邺都娱坊划区,此时还是人影寥落,寂寂静然。
午后的阳光被乌云遮盖完全,垂垂似从天际倾覆而下,空气中潮闷的湿气,微凉着通透呼吸。
火红帐幔,火红锦毯,火红裙裾妖冶迤逦于毯上无法分辨,黛蔻长甲,轻轻挑起青瓷玉瓶中一抹淡红香粉,放在鼻端轻嗅,稍稍露出些满意的神色,转而又皱的更深,转头看向一旁悠哉闲适的安苏,皱着眉神色郁结。
“少宫主大人,如果要喝清醇酿,能不能麻烦您从我的调香阁滚远一点?”火红锦裳的女子声音娇媚,放下手中的玉瓶,斜睨一眼,声音在末尾稍微拉长。
“花殇,四位神君里,最没规矩的便是你了。”安苏同样瞥她一眼,又为自己斟了一盏清醇酿,浅啜慢饮。
千妆宴已过了几日,璃乐策宴上一句戏言,早已沸沸扬扬传遍邺都,各族女眷邀帖不断,她不想理会,便到了花殇这里躲个清静。
“算了,看在少宫主今日心情不好的份上,本神君便不扫少宫主雅兴了。”花殇掩唇缓缓笑起来,语气有幸灾乐祸的意味,“少宫主被预定成璃乐王室的王后,心情想必不错?”
安苏凉凉看她一眼,不想理会,可花殇难得找到嘲笑她的借口不愿放过,“所以呢?那位五殿下本来邀约少宫主今个出游的。到底找了什么借口,竟让我们少宫主自个把自个扔在这里喝酒呢?”
安苏酒盏微顿,眼眸眯起带上沉冷的威胁,“你监视我?”
可花殇对这种程度的威胁一点也不放在心上,缓步凑到安苏身边,轻俯下身咋舌道,“花殇对少宫主的生活可不感兴趣,要不是公子吩咐要时刻注意帮着少宫主这里,不然我才不从悠然宫来樱林舞这种破地方呢。”
樱林舞也算破地方?安苏心里微嗤,邺都最大的歌舞馆,奢靡华丽一掷千金的地方,朱雀殿名下产业,收集朝中信息的重要来源之一,在她朱雀神君的眼中只是个破地方?
“哦?公子的吩咐?”安苏挑眉而笑,眸色依旧冷凝,“若不是知道你和青龙神君的…嗯?我还以为我们眼界甚高的朱雀神君看上了公子呢。”
“嘁,与少宫主何干。”花殇脸色微红,转身长袖拂动,划过一个艳丽的弧度,倚在一旁的软塌上摆弄腰间的流苏,“只不过少宫主近日所为,太过让人琢磨不透,难道真的看中了那小小的王后之位不成?”
“竟是如此?”安苏垂眸一笑,怨不得这几日花殇总也阴阳怪气,“五殿下推了邀约不过不想招人话柄,我也乐得清闲。还是说,你在恼我上书为大师兄争了三十万兵马?”
花殇白她一眼,切了一声摆明不想搭理,安苏略略勾唇一笑,揶揄道,“花殇,该不会,你对大师兄有什么偏见吧。”
“少宫主…”花殇开了口,却又抿了抿唇,神色微恼。
“怎么?英明的朱雀神君又有何指教?”花殇性直喜言,安苏鲜少见她这幅欲言又止地模样,扬了扬眉笑吟吟地望向她。
“没什么,不过想少宫主明白一件事,这个世界上任何人都会背叛,唯有公子不会。”花殇说道此,凝住神色,认真地看向安苏。
“所以呢?”
“少宫主不懂防人,用心为他们谋划。而花殇只是提醒罢了,少宫主还要问我所以吗?”
安苏闻言莞尔,笑靥清静明澈。“花殇,可是在我所看,不会背叛的人很多,爹爹不会,师父不会,大师兄不会,当然,花殇你也不会。”
“哦?”花殇收起严肃的神色,换做一贯的魅惑放纵,“璃乐前线,四殿下兵法奇险诡谲,本打得册桑落荒而逃,然军中叛变遭遇刺杀,伤势虽也不重,可接踵的军备粮饷不足致使战机贻误,少宫主以为,是谁做的呢?”
“战场之事瞬息万变,军中叛变是信平家暗地操纵,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安苏敛去笑,静静地抬眼望向花殇解释,握住酒盏的指节却在不经意间收紧,“何况军饷之事,爹爹只是从旁辅助,不多过问,信平家要使绊子轻而易举,怎可赖到爹爹身上。”
“哦?是这样吗?”花殇挑眉轻笑,眼角轻轻上扬,“不过以赫连右相的聪明才智,会看不出信平家做了什么吗?”
安苏面上一径冷然,眸底深邃复杂,将手中空下的酒盏放在桌上,定了一会又为自己斟满一杯,“那么,朱雀神君究竟想告诉我什么?”
“呀…本神君可是什么都没有说呢。”花殇捻起身侧铺设的调香花瓣,盖在鼻上轻嗅着。“可惜少宫主不喜调香,不然也一定会喜欢。”
“喜欢什么?”
“离忧草的味道,可是调香师最爱却又不敢轻易使用的。”花殇懒懒地半掀眼眸看她,“少宫主觉得如何?”
安苏脸色陡然惨白,酒液溅到手上却不自知,喉间干涩,张了张口却发不出声音,身体犹如坠入冰窟,逐渐升起恐惧无助。
鼻间仿佛又嗅到熟悉的熏香,赫连府中整日蔓延的味道,她不清楚这是什么,可花殇不会判断错。
花殇倚在软塌上,脸上带着怪异的歉意和怜惜,无言着调弄着手中的花瓣。
“花殇,我不明白。”安苏闭上眼睛,心底一阵冰凉,声音暗哑,空洞着如从深渊而来,“凨璜,三年前璃乐王宫里有过一株,那是唯一能救他自己的东西,我们不明白,可他该明白自己的情况,大雨三日,他就在勤政殿前跪了三天,堂堂正一品右相,从未如此落魄狼狈,后来不知答应了陛下什么,凨璜才送入居所中让师父入药,我才能醒过来。”
“爹爹说过,不能给阿然的太多,所以样样要求最好,所以从那时候起,我就相信,以后也一直都会相信。”
“可花殇也提醒过您,这世上,唯一不会背叛少宫主的,只有公子。”揉碎的花瓣汁液染在指尖,花殇拿锦帕轻轻拭去,语气轻缓却肯定。
安苏紧抿着唇,眼底暗沉,转而恢复一片平静,将酒盏放在桌上,“我当然明白,今日便就到此为止吧…”
“等等等等。”花殇见安苏起身欲走,连声叫住她,“是我今日扫兴了,不如说件趣事与少宫主听听可好。”
安苏心绪烦乱,本不欲多呆,可偌大的邺都,除了相府,竟没有任何供她容身的地方,窗外沉云密布,大雨及至,也不是时候外出散心。
嘴角扯出自嘲地一笑,坐回椅上换成满脸的漫不经心,“什么趣事,说吧。”
“说是趣事,其实是奇异多一些,晟煜那日执行任务,从天而落的人惊了他的马,四周都是平地,你说她是哪来的啊…”花殇一向对这类稀奇古怪的事情颇多兴趣,说起来津津有味。
突如其来的喜悦,不敢置信的猜测,让安苏攥紧拳隐在袖中,“说详细些。”
“听说是个娇俏的女孩子,死缠烂打赖住了晟煜,整日跟着他,不过没耽误过任务,他传信让我们查,不过一点信息都没有,像凭空冒出来一样。”谈及花殇一向自以为傲的消息收集,她脸色有点纠结,这不是在钟晟煜面前砸她自己的招牌吗。
“晟煜现在何处?”安苏开口问道,不管是不是她想得那样,都一定要亲自确定,若是朱雀殿有心去查也查不到,只有一种可能…这个人在这个世界,真的从未存在过。
“尚在西陵。”花殇得意一笑,“我就说嘛,少宫主一定会感兴趣的。”
“让晟煜带她来邺都,越快越好。”安苏沉下心吩咐,恍惚中失落的心境,逐渐蔓溢成大片的柔软。
“倒不是难事。”花殇按着下巴沉思一阵,好奇地望着安苏,“少宫主又在谋划什么,难得见你对这些事情感兴趣。”
“很有趣,不是吗?”安苏水波不兴地笑着,仿佛毫不在意,可无法一直上扬的唇角却透露她的心思。
“当然有趣,不过花殇还是希望,少宫主不要太过感兴趣而忘记正事。”
安苏脸色果然微变,“我自然有数,不用你管。”
阴沉了一个下午,雨水才姗姗来迟,开始只有断断续续的几滴,不多时便连成线,落在地上溅起水渍。赫连相府外的青石板转瞬便被浸了透彻,洗尽铅华般带着水样光泽。
赫连宏在流波亭中看书,见雨下得越来越大,心中忍不住担忧,“阿然可说去了哪里?这丫头淋到了生病可怎么好?”
“小姐未说过,不过老爷过于担心了,小姐又不是孩童,不会冒雨在外的。”谢伯看着赫连宏担忧的表情呵呵地笑起来,可看到赫连宏忽然沉重下的表情,不知说错了什么,又停了笑声。
“如果阿然永远只是孩童,我反而不会担心了。”声音比起秋雨还要萧索几分,赫连宏望向点起的香炉,“如果阿然不在,就将香灭了吧。”
谢伯应声上前,却抬头看到了亭外远侧,安苏撑着漆红纸伞缓步而来,“老爷还在担心,小姐这不是回来了。”安苏也看到了流波亭中的赫连宏和谢伯,脚步一顿,定了两秒才向这边走来。
有人在意的感觉让心中微微泛起暖意。
她辗转两世,天见垂怜,家的定义不再是一副华美却空洞的房子,而是有人期待着她,想念着她,等她归来的那一刻,不必多言,温和地朝她笑一笑,安然暖意便萦绕周身。
安苏离流波亭几步远出停下,撑伞立在雨中,刘海湿地更厉害,鬓间的碎发一缕一缕粘在一起。
“怎么停住了?”赫连宏把安苏拉至亭中,好笑地敲了敲她的脑袋,又指指外面的雨幕,“阿然,你脑袋浸水了?”
安苏只笑不语,轻轻地摇了摇头,亭中仍是熟悉的香气,轻缓地侵蚀着人心。
离忧草,熏染调香,气息清雅,香中少许愉悦舒心,过量则有催眠作用,调改记忆,迷失意识,严重时使人昏厥沉睡,不复醒。
因为珍贵危险,各国严令禁止,没可能是因为不懂香薰误买,何况她来之前,府中从未有过这种香气。
她不愿意多想,也宁可蒙蔽自己的双眼逃避真相,但离忧草的味道时刻萦绕周身,迫着她面对。
“阿然,你脸色不太好,是淋了雨着凉了罢?”赫连宏见安苏苍白着脸不说话,轻轻盖住安苏的额头,又与自己试了试,“还好。”
“阿然没事,倒是爹爹,身体还未好,却到流波亭里受风。”安苏嫣然轻笑,将手中的伞递给赫连宏,“爹爹若是不回去好好修养,只怕阿然又要费心配药了。”
赫连宏见安苏这般,笑的很是无奈,“阿然这样说,爹爹便先回去罢。”
“谢伯,你送爹爹一起,我在亭中再坐一会。”安苏点点头,转头吩咐谢伯。
待赫连宏与谢伯走到对侧的曲廊,再回头看安苏,只能看到她单薄的背影,望着泞漾湖动也不动。
“阿然这是怎么了?”赫连宏叹了口气,又转身朝墨涟居走去,“像是有心事。”
谢伯在一旁犹豫着开口,“听说五殿下今天邀约小姐出游,小姐本应下了,不知何五殿下临时有事失约,许这个原因罢。”
“是这样吗?”赫连宏望着雨幕,“我还以为阿然喜欢的是四殿下。”
“不若让小姐的贴身丫头探一探?”谢伯尝试着建议。
“不必了。”赫连宏有些无力地摆了摆手,想起在书房中看到的那份未曾呈禀的奏折,一声低叹恍惚逝于雨中,“阿然非阿然,怕是谁也不会喜欢了。”
离忧草的被雨水洗去大半,若有若无的飘散,庭院重樱花瓣清疏而坠,如同尘世中辗转流离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