郎文欲在府中设宴，款待各国领事……”
当晚穆厚坤便把唐翱约了过来。这会儿穆厚坤手拿一把宜兴紫砂壶，手指不停敲击着壶盖。他翻看着自家的菜谱，仿佛在凝神思考什么，一会儿点头，一会儿又摇头。
唐翱往门上一靠，对穆厚坤笑道：“看你研究菜谱，怎么，看行刺不顺利，打算做个本分生意人了？”
“少说风凉话，我这是帮你想辙呢，此番有个绝好的时机进入郎府。”
闻言唐翱精神一振，走了过去。
穆厚坤继续说道：“我得到情报，郎文要在他府上设宴，招待各国大使和要员。我买通了郎府的采办，到时候，他们会点玉凤楼的一道菜……”
唐翱想了想，担心道：“不过，郎文可精了，我们的菜只能送到大门口，人是进不去的。”
“这是招待洋人的宴会，路子不是现成的吗？”穆厚坤低声安排道，“你尽力说服比利时洋行的总经理汤姆森先生，要他在大使面前周旋一番，光明正大地把你带进去。”
宴会当天，可谓人声鼎沸。郎府大门口站着一排侍卫，检查着来宾们的邀请函。郎文站在会客厅中央，满脸堆笑地迎接着各国的宾客，频频点头和外国人打着招呼。郎文的左右，两名侍卫严守以待，几位大学士站在他身后，表情肃然一言不发地恭立着。
唐翱和汤姆森先生跟着比利时大使走进了宴会厅。
宴会厅分成两个部分，前面是会客厅，后面是餐厅。根据穆厚坤事先的指示，进入宴会厅后，唐翱第一件事就是想办法混进与宴会厅之间仅有一个过道相连的厨房，因为他的枪就被藏在那里。按照计划，枪是被放在穆家祖传的招牌菜，即玉凤楼的香酥烤全羊里面带进去的，而送菜的人就是穆来。接下来，因为郎文要先和大使在会客厅交谈，其他宾客先去餐厅等候。宴会在十二点才准时开始，最后一道主菜上桌，郎文才会进入餐厅。唐翱和汤姆森是商人代表，位置应该离大使不远，等郎文进入餐厅，就是他们动手之时。
此时的会客厅内，汤姆森先生正和其他商人们交谈着，侍者端着酒杯在众人之间来回穿梭，汤姆森先生拿起一杯酒，对比利时大使举杯祝酒。唐翱在汤姆森的身后，四处观察着来宾，以及周围的一切动向，并且时不时和汤姆森交头接耳一番。
就在汤姆森和两位外国商人谈话时，比利时大使走了过来：“郎大人正在和美国茂生洋行的代理人谈出口茶叶的事宜，你准备一下，我找机会介绍你和郎大人认识。”
汤姆森连连点头，回头去找唐翱，却发现他没了踪影。
唐翱在厨房走廊中快步走着，快到厨房门口时，一个侍卫拦住了他。
唐翱连忙装作肚子疼：“请问厕所在什么地方？”
侍卫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正欲回话。这时穆来在陈公公的带领下，推着餐车走了过来，看见唐翱，一时间露出惊讶的神色。
唐翱赶紧弯下腰：“哎呀不好，快行个方便吧，我受不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