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比六月里闭痧还要难过的毛病，小时景还有一回，就是打半工。那时离冬里头还远，像是中秋边。不晓得为什么，我浑身发抖，冷得不得了。后来困床上，被褥一层层盖上来，还是冷。我姆妈讲，恐怕是打半工了。我问什么叫打工半。我姆妈讲，打半工就是浑身发冷，冷得你抽筋样难受，没有半个工夫时候不会歇。半个工夫就是半天，我要在床上抽半天的筋，真是受罪。我姆妈想出办法，是老祖宗一代代传下来的。她帮我寻到一枚铜钱，用红纸包好递把我。我拿了这包东西，走到一个三岔路口，把它丢在路中央，对着红纸包拜啊拜，说：老人家呃，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一下就转身来，你等等我噢！
一转身，我就拼命跑回家，只怕那老人家要追上来。到家里吃了一碗我姆妈煎的半工药，就总总不出门。这回，我骗得那个老人家一人孤零零在路中央，哈！都是我姆妈教我的鬼名堂，也不好怪我从小不老实。古怪的是，这样子一骗，我打半工的毛病就好掉了。从那回起，我就懂了：人家都说老实人吃亏，老实人真是要吃亏的。你望望看，我头一回做了不老实的事，就挣到了大便宜。
我爸爸用铡刀铡掉五坟山上的两个偷生鬼之后，到我们这一代四姐弟，就再也没有用过这个吓人的老办法。在我十五六岁的时光，我大姐就出嫁了；等到我大哥讨老婆，我都二十岁了；挨到我大姐大哥生子女，天下也变了，连毛主席都老掉了，更不要说我们汪家谢家闫家须家的那一大帮老祖宗了。到五坟山上劈偷生鬼，恐怕是不大作兴了。我两个大姐嫁得远，她们用么办法把小人带大我不晓得，我自己也长年在外，老早就离开了汪家坞。只有我哥哥狗绪还歇在那个山头上，生了一个女儿一个儿子，也没听说过上山劈过偷生鬼。大家都说眼目下的日子好，年辰好，连五坟山上的偷生鬼都躲到远路位置去了。
我爸爸困在床上讲话哩哩噜噜，讲到偷生鬼，更加讲不灵清。站在旁边的我姆妈听了也不耐烦，就对我说：偷生鬼也分好几种的。除了五坟山上的野鬼游鬼瘟鬼，还有就是人家家里头的坏种恶种野种，也是来偷生的，汪家坞的人也要想办法除掉去。
么老老早的时光，不晓得是几百年以前，大胡子的蒙古人坐了天下。老辈传说，他们坐天下的办法稀奇古怪，就是每十份人家里头要派一个蒙古人来管我们，这十份人家的人做死做活，把他养得滚滚壮。派来管的时景要当大家的面称一回，过几年离开的时景又称一回。只准重起来，不好轻下去。要是轻了，轻了多少斤两，我们就要贴他多少斤两的金银财宝。没办法，大家只好拼命招待他，让他吃好嬉好，一年到头过快活日子。这个蒙古人一天到夜没有事做，就只想嬉点名堂，看到人家家里婆娘齐整的，进门抱起来就嬉。蒙古人嬉婆娘的嬉法也和我们严州这边的人不同，他不欢喜到房间里头的床上嬉，那样子嬉不遂意，也怕有人害他。他欢喜在堂前，把婆娘揿在板凳上嬉。时候一长，家家都晓得蒙古人欢喜这样的嬉法了。严州人怕倒霉，在堂前嬉要让外头走来走去的人看见，不体面，就叫木匠在大门做了一个半截头的小门，用木板拦着不让外头人看见里面。这个门，就叫腰门。不光汪家坞这个位置，整个严州府里家家都一样，都要做腰门的。腰门开的时景，里头呆板没有蒙古人来嬉，外人都可以进来。要是腰门关那里，大家晓得蒙古人在里头嬉婆娘，就不敢进去了，进去是要挨打的。我姆妈说，现在的腰门和早先不一样了。老早时候的腰门，都是用扎扎实实的木板钉的，腰门一关，门外头的人一点都看不到里头的响动。整个家里面，也是黑幽幽的，堂前的亮光少了很多。现在的腰门变了，是一根根的木头拼起来的，中央也有亮光照得进来，这种腰门是栅门，用来拦鸡鸭，不让它们进来屙屎，没有别的用场。
蒙古人在严州府到一家家嬉婆娘，都欢喜在堂前的板凳上嬉，后来大家都晓得了，这根板凳要做扎实点，有些人家做得不扎实，嬉到一半倒掉，要挨蒙古人骂。还有些人家的板凳太小太窄，做事情不遂意，也要挨骂。后来家家都心里有数，都叫木匠做了阔板凳，蒙古人进来的时景，好让他嬉婆娘嬉得遂意。这种板凳，我们严州人都叫春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