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你给了我哭的时间吗
2008年5月12日下午两点二十八分，在绵阳七中宿舍，午睡刚起来的兰欣怡还以为是同学在开玩笑摇床。当意识到大地震来临时，室长要大家钻到床下。欣怡完全吓傻了，在床下躲了十几分钟后，又和同学们一起跑到操场避难。她用手机联系在北川的爸爸和妈妈，全是忙音。在焦灼的等待中，广播响了，字字句句撕心裂肺：震中在汶川映秀，北川老县城灾情非常严重……北川县委大楼垮塌时，相距不远的宿舍楼剧烈摇晃，部分坍塌。由于楼道堵塞，门窗变形，周志鸿在姐姐周东萍的示范下，从五楼沿天然气管子爬了下来，手和腹部受伤，双臂疼得一连几天抬不起来，但总算是死里逃生了。
那时，兰辉正陪同绵阳市礼宾事务管理局的萨霖一行在东溪乡杨家沟一带考察。地震发生后，与县上失去联系。政府办的同志揣测兰辉等人可能遇难，把他暂时列入了失踪人员名单。
5月13日，兰辉请提前转移出来的群众给县长经大忠带了一张字条，人们才知道他还活着。
5月14日，兰辉带领一百多名蓬头垢面的受灾群众走出大山。
5月19日，兰辉去绵阳办事。在周东萍家见到了妻子和女儿。兰欣怡永远记得那一幕，跟笔者说起来还像昨天发生的事：爸爸一进门，轻轻说了声“我回来了”。妈妈想笑更想哭，几天来一直疼得举不起的双臂，奇迹般地突然抬起，一下子把爸爸抱住，撒娇一样喊了声“老公！”以前我从未听到过妈妈喊“老公”，以后也再没有听到过妈妈那样喊。
那一刻，妈妈完全变成一个受了极大委屈，终于有了靠山的小女孩儿。我扑上去抱着他们俩哇哇大哭。我太害怕了，要是没有爸爸妈妈，我咋个活下去？
来不及多说，兰辉来去匆匆，甚至没有时间掉眼泪。
事隔多日，兰辉才跟白坭的老同事、县人大常委会主任李春寿谈起与死神擦肩而过的可怕经历：
大约下午两点二十五分，我们到达杨家沟沟口，那是两山夹峙、悬崖陡峭的险要之地，有一座铁索桥架在深沟上。
我们正走向山沟，突然山摇起来、地动起来，随着轰隆隆的巨响，对面有座大山包飞起来，砸向一片民房，那是一个名叫石索倚的村子。后来才知道，一百多人被活生生埋在那大山包下了。
接着，地皮像波浪一样涌动，泥石从天而降。我晓得是大地震来了，赶忙朝走在前面的驾驶员小于喊道：小于，地震了！
我一回头，看见萨霖无处躲避，便一个箭步扑上前去，想用我的身子护着他，顿时，我的身上重重地挨了几坨石头……整个山体在滑，幸好不远处有一大笼竹子，把泥石挡了一下。
我忍住身上的伤痛，拖起萨霖向那一笼竹子靠拢……再看小于，哪见他的踪影！也就是几米远吧，刚才小于停留的地方已堆积起一个山包包……我们喊着：“小于，小于！”想向山包下的小于行个礼告个别，山上又滚下来一大片土石，劈头盖脸把我和萨霖埋了……求生的本能真不得了。我们不知爆发了多大的力量，拼命扒，扒，扒，趁土石还没压实，手脚并用，你拉我，我拖你，连爬带滚，从越垒越厚的土石中钻了出来。
那种场面是在任何灾难片、恐怖片中都难以见到的。躲这儿不是，藏那儿也不是，那种仓皇、惊恐，是常人无法克制的。勇气呀，意志呀，在山崩地裂面前，几乎无能为力。
我筋疲力尽，非常绝望，死神就在面前大施淫威。
可是，我身边还有两个客人啊，我对他们有责任啊！面对比我还惊恐的客人，只有壮起胆子，领着他们逃生……下午四点左右，我们才从滑坡地段转到半山腰，遇上了两户塌陷了房屋的孤儿寡母，我们便带着他们一起逃难。傍晚的时候我们到了东溪乡老鸦坪，在那里找到了当地的支部书记朱华银，便和萨霖三人成立了临时党小组。我们一边搜救转移群众，一边派人迅速下山了解情况，并请人带了一张条子给经县长，向他表示一定要把群众带出去。
夜晚，山里刮起了很大的风，还夹杂着小雨。我们在一处比较安全的地方燃起两堆柴火给乡亲们取暖，又从一些倒塌的房里找出点粮食来煮给大家吃。好不容易熬过了那个无比恐怖的夜晚……第二天清晨，浓雾弥漫开来，我们发现脚下的山体又开始滑动，而且还在加剧，便马上带着逃难的乡亲们迅速撤离。
朝哪里逃啊？我们所经过的地方，鸡、鸭、猪发出怪声怪气的叫声，预示着还有大的余震。地上的条条大裂缝，让人找不到能放心的落脚之地。只有拼命朝县城跑……大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相互留了电话号码，便于以后告知组织和家人。
我们扶老携幼继续逃生，凭感觉往山梁上走，如果不行，又折转来，向林子里逃。好些乡亲由于体力消耗太大，不愿再走，我们就耐心地做劝导工作。水没有了，吃的东西也没有了，只好一路走一路采摘些野果、野菜或一些尚未成熟的青粮，比如青豌豆、胡豆来充饥。
走了两天两夜，我带着一百多名受灾群众终于从苦竹坝经龙尾山进入了已经成为一片废墟的县城曲山镇。我没来得及去过问一下家人的消息，便马上赶到县抗震指挥部，找到经县长报到。我是县政府办公室主任、县应急办主任，在这场大灾难来临时却没能在指挥一线，深感内疚……兰辉很快得知，父亲被人救出，母亲、大嫂及妻弟一家三口已经在地震中遇难。
来不及哭泣，兰辉按经大忠县长的安排去救杨泽森副县长。
整个县政府大楼一层层塌陷下来。杨泽森被埋在二楼的废墟中，下半身被预制板压得死死的。兰辉从钢筋混凝土裂缝间能看到他的头部。杨泽森的手还能伸出来，医护人员在给他输液。没有大型机械设备，无论想什么法也把他救不出来。
回光返照——杨泽森突然清醒过来，喊他的驾驶员：赵斌，车咋个这么挤啊？太挤了！
说着说着，杨泽森的头就垂下去了。
没时间悲伤，因为有更急的事等着兰辉去办。
广州电视台记者曾端描述兰辉“双手刨得出血，两眼充满血丝”。这是兰辉，也是全体北川干部当时的形象。
瞿永安副县长一家十一口被埋在废墟下，无法救出。他面对废墟下跪、磕头，说了声“父亲，对不起了！”又立即投入到工作中。
大灾难之后，谁都不敢问，也不忍心问同事、朋友“你家如何”，见面时心照不宣，用手指比画一个数字，意思就是家中有多少人遇难了。
真是：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
民政局的统计数字出来了：北川县城，每平方千米的土地上，大家庭的完好率只有百分之三，三口之家的小家庭完好率也只有百分之七！
北川啊北川，这场灾难多么深重！
别无选择，北川的干部必须像大禹那样，带领百姓与灾难抗争！
大震之后，所有的老同学都在为兰辉提心吊胆。多日后，刘勇终于跟他见了一面。时间是5月下旬，地点是绵阳火车站。
刘勇接到电话，兰辉要去迎接救灾部队，请他代为找几件换洗衣服送到火车站。
震后，刘勇天天盯着电视看，在飞快闪过的画面中，他终于看见了老同学——瘦得脱了形、眼镜上沾着泥浆的兰辉。
匆忙赶往火车站，刘勇看到兰辉满裤子的泥，裤脚边已丝丝缕缕，鞋子四处张口……亲如兄弟的老同学紧紧拥抱，默默流着泪，什么话都没有说。
几分钟后，兰辉接到救灾部队走了。
兰甲正见到兰辉时已是七月，地点是擂鼓镇的安置区。
大震之后，父子俩通过多次电话，就是没见上面。兰甲正患痛风，腿痛加剧，生活不便，整整三天不敢正常饮水。
兰甲正要见兰辉，既想责怪又想诉苦。兰辉的一位同学开车载上兰伯父，直奔北川县政府临时办公地安昌镇。
兰辉从办公室走出来了。让兰甲正始料不及的是兰辉身后跟了一群人，个个满脸怒气，推推搡搡，有的在哭、有的在吼，有的抱着娃娃、有的拄着拐杖，全都黏着兰辉不依不饶，似乎在要求他解决什么问题。
兰辉恳求道：让我跟我爸爸说几句话吧！
看到这情景，兰甲正叹道：我恼火（烦恼的意思），兰辉比我更恼火！
有谁知道，兰辉在疲惫不堪之时，倒床却不能入睡。好不容易入睡，在梦里，他听见妈妈在呼唤：兰辉，快来救我，快来救我！
有谁知道，兰辉每次走进老县城，总要凝视那片大滑坡之地。
他的心被揪得生疼。母亲和大嫂的遗体都没有找到，那是他永远的痛，永远的遗憾啊！
兰辉和北川所有抗争在第一线的干部，为什么不哭？
着名诗人傅天琳在大地震后写了一首诗。诗中的句子回答了这个疑问：
我为什么不哭／你给了我哭的时间吗／我唯一的母亲，那么多母亲被掩埋／我唯一的孩子，那么多孩子被掩埋／我得刨，加紧刨啊……兰辉，只能咽下泪水，用苦涩的泪水酝酿着献给母亲的诗，这首诗一直酝酿了五年：
……白炽灯下飞针／纳慈爱于千层鞋底／直到二○○八五月十二／行千里行万里／四十八年游历／终究回到原地／在思念挤满望乡台时／您凝视襁褓中的我。
2．做最难做的小事
沧海横流，方显出英雄本色。
大地震给北川造成了空前惨烈的灾难，也让全世界看到，北川干部群众在天崩地裂时的英雄壮举。
大震刚发生时，大地还在晃动，县委书记宋明、县长经大忠、县人大副主任李春寿、县政协主席杨应庆已经冲到第一线，“四大班子”，虽死伤过半，仍然在顽强地指挥着全县的救灾工作。
还有县公安局副局长李跃进、北川中学校长刘亚春，强忍失去亲人的悲痛，都投入到没日没夜地抢救生命的行动中……县民政局一栋家属楼和一栋办公楼顷刻之间崩裂垮塌。
走在路上的民政局局长王洪发，仿佛踩在海浪上，一下子被掀翻在地。在地上趴了两分钟之后，他来不及抖抖一身的灰土，扶起周边几个群众，就想赶回民政局。走了几步才发现，周边的环境大变：中医院倒了，地税大楼朝前位移了二十多米也倒塌了，街道全被废墟堵死。
他见到从废墟中爬出来的县长经大忠，经大忠让他马上去组织医疗救援。他想朝医院跑，可哪里还有医院？沿途一片救命的呼声，他见人就救，双手从废墟里刨出了十条生命。路过电力公司宿舍时，他呆住了——整座楼都垮下来了，自己的儿子还在吗？有人喊“北川小学埋了好多学生娃”，他又跑到学校，用双手刨出两条生命。那时候，顾不得多想，也顾不得双手血肉模糊，一心想到的只是救人，救人！
当他知道，包括儿子在内的十六个亲人遇难时，他咬紧牙关，没有倒下。民政局三个副局长和一半的职工都遇难了，他率领死里逃生的十四个职工全身心投入到救灾之中。
十天十夜二百四十个小时，他打盹的时间加起来不足二十四个小时，人们称他“铁局长”……马晓燕，县共青团委副书记。大地震发生时，她正在县委礼堂准备主持青年创业表彰大会。在瓦碎墙倒，一片混乱中，她组织镇定地三百余人安全撤离。想到在睡午觉的妈妈，真想回家去看看。但是，余震一波接一波袭来，在母亲与三百多名学生之间，她选择了学生。
她把学生带到北川中学广场。没想到学校的情况更惨，一座五层的教学楼完全垮塌，惨叫声响成一片。她不顾一切，组织学生们用双手刨，救出两个学生。
在安顿好学生之后，她又成了志愿者的总指挥。
大地震发生后，先后到北川的志愿者有六千人次。在地震棚，在网络上，到处在呼叫“马晓燕”“马书记”。她分配本地志愿者带路和参加搜救，外地志愿者参与医疗防疫、物资运输、心理辅导……那些带路的自愿者给解放军当向导，救出一万多群众。
马晓燕是个爱美的姑娘，最忙的时候，九天没洗头洗澡，没换衣服，没吃上一口热饭。在震后第五天，她才抽出时间回家看看——家，已被泥石流掩埋，包括妈妈在内的五位亲人遇难了。
一年后，她写了一封信——《寄给天国的妈妈》，网友读后，泪雨纷飞……广州电视台记者曾端，从“5·12”之后就锁定兰辉，要做他的专访，一次次被他婉拒。兰辉说：我想不起自己做了啥子，大脑一片空白。
笔者经多处走访，拼接起兰辉在抢救生命的日子里的一些片断——北川图书馆馆长李春说：
我在李华打印店复印资料，大地震来得突然，打印店不仅垮了，还被推移了二百多米！我被埋了两天两夜。后来，我听见兰辉说话的声音，就拼命喊。他在外面做记号，让救援的人来挖，他是个很认真、很仔细的人，只要听到一点点声音就做记号。一路做下去，不知救了多少人。后来，我被刨出来了。一年之后，我见到他才向他说起当时的情形。
周志鸿说：
震后第二次见面，是最忙的六月初。接到兰辉的短信，叫送衣服到中医医院。
兰辉脸颊通红，高烧不止。输液、冰敷、服药，医生会诊，办法用尽，退不了烧，又查不出原因。
后来才知道，前两天，救灾物资运到了，天下大雨，找不到人卸车，他就自个儿干。一身汗水一身雨水，累惨了。
本来，极度缺乏休息的人抵抗力就弱，一病就高烧不止。
周志鸿疼惜地说，兰辉病一好，又见不到人影影儿了。
县政府办的同事说，兰主任每天把要办的几十件事写在本子上，一件件地做：迎接施救部队；调配大型救援设备；继续寻找遇难的干部遗体；搜寻办公室的重要文件、资料；协调安昌镇建立临时办事处；安抚学生家长；稳定治安秩序；陪各级领导视察，准备汇报材料；接待记者采访，写新闻通讯稿……新来实习的泸州警校学员骆如东按常规晚上十一点锁上临时办公区的大门。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却听有人叫开门。
过去一看，是县政府办的兰主任。在兰辉多次被锁在办公楼以后，警务室就以他办公室的灯光为锁门的信号，而兰辉办公室的灯光常常要亮到晚上十二点半以后。不管是下乡还是开会，兰辉都会回到办公室做完当天未完成的工作。
县政府办的老员工谢守明说：
我慢慢回忆，兰辉除了“黑+白”“5+2”工作制，他一直在坚持做好事。有些好事虽然小得很，做起来却很难。
比如，慰问县政府遇难员工的家属。
我曾陪他去绵阳，看望杨多才的父母。
杨多才是县政府的驾驶员，四十来岁，大地震夺去了他和妻儿一家三口的生命。杨多才的父母原住在北川陈家坝，房屋全垮了，便在绵阳远郊的月新村亲戚家安身。我们摸黑走了好多弯路，多方打听，最终才找到了杨多才父母的临时住处。
两位老人嗓子早已哭哑了。断断续续听得出他们的喃喃自语：老天不长眼啊，一点根根苗苗都不给我们留下！
兰辉和我，止不住泪水长流。
田红，是主任科员，有名的孝顺女儿，她遇难后父母心痛欲绝。我们去绵阳安慰二老。摁门铃时，兰辉的手都在抖。
陈德军是机关工会主席，临近退休时遇难了。一大家人等他回家安度晚年，等来的却是噩耗。兰辉说，一个多好的大家庭，突然残缺了，叫我怎么说？
母辉，一个单亲母亲，遇难后丢下一个小女娃娃……还有县政府办遇难的龙保云……一家又一家，兰辉把县政府办十一个遇难人员的家属安抚了一遍，又去慰问更多的遇难同事的家属。我简直受不了！走了两三家，我就不跟他去了。后来才晓得，他不但去一次，还去了多次。逢年过节，再忙再累，也要挤出休息时间去看看那些遇难同事的家属。
兰辉，没有什么丰功伟绩。可是，他能把最难做的小事做得那么好，他的善良、他的人格，真让我太佩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