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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少女时代的阴霾

小时候,相对于其他姐妹来说,黄彩玉还是得父母偏心的。这可能与她是最小的一个女儿有关,但主要还是因为她勤快,无论做家务还是带弟弟,彩玉总让大人满意和放心。

但即便是这样一个乖顺的女儿,最后还是步了姐姐们的后尘,没逃脱当童养媳的命运。

说来这又是男尊女卑的封建思想造成的。如果不是因为小雪读书的事,父母是不打算把彩玉送给人家当童养媳的。可那天,方氏从市场回来说,村里某人家和某人家的儿子准备上学堂去了。黄仙文听了心里有了触动,心想村里稍认得几个字的人生活境遇就不一样,自己这个文盲穷了一辈子,可不能再叫儿子没出息。

可读书是要交学费的,那钱怎么办呢?黄仙文又没办法了。冥冥之中,有些事就成了定数。

这是在农忙季节的一个中午,黄彩玉去给在田头劳作的父亲送饭。只见乡间小道上迎面来了一位中年妇女,她边走边打量着拎着竹篮的黄彩玉。

那时,黄彩玉差不多十岁。她小巧玲珑,面相清爽,一双眼睛弯弯的,看上去秀气可人。已经擦肩而过了,那妇女仍不禁回过头来和黄彩玉搭话:“小姑娘,你是谁家的孩子?”黄彩玉并不认识她,一般是下庄人的话,大家都见着眼熟,可能她是走亲戚的吧。出于礼貌,黄彩玉报了自己父亲的名字。那妇女若有所思地“噢”了一声,就继续往前去了。

那妇女从象山蒲门村来,是来走亲戚的。但这回还顺带着任务,要帮人家物色一个小媳妇。

当夜,黄仙文一家刚吃完晚饭,邻居阿婶就带着那个蒲门女人来串门了。黄彩玉收拾着碗筷,心里好生奇怪。而她们与母亲的客套话都是围绕着自己的,比如“你家小女儿今年几岁啦?”“生得蛮好看呢”等等。

方氏是个机灵的人,大致猜出了苗头,便找借口叫彩玉去把吃好饭就到外面疯玩的弟弟找回来。

果然,那女人是来做媒的。据说蒲门那边的男方家境较好,若有合适的姑娘做养媳妇,愿给点聘金。夫妻俩矛盾了,黄仙文最终让妻子来拿主意,而方氏考虑再三还是答应了。在她想来,这样可以解决小雪的读书问题。而既然对方经济条件不差,彩玉也不会太吃苦吧。

可事实并非介绍人说的那么理想。民间有“缎弗搭布,贫弗搭富”之说,一般找童养媳的夫家境况也好不到哪里去。

吞声向暗壁,啾唧微叹吁。

五日无完衣,十日无完肤。

今日肆詈辱,明日鞭挞具。

姑曰幼不教,长大谁管拘。

析薪纤手破,执热十指枯。

姑令杂作苦,持刀入中厨。

黄彩玉由家人带到蒲门后,才清楚对方只不过比自己家好一些而已。但黄彩玉心里的感觉完全不一样了,家里再苦再累,身心是温暖自由的;在婆家干活就形同奴婢,且说话还得处处小心。

养媳妇苦,养媳妇苦,半夜起来磨豆腐,三更磨到天明亮,公婆还说我快活……

小枣树,摇三摇,童养媳,真难熬。熬住公公熬住婆,脚蹬锅牌手拿着勺,喝口米汤也舒服……

童养媳,童养媳,不如小猪和小鸡。公公伸腿踢一脚,婆婆照头一笊篱。小姑子更是恶狠狠,又是拧来又是踢。白天干的牛马活,晚上睡在猪窝里。

从这些流传的民歌中,可以想见童养媳在夫家的地位是极其低下的。

郑板桥曾以记流水账的方式,描绘了童养媳的境遇:

小妇年十二,辞家事翁姑。

岂无父母来,洗泪饰欢娱。

一言及姑恶,生命无须舆。

可见自古以来,童养媳的悲惨境况都是相同的,她们吃不饱穿不暖,要起早摸黑做大量的家务,却还常常挨打。

曾经在地方志上看到一份材料,描述了一个童养媳一天的劳作过程:鸡鸣即起,先把炉灶捅开,放上一大锅水,在那里温着准备做饭,然后打扫庭院,打扫的时候不准咳嗽,不许弄出声响,若是影响了公婆休息,就要挨打。打扫完庭院之后,公婆已经起床,要赶紧把公婆的尿盆倒了,洗刷干净放在茅房。之后到厨房准备早饭,这时还要抽空把鸡笼打开,顺便再和上一大块湿煤,准备着做完饭后封炉火。早饭做好了,要一一为家庭成员盛在碗里,然后自己找一个角落,一声不吭地吃饭。吃饭时一点咀嚼的声响也不能发出,否则婆婆过来朝头上就是一筷子,而公公则会愤怒地端起碗出门吃去了,以示对这等没教养的童养媳的不屑。整个上午,她一刻也不能停歇,中午饭时又像做早饭一样劳作。不过这顿饭婆婆会过来帮厨,只是帮厨的时候,少不得说童养媳这也不是,那也不对。到了下午,她仍要劳作,晚上则是最难熬的,要织棉纺线。冬夜天寒地冻,又不让生火盆取暖,她只好一动不动地伸着腿(纺线必须采用这个固定姿势),可真苦了那双小脚丫,冻得像猫咬鼠噬,十分难受。这样纺线到深夜,完成了婆婆规定的任务量,她才能悄悄去睡。

童养媳的生活就是这么苦。

黄彩玉在蒲门,同大多数童养媳的命运一样,过的日子无疑也是水深火热的。做饭洗衣、割草砍柴、推磨纺麻等等,她里里外外的活儿都得干,每天从日忙到夜,没空余时间。

对于穷人家的孩子,干苦活脏活倒不怕,最令人担忧的是那个名义上“丈夫”的德性。黄彩玉初见那个“他”,就觉得不顺眼,无论长相和言行都令她生厌,就更别说两性间的异样感情了。刚开始几年寄人篱下的生活,她还能委曲求全,可婚后的直接矛盾冲突,使得她实在忍无可忍了。

据调查,童养媳中绝大多数是无爱婚姻。

进化心理学的韦斯特马克效应认为:同一家族长大的儿童会发现彼此之间没有性吸引力,即使有强大的社会压力强迫他们配对也一样。一些研究也证明,因为童养媳和丈夫从小关系就像兄妹,彼此间往往只有亲情,结婚后大多数也难以建立爱情。所以说童养媳是很不人道的畸形婚姻。而且,还会因为不知名的原因导致女性生育率下降。

说起来,也真是灵验。黄彩玉后来嫁给王贤栋连续生了三个儿子,而在前一次婚姻中却未曾生育。还有二姐黄金花,她也系童养媳婚姻,一直没能生育,无奈只好抱养了一个女孩。

在夫家,黄彩玉身份本来就低微,而婚后又一直没有怀孕,公婆的脸色自然不好看。特别是婆婆,常常冷言冷语,拿人家的媳妇作比较。彩玉活儿做得多,肚子也容易饿,有时在厨房吃几口冷饭头充饥时,刚好被婆婆撞见,就免不了一顿羞辱:“吃,吃,吃,成天就知道吃!人家隔壁张家媳妇又生了儿子,你肚子怎么没一点动静?不生蛋的母鸡,养着有什么用?!”黄彩玉被骂得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赶紧转身低头去做事。

丈夫性格粗暴,因传宗接代的根本问题没解决,也尽拿些琐碎小事吵架出气。

那天早上,丈夫起床穿衣,手肘一弯,腋下的针线开裂了。他的坏脾气又发作了,大声呼来彩玉责骂:“拿破衣服让我穿,你存心要我好看啊!”

这不可能的呀,前一晚彩玉为他准备换洗衣服时,还特意仔细看过,然后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头边上的。但她不想辩解,只是默默地赶紧找针线来帮他缝上。她已经无数次地尝过苦头了,你越有理就越吃亏。

她心急慌忙地埋头做针线活,疏忽了一边等着的丈夫没披外套。愤怒还没发泄完的他,当身上感到寒意时,便随手拿起针线筐中的一把尺子,朝她头上猛打下去。彩玉本能地用手挡头,结果他又一记狠狠打过来,抽痛了指头。那可真是钻心的痛啊!

这一幕,刚好被从窗外经过的婆婆瞧见,她冷笑道:“哼,谁家的媳妇会这样,连老公的衣服都管不好。活该!”

每当这时,黄彩玉往往沉默以对。但有时,沉默也意味着一种反抗。这种无声的对峙,会使对方更加愤怒,以至于他失去理智般的辱骂殴打……

都说童养媳妇哪有不遭罪的,彩玉遇上个恶婆子、毒丈夫,挨打受气就和吃家常便饭一样了。

初来乍到时,黄彩玉年纪小,有些事没经验,再说在娘家因为是最小的,有些重活脏活就由姐姐们干了。而到婆家,所有的家务活都由她包揽。从前家里没钱,养不起猪,她没有打扫过猪舍。做了童养媳,这个活儿理所当然得由她来承担。但第一次没经验,清理完猪舍时怎么也赶不进跑出来的猪。黄彩玉越赶,那猪越是疯了似的乱窜,最后竟逃出了家门。

这下惊动了家里人,婆婆拿着扫把出来,边赶猪边大声骂着:“真是笨得像畜生一样,这么简单的事也做不了,我看你干脆还是做猪算了……”

彩玉害怕极了。她一边帮着赶,一边心里惊慌得很。果然不出所料,婆婆一时赶不到猪,就顺手拿扫把打起彩玉来:“你这个笨猪,若是赶不回猪,看我不把你当猪杀了!”

黄彩玉本能地躲跑着。一下子鸡飞狗跳的,惊得邻居与路人纷纷驻足观看。当时,童养媳挨打不足为奇,大家更关心的似乎还是猪。后来,在大家的帮助下,那头发疯般乱跑的猪,终于被赶进了猪舍。

生活中有的事做多了就自然会有经验,所谓熟能生巧。但有的意外却是防不胜防的。

这天傍晚,丈夫提前收工回来,一进家门还未放下锄头就直叫肚子饿。正在扫地的黄彩玉,想起早上吃的番薯年糕还剩一些,就赶紧停下手中活儿到厨房,在大灶上烧了一蓬柴火热给他吃。

没想到盛得太满了,那滚烫的汤漾出来,把黄彩玉给烫疼了。但她还是忍着,将大碗摆放到桌上。

丈夫等不及似的喝上一口,立觉舌头被烫。“你想害死我啊?!”随着大吼声,一记耳光劈头盖脸甩过来,黄彩玉没站稳,倒在了地上。她没有哭喊,只是用手捂着火辣辣的脸;但她的脑子却一下子清醒了——这种日子不能再过了。

这个小女子貌似弱小,其实内心强大。不堪虐待的黄彩玉,一旦下决心要逃离痛苦深渊时,就显得异常的毅然决然。

她知道不能回娘家。想到有个姐姐因初次婚姻不幸,已改嫁到木瓜,她便决定先到那里去落脚,然后再作生计打算。

那是一个冬夜。晚餐后,她照例收拾干净厨房,然后开大门出去倒垃圾。一阵寒风吹来,黄彩玉抱紧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贴身衣衫。除此之外,她别无所有。

她知道蒲门在象山港的最外面,离内地的木瓜村路途遥远。

黑暗中,她一直往目标方向走。虽然是在寒风凛冽的大冬天,但人却越走越热。此刻,黄彩玉唯有一种深深的解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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