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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六章 异常通讯

那是入秋之后的某夜。

HKB的娱乐新闻刚刚开始。

奈奈子喜欢的某位摇滚歌手与当模特的女友于教堂携手完婚。

不知是否因为这个理由,奈奈子阴沉着脸色宣布:“阿沼!陪我打纸牌!”

我头也没回,只专注手中的社团文书。

“我没空,你去隔壁找西园。”

“这么晚,西园早就下班啦!”

“哦……我记得他说今晚会加班……”

“我的男朋友究竟是你,还是西园?阿沼!你对我没有爱哦!”

“没有哪个男人会成为女朋友失恋后的情绪发泄物,偶像崇拜要适可而止。”

“我只是看吉川日奈不顺眼,她那么年轻有什么资格抢在我之前结婚!”

重点是抢走你心爱的偶像吧。

“而且她根本就不会给IZAM大人幸福的,我敢断定!他们以后一定会离婚!”

天!女人的嫉妒真是太可怕了。人家才新婚而已不要下这种恶毒的诅咒吧。

“她只是贪图对方的美色才会用妻子的身份尽早占住那个秀丽的美男子!”

嗯,当初你突然宣布要和我交往的时候,北高的女同学们也是这样警告我的……

“……今夜我要看完所有IZAM大人的演唱会录像!作最后的告别!”咬住衣角的女人终于抱着枕头“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为什么他要和那种女孩子结婚?”

理由很明显,吉川日奈是日本少见的长腿妹妹,九头身美女啊。我咬着钢笔,“哗哗”地翻着书页,这次的报告没有几个小时是做不完的。奈奈子再这样捣乱下去,我就要开夜车了。

“阿沼你陪我看啦。”

“我没空。”

“哼。那就去给我买糖炒栗子来!我自己边吃边看!”

“公主陛下,请您注意一下时间好吗?”

“不管不管我不管!”用手堵住耳朵的女人任性地大叫,“奈奈子就是要吃栗子啦。”

这样下去,我永远也做不完这份报告了。揉了揉发酸的鼻梁,我无奈地起身,“我去隔壁找些饼干过来吧。”想必,西园的店里,应该会有些配咖啡的点心才对。

“不要!不要!”奈奈子鼓起双颊,“说起秋天,就是要吃炒栗子才对!”

“烤白薯才是正解。”

“那和我美女的身份不符!反正你就是要去买!”

没办法了。奈奈子的男朋友这句话的真意其实是指贴身男仆吧。我嘀咕着拿起风衣和钱包,然后走向浴室。

没错,门在身后,而我也没有被气糊涂。

奈奈子家的浴室略为特殊,打开门,另一边并非淋浴设施与抽水马桶,而是一家咖啡店兼书屋。至于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不要问我,我也说不清楚。既然已经习惯了,就当它一开始便存在于那里好了。

这家书店真正的地理位置是在六木本。通过天长日久的相处,我与奈奈子渐渐成为该书店的编外人员,方便起见,也拥有他们的内部钥匙。

我打算通过旁门直接进入六木本大道。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出错,那里应该会有销售炒栗子的饮食档。推门而入却发现该店店长西园伸二果然没有下班,正趴在黑漆漆的柜台上打着呵欠。

“这么晚了,还没打烊吗?”

看到我,金发的男人皱了下眉,晃了晃手中一盏微暗的灯火,“在等西方来的客人。你呢,要去干什么?”

“给公主殿下买糖炒栗子。”

“真是辛苦。”

“彼此彼此。”

不好意思,我可没有打算赢得西园的同情。这家伙过去多次把我搅入不可思议的危险事件,离他越远越好这句话,几乎快成为我新的人生座右铭。

“小心哦,外面快要下雨了。”

通过柜台前的时候,那个半身都趴在上面的男人懒洋洋地叮嘱。开玩笑,白天一直秋高气爽,才刚入夜就会下雨吗,不会是想趁机向我推销他店内的老旧雨伞吧?

我耸耸肩,不在乎地向身后扬扬手,“谢了。”

“喂——”西园在身后叫道,“拿一把伞吧。”

我暗中嗤笑,果然。嘴上却说:“不必。”

谁知道西园家的雨伞会不会在打开的瞬间变成一位龙王美女,他的东西还是少沾为妙。暑假一时心软带着高见泽去度假已经成为我此生为数不多不愿回想的黯黑记忆了。若草书店的人与物统统不可思议,还是少碰为妙。

然而一推门,我就有些隐隐后悔。

原本不输给银座的六木本的街,看起来竟然黑糊糊的,且行人稀少到异常的地步。迎面飘来几丝凉凉的东西,不确定是否是雨丝。但既已迈出一只脚,再退回去给西园看笑话可不是我的个性。

竖起衣领,我硬着头皮快步向前。以前和奈奈子刚认识的时候,有段时间她颇为钟情这条街的某间酒店,当时身为初等男仆见习的我自然也会随同光顾。虽然不像那群惯于玩乐的年轻人称得上是六木本通。但比起一般的书呆子,我对该处地形还算颇为熟悉。

只要前走左转,再往右数第三家就会出现一间由两位美男子经营的饮食店。虽然是在寸土寸金的六木本,卖的却是奇怪的糖果糕点。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我能想出而他们没有在卖的食物。我确信,那家店主有着与奈奈子相同的思路,即:秋天就该吃炒栗子才对!

为此,奈奈子才刚刚提起那种令人皱眉的食物,我就毫无疑问地想到了这里。哪,前方那个转弯处,只要再一转就……

脚步骤停。

我的面前出现一条小巷。

好奇怪,我搔搔头。明明记得就是这里……难道要再走一条街?犹犹豫豫地,我还是踏上了窄窄的小巷。怪异的是一旦进入,反而并不觉得它狭窄了,也许是黑蒙蒙的雾气的缘故吧。对面的人的脸看起来也是一团模糊。感觉走了很久才走到小巷的尽头,迈出脚的第一步,毫无预兆的暴雨倾盆而下。

怎么会这么倒霉?

我竖起衣领,暗中咒骂西园这个乌鸦嘴。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左右梭巡着寻找遮蔽物。

雨水阻碍了视野,周边的景物陷入雾中令人无从分辨来路。

一直跑了好久,才见到路边孤零零地耸立着一座绿色电话亭。根本是想也没想,我立即闪身而入。

“真是麻烦,难怪行人稀少,这么大的雨……”耳畔传来隆隆逼近的雷声,我打个喷嚏,抖去头上的水珠。

真奇怪,走出小巷之前,还没有听到有雷。雨水就像突如其来的暗夜访客,根本令人无从回避。

“怎么回事?信号不好吗?”

我蹙眉盯着回我以空白的手机屏幕。

这下惨了,想把我被困雨中的消息通知给奈奈子都不成。我摸了摸口袋,嘿,幸运!竟然找到一枚硬币。上天保佑这家电话亭的电话还可以操作正常。

我的担心不无道理,日本的无聊人士越来越多,破坏电话亭也成为暴走族的娱乐项目。特别这个电话亭看起来就相当老旧的样子,我皱眉摸了摸话筒,还好,没有尘土。

在胸前划了个十字,我小心翼翼地将珍贵的硬币投入,拿起黑色话筒按下奈奈子家的号码。

一遍、两遍、三遍……

“可恶!又在煲电话粥!”我诅咒那不断传来占线的嘟嘟声,内心挣扎着要不要放弃面子直接打给隔壁的西园,拜托他劳动尊驾开车来接我。

就在我的尊严将要向手指投降的最后一秒,我的眼睛忽然发现了一件事物。

挂在电话机下方的黑色号码簿。

原来虽然老旧,却存在这种服务。

我翻过一页,号码簿上写着——“计程车工友之家”。

嗯,果然是个不景气的年代,连公共电话亭也兼差广告业务。不过这种信息通常会因变迁速度过快而被淘汰,希望我打过去之后不要得到“此处已改为拉面外卖”这种答复。

“喂?是出租车公司吗?我需要叫车……”

等了约三秒钟,低沉的声音回复:“请您稍等……”

幸运!竟然通了!

几分钟后,一辆黄色的TAXI已冲破雨幕停在电话亭外。

“好快……”我来不及惊叹,先打开车门,抱着肩膀坐在了副驾驶席。大概这个公司本身就位于附近吧,不然也不会在这边的电话亭里放置联络本。

“请送我去……”我特意报上奈奈子家的公寓地址。虽然这里应该还在六木本的范围,距离若草书店一定更近。但我不想让西园有机会嘲笑我像落汤鸡的样子,就绕一次远路从公寓正门回去好了。

车子在雨中无声地启动。

“哗哗”的秋雨包围着车外的世界。

窗外一片迷蒙,我什么也无法看清。忐忑地担心司机先生会不会走错路,偷偷地扭头窥探,却见驾驶席上的中年男子一脸沉默的样子。

又用手机往公寓打了几次电话,全部占线无法接通。车子笔直行去,并且一路笔直行去。

我有些不安,先前究竟是走到了哪里,上了国路吗?为什么这条路竟然长到让人觉得害怕的地步?

看不清车窗外的景色,也无法得知此刻究竟是几点。

“可以听节目吗?”我问司机。

他无言目视前方,不回答的反应被我当作了默许。

径自扭开前方收录机的开关,却只听见一片沙沙的声音。信号不好吗?我只好失望地关掉。

隐隐地,前方出现一个路口,我松了口气,暗笑自己竟然会紧张得神经兮兮。而一直没有说过话的司机忽然减速,转过脸来问:“先生,你要去哪里……”

什么?难道他一直都没有目标地乱开?我不是一开始就报上地址了吗?我有苦说不出,只好语调涩然地再次重复。

帽檐之下是张眉目淡然的面孔,没有生气的灰白的脸色,让我开始感觉这车子确实浸入了大雨的寒气。

将身体重新交由椅背,我抱住肩膀,开始想我那份没有做完的报告。

“先生……”

一度开起来的车子再次慢慢减速。

“你要去哪里……”

我诧异地扭头,街边的路灯照亮惨白的雨水,车子正慢慢驶向又一处弯道,而我渐渐有些毛骨悚然。

蜷起手指,我强作镇静地再次报上地址。

如果这不是一个恶作剧,那么我一定又陷入了麻烦的处境。

怎么办?紧贴着椅背,我握紧衣袋中的手机。无意识地乱拨,西园也好,高见泽也好,为什么所有的电话全部拨不出去?漫长的直路,然后是路灯下的弯道,像陷入一场数字循环。并且每次,那把令我越来越紧张的声音都毫无例外地淡漠地问:“先生,你要去哪里……”

或许我应该反问,他打算把我载去哪里才对吧?

到底什么才是标准答案呢?

我心慌意乱。想起高见泽曾对我说——

“遇到可怕的事情,不要慌张。你一定要镇静,想办法稳住对方。”

我深吸口气,镇定地报上同样的答案。

车子再次开动,我好像听到有人失望地叹气。

究竟在雨中开了多久呢?是两个小时,还是三个小时?

我的意识被永无休止的雨声麻痹,失去了正确计算时间的方法。

又是路灯,又是转弯。又是那个问题吧……我开始报以苦笑。

“先生,有人在等你回去吗?”淡漠的声音竟然自行更改了问题。

看来对方比我先失去了耐心。

然而不小心一转头,我却看到帽檐之下,司机先生带着嘲弄微笑的眼神。

“当然!”我口气强硬地回复,旋即目视前方。

已经可以肯定这是不正常的状况了。道路像不断重复的迷宫,雨夜中好似只有我们二人,坐在不知奔往何处的计程车上。

“先生……你真的有回去的地方吗?”

那可恶的声音像惑人的狐狸,在冰冷的大雨里不断加深嘲弄的意味。我虽然提醒着自己不要中计,却不可遏止地想起了过去。

妈妈,你要去哪里……

爸爸,你要去哪里……

姐姐,你也要去吗……

爷爷,你会留下来对吧……

为什么变成只剩下阿沼一个人?

额角已遍布冷汗,脸颊一片湿凉。

我有一个对谁也不能说的记忆。

六岁的时候,坐在父亲驾驶的车上和全家人一起野游。半路上我迷迷糊糊地睡了,醒来的时候,发觉自己被甩在路边。而车子以扭曲的姿势停在几步之外冒着浓重黑烟。

不一会儿……妈妈走了出来……再过一会儿……爸爸也走了出来……他们就像看不到我似的,并肩向前走去。就连和我关系最好的姐姐,也只是回头向我微笑着摆手,就消失不见……

再醒来的时候,我在医院。爷爷说我们遇到了车祸事故,我是唯一被留下的人……

孤零零的房间,没有人居住的冰冷的味道,我害怕那种安静到像一切都会在不觉中消失的感觉,所以才会一周有四天都要住在奈奈子那里。

奈奈子永远都活力四射。

“我不会留下你一个人的。”那是相遇的时候,奈奈子说的话呢……

所以我不是一个人……

“请送我去……”我再次报出奈奈子家的公寓地址。

而手机铃声突然催命般地在口袋中响起,吓了一跳的我,险些在车子里真的跳了起来。在与这个世界都隔绝了的大雨中,奇怪的计程车内,竟然会收得到来自外界的电话?!

“白痴!买一个炒栗子究竟买到哪里去了?”

奈奈子的骂声穿越一切信号都被阻隔的大雨,让计程车内的我感到一丝安心。

“马上就会回去,公主殿下。”我微笑地对着手机的那一边如此回答。

身侧响起刹车声,扬起帽檐向我致意的司机终于说出:“你到站了,先生。”

透过车窗,我看到站在楼下的奈奈子正一脸不耐地挑眉。于是我朝她奔去,再也不想看向身后。

对了,值得补充的是,虽然我感觉在雨中转了数个小时,但奈奈子家唯一可以显示时间的仪器——电视,却告诉我,娱乐新闻才刚刚完毕。也就是说距离我离开,还没有二十分钟。

次日,我特意沿昨夜的路走了一遍,并没有见到那条奇怪的小巷。不死心的我凭借着优等生的记忆一路向前,终于寻到了一个荒废的电话亭。那里早已经过拆卸,没有了电话机,更没有黑色的号码簿。那么,昨夜,我究竟是来到了哪里,又是拨打了通往何处的电话呢……那位驾驶黄色Taxi的男人,又是什么人呢……

似乎有谁正执一盏烛火微笑着叮咛——

下着秋雨的夜晚,寂寞的人要当心……

尾声 再见

事情总是开始得措手不及结束得毫无防备。

可能这就是人生的真相。

那是初冬的中午,我穿着拖鞋懒散地坐在美美亚特意为我保留的窗边座位,喝着西园店长亲手沏泡的咖啡,一边啃食厚重的原文书一边忍受高见泽阴阳怪气的冷嘲热讽。

阳光淡淡地洒在原木咖啡桌上,涂抹下温暖澄澈的颜色。

偶尔,有客人进进出出。勺子碰到咖啡杯的清脆音色,收银机打出发票的“喀达喀达”的声响,西园小声地告诫着美美亚一定要按照采购名单上列出的东西购买……所有的一切组合成已经是我日常生活组图般的景色。

“阿沼!”丝毫不介意自己的大嗓门会干扰别人的营业,自称是“地主”的奈奈子穿着家居服站立在过道口不耐烦地用脚尖点地。

“过来啦,我有事情要交代!”

“你的女王来了。”高见泽见缝插针地揶揄,“快去吧,奴隶。”

“学校不是停课吗?”我懒洋洋地抱着原文书回到客厅,摸着后脑勺打了个悠长的哈欠。一到冬天人就会格外困倦,所以拜托了,奈奈子陛下,给我一点时间充电吧。

“洋子约我去看音乐会,所以今天下午的事就交给你了。”奈奈子飞快地换着衣服,把长发分到两边在左右头顶各绾成古怪的圆球。

“今天下午的事?”我满面困惑。

正把一只中国钗别入头发的手僵硬地停了下来,奈奈子的肩膀“喀喀喀”地像恐怖电影里的机器人一样缓慢地转过来,“你不会说你已经忘了吧,还是我说话的时候原来你根本就没有认真在听?!”

想必是后者。我在心中说,要是每次都把你的话一字不落地记住,那我的大脑早就是宇宙飞船中的垃圾包了。

“是衣橱啊!我的衣橱啊!”奈奈子尖叫,“在时至今日时,还要让我这种走在时代前沿的摩登少女把辛苦赚钱买来的漂亮衣服全部叠放在衣柜里难道你不觉得这很残忍吗?”

“请恕我直言,你的衣柜和别人一样,也是立式的!之所以现在会变成无法把衣服挂起来状态,唯一的原因只是你买的衣服实在太多了!”叠起来放也是为了节省空间。究竟有谁能理解我这个还要料理女朋友橱柜的家庭煮男的悲惨啊!

“这是穷人的借口,在我奈奈子的字典里没有‘将就委屈’这些廉价词汇!总之我需要一个够大够豪华充满十七世纪欧洲奢靡气息的华美橱柜!”奈奈子挥舞着手指口沫横飞地宣讲,我的心则因这似曾相识的开场白而充满不祥。

“我所要的,就是必要的!我喜欢的,就是美好的!我否定的,就是没有存在意义的!如果人生是银河系,我就是照耀银河的太阳!宇宙的运作也要依赖于我这颗跳动的心脏!在这个以我为绝对主角的世界,难道还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得到一个衣橱吗?”

瞪着明亮大眼的女人一撩波浪长发,可以愤慨激昂地把毫无道理的话讲得如此理直气壮。

而我弯腰扶墙愿举双手投降。

“您愿意怎样就怎样吧……”我一早就该死心的,根本不用和奈奈子做任何争论,因为她在唯她独尊方面的修养已经高到足以令人怀疑诺贝尔奖遗漏了一个奖项。

“那是自然。我没有和你商量的义务,但是有让你知情的雅量。”刷上最后一层金色眼影,勾起黑色皮包的细长肩带,奈奈子挑唇一笑,“哪,就是这样,古董家具店会在下午送来我定购的衣橱,乖乖留守帮我签单哦。”

“砰!”随着甩手摔门的经典动作,我凝结在喉咙中的质疑也只好困难地吞了回去。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

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总觉得有些心神不宁。

直到“丁冬”的门铃声响起,我才像结束拷问般地向大门冲去。

“终于来……”我手脚冰凉地把话咽了下去。

门外站着一个陌生男子。他穿着连身工装,头上戴着压得低低的帽子。此情此景分外熟悉。

“你好,我来送奈奈子小姐预约的家具。”

“好、好的……”我结结巴巴地让行,忖疑地望着他的背影,“我说……我是不是曾经见过你。”

“是吗?”他不在乎地压了压帽子,“东京很小,也许我们真的在哪里见过吧。”

“你有没有做过浴室的装修工作?”我跟在他身后绕来绕去。

“那是我三十九份打工的内容之一。”他还是满不在乎地耸肩,摸了摸预定要放橱柜处的墙壁。

“那么你接到过客人的投诉吗?”

“……你对我有什么不满吗?”

“哪、哪里……”

“还有一件事我想告诉你。”他悠然地把手插入衣袋,用金属合成般的声线清清冷冷地对我说,“我工作的时候不喜欢被人盯着看,那样会影响我发挥创意。”

虽然我真不知道搬家具也需要创意,但是介于别的理由,我只能表示同意。

于是我被一个装修工、家具工同时还兼着另外我不知道是什么的三十七份工作的神秘工人驱出门外。在过道走廊上徘徊了不过五分钟,他探出头来对我微笑,“好了,愿您对我的服务满意。”

我胆战心惊地目送来客离去,又再忐忑不安地进驻奈奈子家的客厅。

“这只是一种巧合。”我对自己说,“事实上所有穿着连身工装的人看起来都相差无几。他不可能是那个把我卷入悲惨世界的罪魁祸首。”

而我的眼睛还是忍不住一再飘往浴室的方向。

我无法忘记,在半年之前,就是因为奈奈子心血来潮地装修浴室,才会因缘际会与若草书店一干诡异人等结识。

而在半年之后,我重新见到了当初改建浴室的神秘工人,这究竟隐藏着什么暗示呢?

我的手先于我的意志摸上浴室的拉门,不安的碎片迅速滑落我的心底。我甚至还没有搞清不安的来源。

“……”

门的另一头,没有戴着白色花边的可爱少女,也没有说话刻薄的狐狸眼少年。总是站在书柜前默默擦试书架的店长同样也消失不见,十二张漆成原木色的咖啡桌、十排摆满书籍的书架、明亮的落地窗、优雅地喝着咖啡的客人……一切已经成为习惯的景色像烟雾般地在我眼前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陈列豪华的浴室、装饰着花纹的马桶、洗手架上摆放满满的化妆品。

这里才是正常的空间。

一切都恢复了?

或许那个装修工不是撒旦的手下而是某位空间接线员?他们终于察觉了之前的错误而刻意派人前来修正?

我应该高兴欢呼甚至大喊大叫来予以庆祝才是。

但是为什么,我却只是茫茫然地站在原地呢……

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坐在那张靠窗的咖啡桌旁,我的钢笔笔帽甚至还落在那张桌上忘了带回来。

我不敢置信地瞪大双眼,用手拍打浴室的墙壁。隔音良好的公寓内,只传来厚重的回响。我不可思议的书店从我的生活中消失了。

就像来的时候一样措手不及。

我呆呆地倒坐在浴室里,被一种无力的感受所环绕。

像摇滚艺人一样装扮的店长……

有着人畜无害的外表却惯于嘲讽别人的少年……

洋娃娃般美丽温柔的女侍应生……

还有曾经在店里结识的葵小姐……

不可思议的经历……难道只是我的梦而已?我忍不住抱住脑袋,开始这样怀疑。

这是没有办法与任何人商量的事,只要说出口就会被诊断为有妄想症吧。

然而他们确实存在过,存在于我的生活。

看似斤斤计较的西园其实有着我所不愿承认的温柔与内敛;虽然喜欢挖苦我,但在重大问题发生前就已经懂得先行提醒我的黑发少年;笨手笨脚却有着银铃般笑声的美美亚……

“不会的……不会的……”我忍不住一遍遍地重复,“不可能就这样消失的!”

我拿起衣服、钥匙,冲向六木本。

至少在六木本的大街上,若草书店应该还在!

当我这样做的时候,我不想承认是因为我把他们当成了朋友。

然而一向并不笨拙的我,却找不到除此之外的其他理由。

冬天的阳光明亮却清冷,六木本的街道永远繁华又无情。

手脚发颤,我突然蹲在地上用手按住我开始剧痛的头。这是我的老毛病,连奈奈子也不知道。每当我感到强烈不安的时候,我就会头痛。

我害怕去确认若草书店的存在……

如果答案是否定的,会让我连自己的真实也一并怀疑。

在好像拷问一阵不断袭来的恐惧里,我知道唯一能够让我安心的地方名为奈奈子的公寓。

奈奈子从来没有见过我头痛,这是因为只要和奈奈子在一起,我就不会感觉强烈的不安。奈奈子拥有否定这个宇宙也要坚持她的歪理的强悍韧性。

“我出生之前的事我不要听,别人告诉我的话我不相信,公元是从奈奈子小姐诞生的那天开始计算,一年是二十四个月,而且人类只要愿意也有可能飞往木星。总之一句话,只有让我奈奈子看着顺眼的道理才能在这个世界通行!”华丽女人的口头禅在我耳边显现。

我苦笑着承认,是因为她的歪理支撑,我才能再坐着电车返回我们的家。

插入钥匙,进入客厅,打开电灯开关。

背靠着崭新的橱柜坐下。

我要在这里等奈奈子回来。

我要奈奈子亲口告诉我回答。

对我来说,什么是现实?现实就是奈奈子对阿沼所讲的每一句话。

奈奈子说不可思议书店存在过,那么就是真的存在过。

奈奈子说一年有二十四个月,那么我们就当比别人多了一倍的闲暇。

奈奈子任性嚣张,粗暴无礼,可是说真的……奈奈子她就是我的世界,我的恒星,我的花。

虽然这些话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可能当面告诉她,但是就如同我相信她将永远都是我唯一的女朋友这个事实一样,我也相信奈奈子明白我不愿宣之于口深藏内心的感情……

“咔嚓”。

衣橱的门突然开启,我被推得一个踉跄跌倒在地。

“对不起,阿沼,店里最后一包砂糖被我洒掉了,可不可以借一些应应急?”服务生装扮的美少女从原本该是衣橱的地方娇羞可爱地探出半个肩膀。

而哑口无言的我则透过她的肩看到坐在店内吧台上正喝着咖啡的奈奈子。

“嘿呦——”奈奈子按住头上的黑色礼帽向我嘟起桃红色的嘴唇,“怎么样?阿沼,新帽子和口红颜色相配吗?”

“你、你们怎么会在这里……”我伸出手指说得结结巴巴。

“你在说什么啊?我正好在六木本逛街,就到西园的店里喝一杯喽。”奈奈子在衣橱那一边的世界用天真的表情看着我。

好吧,我被打败了。

浴室恢复正常,橱柜取而代之。

造化之神是在开我阿沼的玩笑。

但是真的真的不要紧……不知真名的上帝,我决定原谅你所有的恶作剧。因为你并没有让不可思议书店从我的生活里消失。

一切回到原点。

只不过这一次……

我愿意。

番外篇 不可思议的奈奈子

这是发生在我刚上大学还没有沦落为某人男仆时的事。

“你是今年负责新生致词的北高生吧?”

在担当社团大楼的旧校舍前,我被两个孔武有力的高大男生拦截。他们穿着宛如时代剧中不良少年行头的长款黑色制服,蓬松的飞机头上绑有宽大的布巾。一看就是应援团的学长。

时常听说如果新生太出风头就会引来麻烦,但我除了以榜首的成绩入学,因而担当了新生代表之外,并不算是招摇人物。

“怎么不说话?害怕了吗?”

“北高的男人都是像你一样只有外表能看的绣花枕头吗?”

两个人像经过训练似的整齐划一,马上双手环胸哈哈大笑,露出一副愚蠢的嘴脸。

原来又是派系争斗……

我无聊地仰望澄清的天空。樱花瓣瓣飞舞,木制的老校舍无需任何冷气设备也自有远离喧嚣的清净怡然。而因一场意外感冒,偏离了人生正轨的我,却从全北高最有希望进入东大的优等生,沦落到了有着“仁爱垃圾筒”之称,汇聚附近五所高校问题生的——公立三叶大学。

“已经连反驳之心都失去了吗?”

没错,所以就不要和我这种人继续纠缠了。

“或者是仗着脑瓜好使在瞧不起人呢。”

哪能呢,自称是人类的猴子的人请不要降低我人类的品质。

一切激烈的口舌之词都放在心中悄悄腹诽,即使被称为狡猾,也要装出懦弱的样子。因为我只有一个人,如果放任自己卷入是非受到伤害,到时痛苦的也只能是我自己。

“是你们的劣等感在作祟吧,有西泽的猴子!”就在我判断对方已经决定罢手放过我这只软脚虾的当口,一副自以为相当豪爽的声线突兀地插入了对谈。

拥有飘逸的淡色长发明明是学生却在校内穿着高级西装的美青年眉目凛然、笑声愉快地走来。即使是我这种菜鸟也知道他学生副会长的身份,然而不妙的是本校正牌学生会长却是有西泽高中出身的“猴子头。”

拜托不要把你们学生会的内部恩怨和我搅在一起,然而这种微小的奢望也很快成为了空气中的泡影。

“只知道用腕力说话还真是贵校的传统。”栗原副会长清整的眉目居高临下地俯视两位应援团的团员。

那种装模作样的举止比起有西泽的学长们反而更让人觉得不顺眼。拜托,既然已经进入同所大学,还有必要分什么贵校与我校吗?这种愚蠢至极的对立传统到底是谁创立的?此刻,我还真想找出那个家伙然后把他痛扁一顿。

“我们只是在寻找参加试胆大会的人手罢了。”很显然,两位报以冷言的学生对副会长也并无好感。

嫌恶地挑起细眉,栗原甩动着一头亚麻色的长发,“又到了那个时候……为什么就不能有一些更有品位的活动呢?”

“这是传统,请副会长不要干预。”

“好的。”夸张地耸耸肩,美男子冲我眨眨眼,自以为潇洒地扬起飞吻,“可爱的学弟,遇到困难可以随时来向我来求援哦。”

“那还不如死了好。”

“说得没错。”

两个男生向我投来赞同的目光,原来我在不知不觉间说出了心里话,还真是个危险的征兆。

“听说你被邀请参加新生试胆会?”咬着塑料吸管的浅川冲我微妙地扬眉。

“请称之为被胁迫。”我咬了口果汁面包,有些无聊地仰望天空。云朵之上的世界一片澄明,而我的人生则欠缺那种一望无际的清澈。

“我听说,举行试胆会的地方是在老校舍。那里的夜晚……”拖了个长音,浅川暧昧地微笑道,“有鬼。”

“是吗?真可怕。”

“你这种淡然的口吻可是听不出有丝毫害怕呢。”

“那是天生的我也没办法。”

“真是的,阿沼你就是因为这样,才会被学长们看不顺眼。”

“我的脸天生就没有人缘吧。”我耸耸肩,起身去扔面包纸。

“不过——”他意味深长的声音令我回头,“和你同龄的人,则会对你充满向往哦。”

“为什么?”我微弯着腰,俯视坐在椅子上的朋友。

“独来独往的阿沼,有一种‘即使全世界只剩下你一个人也可以顶着那副若无其事的表情活下去’的样子……”浅川托腮微笑,“那样的你,有种坚强到残酷的味道。”

全世界只剩下独自一人也可以若无其事地活下去?

我压下帽子,遮住瞬间失去表情的面孔,伸开五指向后摇了摇。

“拜拜!”

六岁时发生过一场事故,我失去了三位家人。对于那个年纪的孩子而言,或许失去的等于是全世界也不一定。

我变得胆小、懦弱、害怕受伤。

因为我知道我只有一个人……在第一天上学的时候,负责抚养我的祖父曾经这样对我说:“无论其他人对你说什么,都不要放在心上。因为说着那些闲心碎语的人,并不是爱你的人。”

这种坚强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吗?

若无其事是因为我再也没有值得在意的对象……

松树的针叶在雨中摩擦响动,我带着手电巧克力创伤药和绳索来到约定的旧校舍。

十来个同样命运的男女聚在角落里叽叽喳喳地说着什么。

晚上九点半正式开始试胆大会,参与者皆是此次的新生。

不知道他们挑选的标准是什么,可以确信的是这背后一定牵扯着无聊的赌局。我淡淡地扫视面前的男女,大家都是年轻人,很快谈论得热火朝天。

“听说这个文学社的教室每天晚上都会闹鬼哦!”

“就是因为这样,才变得这么荒凉。”

“好了,不要说话了!”时间一到,活动的负责人抱着一个小盒子出现了,“两人一组,来这里抽签!记住!在这幢社团大楼里的一个房间放有我们白天藏好的东西,最先找出来回到这里的人,就是优胜者。”

“奖励是什么?学生餐厅的免费餐券吗?你们也就只有这样的水准吧。”打扮得五颜六色的女孩儿以尖锐的嗓音不客气地提问。

我知道她是今年的校花。好像叫做什么……奈奈子的。

她有着令人印象深刻的轮廓,总是嘟着的嘴唇涂有厚厚的口红,鲜艳的红耳扣和扎眼的波浪卷,露肩的紧身衣搭配黄色高跟皮鞋。是女生们也会敬而远之的人物。

也是我最不喜欢的那种类型。

我从来没有和女孩子交往的经历,也没有主动喜欢过任何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喜欢的类型是什么,却能评判某个人不是我喜欢的类型,这种事也未免太奇怪了。耸耸肩,我只能将此归类为她太惹眼。

抽签的结果可想而知……

“我叫做朝日奈奈子!”双脚分开抱臂环肩昂头睥睨的女性,如此自我介绍。

“你长得非常漂亮呢。”

然后她的第二句就是这个。

“如果除了繁衍后代就全无用处的男人们至少能长成你的水准,那我就可以勉强忍受他们的愚蠢。”

这人是天生的无礼者。

“我是在夸奖你。”

谢谢,我确实听不出来。

“就算你什么都不会做,但是因为长得好看也就拥有了某种价值。”

“只凭长相判断其他人的内在,你觉得这样好吗?”我终于还是忍不住反驳了。顺便一提,这时我们早就二人一组地进入大楼内部了,但是在这位小姐的滔滔不绝下,根本没办法找什么东西。

“为什么不可以?如果一个人的才华、声音、头脑,包括不知所谓的心都可以成为他的价值以及被喜欢的理由,那么长相为什么不可以呢?那同样也是天生就属于你,是你这个人的一部分呀。”

站在楼梯间的女人瞪着大大的眼睛歪头望着我。

而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那么……就谢谢你对我的肯定吧。”最后,我只好犹豫地道谢,恭请女王侧身让道。

“你相信有鬼吗?”她无聊地打着手电照明,而我则负责按照分配到我们手中的地图寻找图纸中的小盒子。

夜晚的旧校舍阴森沉郁,木质结构的老地板不时发出“咯吱”的声音。

隔着薄薄的墙板,可以听到先于我们进入的几对时不时传来的惊叫然后是跑动的声音。

但是我不怎么害怕。

六岁的时候,我亲眼见到家人的幽灵。

也有可能那是一种濒死的幻觉。

但那之后,我没有见到过任何鬼怪。

祖父去世后,我就只有一个人,常年都住在独自一人的房间里。不管是停电、打雷、暴雨,不管是在寒冷的冬夜、鬼节的夜晚……我都是独自一人。

所以我不害怕。

在我的那个狭小的房间,每当闭上眼,总像有柔软的手臂轻轻伸来抚摩我的额头,那可能是我所饲养的鬼怪,我们心意相通,我们都很寂寞。

“前面就是传说中有鬼的文学社教室。”我避开奈奈子的问题,只是微笑着侧过脸,“要一起进去吗?如果害怕,就留在这里。”

“别傻了。”一马当先的女人忽然回头,伸出手,“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银色的满月透过狭窄的木窗洒下一片澄明,那个站在月光之中的女人第一次以无比清晰的姿态映入我的眼帘。

高傲、倔强、任性、强悍、美丽,以及……

低垂的眼帘所见到的地板上的影子,拥有人类以外的姿态。

那也许是文学社的鬼怪在窥伺我们,也有可能是……

但我握住奈奈子的手。

紧紧地握住,我微笑了。

——我不会让你一个人。

是的,我所唯一确信的是,这就是我一直以来都在等待的最温柔的话语。

没有谁可以独自一人若无其事。

装作坚强的样子,只是为了勇敢地生存下去,直到终于遇见可以毫不犹豫握紧我们手臂的那个人。

她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但她是独一无二的奈奈子。

我的女友奈奈子。

每当我这样称呼她的时候,内心所泛起的温柔,或许会被纤细的人们称之为爱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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