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明贵满腹委屈,彻夜未眠,大清早就来到办公室。今天,几个会议要他准备会务。办公室主任罗伟已经被职工代表评议下去锻炼,不会来管这些事情了。
昨天晚上,刘长明把申明贵叫回家,慎重其事地谈了一次话,明确要他们下矿区劳动,支持矿上的改革。申明贵到放牛坪当采掘工人,刘小娟到放牛坪当充电工。申明贵心里很凄凉、很无奈,自己去当采掘工人无所谓,可刘小娟已有身孕,充电工是有毒有害工种。
申明贵当厂办秘书,并没沾刘长明的光,是周承恩看上了他。他参加工作后,当了三年采煤工人,业余时间不爱打牌下棋,谈天说地;自从读了《歌德巴赫猜想》那篇报告文学后,就爱上了文学。他爱看书、写稿。他写的通讯报道,真实生动,别开生面,矿工们很喜欢,除了矿广播站播报外,《万山报》也时有登载。他写了很多短篇小说,但只在《万山文艺》上发表过。周承恩出于爱才,把他调进了矿广播站。他是在当广播员时,和刘小娟恋爱上的,去年秋天结的婚。刘小娟根本就没在干部岗位上,是矿招待所的服务员。
刘长明说:“明贵、小娟,凌矿长刚来矿上工作,别为难他。企业改革,是党的大方针…… 咳,咳,咳!”
申明贵知道,岳父是老模范、老先进,思想正统。
刘小娟哭了:“爸,去年周叔叔要给明贵转干部,你动员他让给别人。现在,你又要他回矿区当井下工人,他爸爸、妈妈会怎么想…… ”
刘长明仍咳嗽不止,他心里很难受,只有他知道自己的病情。凌云进山的前两天,他去万山地区医院检查,医生告诉他是肺癌!那天,他给自己放了一天假,在万山城四处看了一天。他知道自己的病治不好了,生命到站了,不愿意浪费国家的钱。凌云初来乍到,不熟悉企业的情况,他想助凌云一臂之力,把企业平稳地移交下去,就把自己的病情隐瞒了。几个月来,他担心井下出事故,拼着最后的生命之力,坚持下井。自己去日无多,可孩子们来日方长……
咳了一阵嗽,刘长明很久才缓过气,说:“明贵,去吧,爸爸相信你,是良种哪里都能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
申明贵走进办公楼,见凌云办公室亮着灯,轻轻推开门。凌云躺在藤椅上,仰着头睡着了,头顶的吊扇还在“唿,唿”地旋转。他把电灯和电扇关了,站在办公室里想了片刻,提起水瓶和脸盆,在办公楼后面的锅炉里加满开水,又兑了半盆洗脸水,端进凌云办公室。
申明贵的脚步声惊醒了凌云。
申明贵问:“凌矿长,又熬了一夜?”
凌云摇了摇僵痛的颈子,伸了一下懒腰:“天亮时,睡着了。小申这么早?”
申明贵淡淡一笑:“今天是最后一天给你服务了。”
凌云站起来,说:“矿上像你这样的人才不多,忍痛割爱……”他心里歉然,递了一支香烟给申明贵,“委屈你了,想去哪里?”
申明贵苦涩地笑笑:“还是回矿区当采煤工。小娟爸爸说了:一刀切的事,不搞特殊…… 凌矿长,求你一件事…… ”他低下了头。
凌云说:“说吧。”
“小娟怀了孩子,能不能不去当充电工?”
凌云心里很感动,点头:“我会考虑好。你下去了,写作不能放弃,企业需要各方面人才,自己要注意安全。国家干部是金饭碗哪, 只有拿你们这些以工代干开刀…… ”
申明贵说:“凌矿长,你先洗脸,我去把早餐端来,要开会了…… ”
凌云说:“谢谢了。早饭,我去食堂吃…… ”
杨平学满身酒气走进会议室时,偌大的会议室空无一人。他满腔怒火地把十几把吊扇全部开启,似乎仍不解心头之恨。他给舅舅打过几次电话,舅舅一直叫他别担心,他会找万山地委、行署领导。直到昨天晚上,舅舅才很恼火地说:凌云软硬不吃。又说:你别急,我给地委领导讲了,尽快把你调出明月峡。
杨平学很气愤,凌云搞得他在明月峡颜面扫地,他要出心里这口恶气,要凌云在明月峡丢人现眼。他与胡忠全、阳成、蔡勤芳约定:由他打头阵起事,机关至少有三、四十人马上跟上来闹今天的会,放牛坪熊忠那帮人和机修分厂、竹林沟的地面工人会立即接应,把凌云闹下台,赶出明月峡……
快到开会时间,机关人员交谈着,乱哄哄地走进顶楼大会议室。
秦和平匆匆走进会议室,就看见杨平学和机电科的几个人坐在前排。早晨他还没起床,周承恩就打电话叫他带几个人坐会议室前排,注意凌云的人身安全。他放下电话就找了赵敬国、冯军、朱天福、杨建业、彭定云和技术科几个年轻人。眼下,他没有更多的办法帮助凌云。
会议室很大,安装了三百座固定翻板椅。凌云和几个矿领导最后进来,在主席台坐下。周承恩的座位却空着。保卫科的人在会场四周游动。李天华看了几次手表,周承恩才提着公文包从楼下上来。
周承恩走入会场,回手关上了会议室大门,乱哄哄的声音嘎然而止,人们都把目光转向了他。周承恩表情冷峻地走过会场,走上主席台,在自己座位上坐下。
李天华抬手看了一下表:周承恩足足迟到了十分钟。李天华习惯性地敲了两下话筒:“开会。请矿党委副书记、矿长凌云同志作动员讲话。”他心里有怨气,连会议主持人该说的开场白都懒得说。
凌云虽然一夜未睡,但仍然精神焕发:“同志们,今天会议的任务和目的大家都清楚,落实职代会决议……
“干部参加劳动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是密切联系群众,增强干群感情的重要途径。干部的工作职工不认同,说明我们的思想感情、工作作风,与职工的要求有距离,下去与职工打成一片,增进理解…… ”
杨平学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故意在寂静的会场里大声咳了两声。
凌云盯了他一眼,提高音调继续讲:“这次下去的同志,绝大多数是从工人中培养起的党员干部,我们的心中有没有职工,我们的工作与职工的要求有多远,下去听听基层的意见和职工的要求…… ”
这时,杨平学倏地站起来,几步蹿上主席台,一拳击在讲台上:“凌云,你少****大帽子下面开小差!说大话,收小钱,卖屁眼,买油盐——你连明月峡的地都没踩热,就想教训我们?滚你妈卖×!”谩骂声通过麦克风传遍了会场。
会场里的多数人还没回过神,就有人站起来朝前面冲去,会场一下就乱了。
凌云大怒:“杨平学,你想干什么?!”
“我想,我想挖你祖坟!”杨平学回望会场,几十个人涌到主席台前,被秦和平、杨建业、朱天福和保卫科的人堵在主席台下,会场一片大乱。
杨平学见接应的人冲不过人墙,突然一把揪住凌云的衣襟。凌云与杨平学一般高,却不如杨平学敦实,他用力推开杨平学的手,身上的白衬衣“哗”的一声被撕烂了。杨平学飞起一拳向凌云打去。凌云眼冒金星。周承恩疾手挡住了杨平学朝凌云飞去的第二拳。会场里的人都朝主席台前涌,吼什么话的人都有。
秦和平带着人死死堵住朝主席台涌的人,根本没看见凌云已经被杨平学打了。
主席台上,王大江、周健、李天华、吴才全拖住了暴跳如雷的杨平学。周承恩从凌云面前抓过话筒,大吼一声:“要造反了吗?!”声音从喇叭里传出,如惊雷滚地。
会场里的人怔了一下,都停止了活动。
“要造反了?!”周承恩两眼寒光,“我晓得,昨天晚上,有人四处串联,想把今天的会场冲垮!想在明月峡煤矿制造混乱!想把凌矿长赶出明月峡!胆子不小啊!啊?想造反的人,你自己看看窗子外面。昨天晚上,地委就知道了我们这里的情况。你有关系,我晓得,全矿职工都晓得!但是,我要告诉你——明月峡煤矿的后台是几千职工,是中国共产党!”
所有的人都被周承恩义正辞严的话镇住了。靠窗户的人伸头看窗外,篮球场上有几台警车。
凌云的衬衣已烂,左眼睛也青肿了起来,十分狼狈凄惨。他心情异常愤怒:杨平学,无论你后台有多硬,你都将为今天的行为付出代价!
周承恩拿着话筒,大声说:“都坐下,把会议室门打开,让外面的人进来!”
会议室大门被推开了,十几个公安人员如神兵天降。凌云看见他的高中同学,市公安局的张亦春科长也在其中。人们开始后退找座。秦和平这才发现凌云被打了,他和杨建业几个人跳上了主席台,钳制住了杨平学。
会议室的翻板椅“噼噼啪啪”响起,人们都安静了下来。秦和平、杨建业、赵敬国和后来上台的徐峰死死地拽住杨平学。杨平学仍在大跳大骂。
周承恩气愤地说:“照顾你是感情,不照顾你是原则!你哪一点像干部?想翻天了?杨平学冲击会场,殴打他人,请公安局的同志依法处理!”
张亦春带着几个公安人员跳上主席台,三下二下就把杨平学铐上了,推着出会场,杨平学边反抗边骂:“凌云,你算什么东西!老子和你没完…… ”
人们目送公安人员强行把杨平学推出会场,张亦春顺手关上了会议室们。门外立时就传来了杨平学的惊叫:“哎哟——公安打人!公安打死人哪…… ”
会场里的人心惊胆寒,目瞪口呆。
周承恩声色俱厉:“昨晚上串联的人,站起来!”
人们噤若寒蝉,会场静如死水,没人敢站起来。
“没胆量了?我倒要看看你有多凶!你以为山高皇帝远,就可以耍山蛮子脾气?就可以无法无天?不就是下去锻炼吗?不就是下去干活挣自己的工资吗?闲耍惯了?好吃懒做惯了?哪里还有共产党员的气味?哪里还有一点干部的素质?忘本了!机关干部绝大多数是从矿工、从生产一线上来的人,很多人从根本上忘记了职工!”周承恩说完,坐下去,看了一眼衣不遮体、左眼青肿的凌云:“你下去上点药。”
这时,徐峰走上了主席台。主席台的人又紧张地站起来。徐峰在凌云面前真诚的笑笑:“凌矿长,周书记,让我讲几句好不好?”
周承恩和凌云都警惕地看着徐峰,不表态。
徐峰说:“我说两句,”他没经同意,拿起话筒,转身面对会场说,“同志们,这段时间,我出尽了洋相,索性再出一次吧!不回头看看自己的脚印,就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就不知道职工为什么会不满意自己,就不知道企业改革和整顿干部作风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前天听了凌矿长的报告,说句实话,我流泪了。凌矿长一句:干部是人,矿工也是人,让我无地自容。我们真的忘本了!忘记了自己是什么人,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当时,我就下定了决心,无论职工代表怎样评议我,我都要申请下去锻炼,当两年矿工,体验一下矿工的苦与痛。我报名,去竹林沟…… ”
凌云带头鼓掌,会场上响起掌声。
徐峰放下话筒,给台上台下的人鞠了一躬,走下主席台,在杨平学坐过的椅子上坐下。
刘长明拿过话筒说话了:“申明贵回放牛坪当矿工,刘小娟去放牛坪当工人。”
李天华拿过话筒,心里十二个不情愿:“李小祥也去放牛坪井下工作…… ”
坐在主席台边上的党委委员,组织科长周健接过话筒:“我申请到放牛坪井下锻炼。”
阳成也从会场中站起来,大声吼:“我邀约了十几个人,到放牛坪组成一个采煤班。活路做不死人!”
会场上的人都感到如泰山压顶,紧张得透不过气来:党委副书记、常务副矿长的女儿当工人,女婿当井下工人了;党委副书记的独儿子下矿井了;党委委员、组织科长主动下基层了;矿上的大能人、最有办法的人——徐峰,主动下基层了;周承恩的心腹阳成当采煤班长了……
徐峰在众目睽睽之中,俯首听命,千随百顺,在人们心中引起的震动,远远超过了凌云的报告和周承恩的声色俱厉。明月峡人谁不知道徐峰高才疾足,伏龙凤雏!
明月峡人更知道阳成是谁。阳成才真正算得上周承恩的心腹之人:此人今年四十一岁,初中文化,典型的五大三粗矿工形象。是周承恩亲手把他从矿工、班长、队长、副区长、科长,一步步提拔上来的。论井下安全管理,他绝对没得说,矿井里最危险的地方都是他打头阵。他三次在矿井里拼死救人,有一次,差点命留矿井。周承恩每次讲话,都要讲他如何不怕苦、不怕累、不怕险。但是,干部讨厌他,工人也讨厌他——他查到谁违章作业,批评第一句,不是“老子”,就是“****的”,紧接着,爹娘,舅子,****,卵,一齐上,骂得人家狗血淋头。工人反映越大,周承恩把他提拔得越快。职工们暗地里说:“阳成是周承恩的干儿子!”
职工没想到,凌云竟然把周承恩的干儿子搞下课了!
职工也没想到,要是没有周承恩这个“干儿子”,今天的场面,就收拾不住了,凌云在明月峡就翻船了——
昨天晚上,周承恩从家里出来,先去的刘长明家,两人坐立不宁地分析了一阵企业的局势,一同敲开了李天华的家门。李天华一家对李小祥到矿区的事火光冲天。周承恩空口白话安慰了一阵,刘长明谈言微中,又劝了一阵,总算把李天华一家人的火势控制住了。从李天华家出来,周承恩又要去找组织科长周健和团委书记、宣传科长孟明。刘长明说:“老周,你去吧,我吃不住了,回去睡一会。”
周承恩说:“老刘,你抓紧去地区医院检查一下吧,你这病不对劲呢!”
刘长明说:“不检查了。有些话,忙过这段时间给你讲。老周,你也是五十大几的人了,不比年轻人,要注意身体。人哪,不怕生坏命,就怕得坏病…… ”他心底很悲哀,不知道自己哪天倒下去,在这个世界上的时间按天计算了!
周承恩一怔:“老刘,你……你是啥病? ”
刘长明淡淡地说:“你抓紧考虑两个副矿长吧!我看秦和平很不错,这次职工代表评议,对他评价最好。还有敬国,唉,可惜了阳成…… ”
周承恩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但又不相信自己的感觉:“老刘,你没大事吧?”
刘长明说:“我想忙过这段时间,想休息几天…… 这两天,可能中暑了吧。老周,唉——明贵要不是我女婿,我会力保他留下…… 他是一个人才。”
周承恩说:“我知道。唉…… ”
周承恩和刘长明分手之后,把睡梦中的周健和孟明叫起来,说明了自己意图:要他们带头去基层锻炼。两位科长吃惊、犹豫了很久,最终同意了。毕竟,他们科长之职未解,而且,一个是矿党委委员,一个是矿团委书记,鼻子压住了嘴,有想法也只有闷在心里。
周承恩往家走时,已是凌晨四点钟,却发现阳成蹲在他家门口。他大吃一惊:“阳成,这么早,你在这里干什么?”
阳成说:“周书记,我来找你,邓姐说你出去了。”
“你在这里蹲了四、五个小时?”
阳成说:“是。”
周承恩连忙开门,把阳成叫进屋里责备道:“你傻不傻,蹲这么大一夜!思想上有坎?”
阳成说:“不是。周书记,今天的会议会出大事。”
周承恩一惊:“什么事?”
阳成说:“这两天,杨平学和机电科的人,在四处串联人,机关有不少干部在煽风点火,今天大闹会场。机修、放牛坪、竹林沟的人都准备好了,只要杨平学在会场上一动,全矿都会动起来。”
“啊?!”周承恩大惊,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确切吗?”
阳成急了:“我骗你,不是人****日出来的!”他急了就只会骂人。
周承恩啼笑皆非,但没计较阳成的话:“说具体点。”
阳成说:“杨平学前晚上来串联我,开始,我没答应。他说凌矿长这次肯定整我,说机关有多少人会闹。我多了心,就答应了。昨天晚上,他又来串联我,他们想把全矿搞停产,把凌矿长赶出去…… ”
“你为什么告诉我?”周承恩反问,两眼盯住阳成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