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和地区工商局局长贺富扬最终没有交换位置。
当天晚上，贺富扬和凌云先后敲开了李昊天的家门。地委书记艴然不悦，对二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凌云不想半途而废出山，贺富扬更不想进山。两人都向地委书记承认了错误，然后，握手言和。李昊天权衡再三，改变了下午的决定。第二天地委碰头会，重新决定了明月峡的领导班子，已经成文待发的文件作废……
凌云与贺富扬扯皮，差点被地委书记交换岗位的事情传遍了整个万山，也促使了全区经济环境的大整顿。李昊天心急如焚，万山地区各方利益之争狼烟四起……
处理了与工商局的纠纷，凌云去地区医院陪了刘长明半天。
刘长明的病情急剧恶化，癌细胞全身肆虐。入院半个月，缠绵床褥，身体一天不如一天；神志一会清醒，一会恍惚。一个顽强的生命已如风中之烛。
那天上午，熊孟发几个老矿工守望在病房里。刘长明见凌云到来，坚持要妻子和女儿扶他斜躺着。凌云见到这个为明月峡操劳一生的老人，二十多天前还在硬撑着下井，想到自己对一个身患重病的老人粗心大意，任其如牛负重地工作，心里愧疚不已。坐在床沿上，拉着刘长明冰凉的手久久不放：“刘叔叔，你这么重的病，为啥不早说？”
刘长明吃力地说：“这种病，治不好。周总理得这病都没治好……”
凌云忍泪含悲：“转院！去省医院……”
刘长明艰难地说：“哪里都不去了，回明月峡…… 一天医药费是一个职工一个月的工资，没必要了…… 人终是一死，逃不脱的。知足了，北京、上海去过。这些伙计，都还没出过万山…… ”
凌云扭头看看几个老矿工，除熊忠的父亲熊孟发外，其余的他都不认识。
刘长明说：“人哪，活着就像爬山，爬了一座又一座…… 这山望着那山高，从来没满足过。为名为利，争啊争啊！争座金山、银山，最终就得到一堆土山，争个小官、大官，最终就带走一副木棺…… 我九岁半进明月峡挖煤，和平的父亲九岁，老熊，你十三吧？”
熊孟发说：“十三岁…… ”
“我们六个小娃娃，都是根纱不沾，赤身在矿井里滚爬了九年。有两个没等到解放，就打死在井下了；一个十一岁死在井下，一个十六岁。剩四个迎来解放，共产党和毛主席救了我们哪！没有共产党、毛主席，我们怕早就死在井下了…… 我多活了几十年，翻了身，当了家，有了一家人，知足了……”似乎是回光返照，也可能是见到了凌云，刘长明的精神出奇的好，“可惜，老宋去参加武斗，手榴弹把自己炸死了，和平的父亲，死在井下…… 现在，就剩老熊一个人了。老熊，你要好好活着…… ”
熊孟发眼巴巴地看着刘长明：“哎。刘矿长，你不会死…… ”
刘长明干笑摇头：“老熊，你还叫我啥矿长？你是我哥，我是你弟。那时，我和秦怀弟都比你小，你帮我们做了多少活路啊…… 熊忠的事，我也不好帮你，他是接你的班，是井下工种…… 唉—— 你要相信党，相信组织……”
“哎。”熊孟发笨拙地点头，木讷老实的模样令人心痛。
刘长明歇息了一会，又对凌云说：“凌云，老熊三十多岁才结一个二婚嫂，就这么个儿子，你……”他话没说完，又咳嗽不止。
凌云听着揪心，眼眶里一直含着泪，一只手拉着刘长明的手，一只手给刘长明捶背。说：“刘叔叔、熊师傅，熊忠的事我会处理好的。刘叔叔，你有什么要我帮助的吗？”
“没有。”刘长明喘着气，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毛主席…周总理…我都见到了，北京…上海…南京…我都去过，还有什么呢？凌云，要说有事，我拜托你做一件事……矿上…矿上有的老工人连万山城都没来过……他们舍不得钱…… 今后企业好了，政策允许了，你组织他们去一趟北京吧！变一辈子人，做了一辈子活路，让他们享受一回……看看首都…天安门……”
凌云差点哭出来，紧咬着嘴唇，用力点了一下头：“哎……”
刘长明咳了一阵又说：“吃五谷生百病，生老病死，自然规律。人死如灯灭，不要为要死的人做得过多…… 我要出院，不浪费国家的钱，那都是工人脱光衣服裤子磨净肉挣来的，不容易。死，也要死在明月峡里……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只有一个女儿，也结婚了，明贵是个好青年。小娟，你要多关心他的生活，莫扯他工作后腿。你妈妈有工资，不会拖累你们…… ”
刘小娟和母亲一直站在门口啜泣。
刘长明说：“小娟，无论明贵今后干什么工作，你们千万莫占公家的便宜，莫占别人的便宜…… 自己要生活，别人也要生活。人家的钱财，也是流血流汗挣来的…… ”
刘小娟抽泣着说：“爸爸你别说这些，你放心……”
凌云悲痛万分：“刘叔叔，我叫明贵来护理几天……”
刘长明说：“不要他来，企业里的事多，需要人手…… 组织上给了他这么好的机会，让他多锻炼…… 凌云，你干了几天农活，去休息吧！你事情又多…… ”
凌云两眼含泪：“刘叔叔，没事……”
刘长明似乎回过了气，说：“凌云，你是好青年…… 你见过大世面，懂政策，思路清，办法多，想法也好，企业要这样搞才行啊…… 当矿长心里要有矿工，矿工都很老实、很听话，他们一年四季穿一件单衣在矿井里干活，见不到点阳光，不知道生死，苦啊！不论你在明月峡干的时间长与短，干一天，就要像一天，不要搞花架子糊弄他们…… 现在，职工都很信任你，你给他们许诺的事，一定要兑现，他们盼着的，望着的…… 咳、咳、咳…… ”一阵剧烈的咳喘后，刘长明又陷入了恍惚中。
那天中午，凌云想了很多很多，跨出病房门不禁悲泪横流……
农忙假后，接连几件事情把凌云的心情搞得十分恶劣。上班第一天，云山县煤建公司正式宣布加盟地区煤建公司制裁明月峡煤矿，企业再失几万吨的用户。职工返矿上班第一天晚上，放牛坪矿井里发生死亡事故：一个矿工跑进废弃的巷道里解便，结果中毒，没再站起来。
事故发生后，周承恩叫凌云先不要接触家属，让工会和矿区处理善后。然而，凌云听到家属子女悲痛欲绝的哭声，自责不己。又一个中年之妻丧夫，幼年之子丧父，老年父母丧子。他很痛疚，把赵敬国臭骂一顿后，就去安慰那家悲痛万分的人。然而，这一次，他表错了情。死者家属见年轻矿长慈眉善目，说话和气，就开始漫天要价，胡搅蛮缠。两个六十多岁的老人拖住凌云不放手，亲友不准运走死者，缠了一天两夜。
凌云一下就火了：“我陪你们缠十天，我所有的表态一个不算数！政策有的，一分不少给，政策没有的，一分不多给。”他任凭死者家属和亲友哭、骂、闹、缠，一言不发，寸步不让。他那烈如火焰，柔若止水的性子，表现得淋漓尽致。结果，死者家属没多得一分钱好处；连他表过态的，也被他断然否决了。
处理了事故善后，他又差点和周承恩接上火。秦和平、杨建业和赵敬国的任职文件下来了。秦和平任党委副书记、副矿长，杨建业任副矿长，没进党委班子，赵敬国增补为党委委员，后面加了个括号：副县级。这个安排是李昊天和汪江北二人商定的，然而，周承恩却无声无息地压着文件不传达，他认为凌云太霸道。凌云认为他太过分，不是梁晋秋发现及时，从中调停，凌云差点拿赵敬国出气。
凌云的情绪到秦和平出差回来，才慢慢恢复过来。
秦和平一行三人，足及华中、华南、华东等地。与几年未见的大学同学相会，与凌云的几个同学初识。接触了不少用煤企业，签订下了几十万吨的原煤购销合同。他们去感受过深圳速度，看过苏南的乡镇企业，参观过山西的大小煤矿，学过人家的原煤深度加工技术。在郑州上火车的前夜，与凌云第四次通了长途电话……
秦和平回万山的那天晚上，凌云亲自驾车去万山火车站接站，却遇火车晚点，在火车站苦苦等了三个小时。秦和平走出站口，凌云迎上去，两人像阔别重逢的老友，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凌云说：“终于把你盼回来了！”
秦和平说：“四十多天，像四十多年一样漫长！”
上车后，四人都有满腹的话要说。李维雄说：“凌矿长，外面的天地宽呢。要煤的单位太多，价格也高，除去了运杂费，煤价比矿上高出一倍多。明年能把这几十万吨煤送出万山，至少赚五、六百万元。天哪！天文数字…… ”
凌云驾着车，豪情万丈地说：“哪怕是刀山火海，我们都要坚决冲出去！销售活，全盘就活了！”
秦和平说：“不要太乐观，要煤单位无不提到运输问题，铁路上遍地都是限制口。而且，万山和云山火车站也吃不下去这么多，运力是最大的障碍，能发走十万吨就谢主隆恩了。”
凌云满怀信心地说：“我给汪专员汇报过，他答应协调。我也联系了省上的几个朋友，路是人走出来的，事是人干出来的，依靠领导，依靠朋友。和平，建业已接替刘矿长主管安全，明年这几百万利润就指望你了。”
秦和平坐在副驾驶位，笑道：“我连喝酒这点基本功都没有，办事是烟搭桥，酒开路，我用什么开路？ ”
李维雄还不知道秦和平当副矿长了，问：“谁管我们呢？”
凌云笑答：“都领导你几十天了，你还不知道？”
李维雄如梦方醒：“啊？和平，请客！你新媳妇打屁——稳得住啊…… ”
车进明月峡，已是凌晨四点钟。凌云提着行李进了秦和平的寝室。说是行李，其实全是资料、书籍。两人像久别的夫妻，心里都有千言万语。凌云进屋就坐在藤椅上不走了。
秦和平说：“什么都没给你带，带了一套抽压煤气炼焦的技术资料。很不错，生产成本比土焦低，效益很好。焦厂修改设计方案是非常英明及时的决策。”
凌云说：“我哪敢贪功，建业提醒了我。”
秦和平说：“只有加快焦厂建设进度，才能缓解销售压力，焦炭、精煤可以扩大市场。原煤在省外有市场、有效益，但难度大，铁路瓶颈太严重。我这次把重点放在武汉、南京和常州的。”
凌云说：“明天，我带合同去找汪专员……”又问：“和平，你见了我哪几个同学？”
秦和平对凌云笑：“都见了，其中有一个特别关心你。”
“谁？”
“杜娟。”秦和平别有意味地笑，“她很漂亮，也很热情。她姑爷是南京一家燃料公司的经理。杜娟亲自赶来引见签的合同…… ”
“她……结婚了吗…… ”凌云吞吞吐吐地问。
秦和平仍笑：“我一个大男人，怎么好意思问人家结婚没结婚？她倒问你和周……周什么结婚没有？”
凌云脸一下红了，半晌不知道该说啥。他和杜娟是很好的大学同学，杜娟下乡当知青时，已经有了男朋友。毕业后，杜娟来信说和男朋友断了，给他写了一封火辣辣的信，寄了一张千娇百媚的玉照来。那时，他对周洁明已是目成心许，情深意长。他思考了很长一段时间，给杜娟回了信，说与周洁明即将成婚…… 从此，就与杜娟失去了联系。没想到这次穿帮了，而且还是周洁明男朋友。他见秦和平一直坏笑着，口吃起来：“杜娟……很不错……发表了不少诗作，恐怕结婚了吧？她在乱说…… ”
秦和平见凌云结结巴巴，一副窘态，笑笑解围：“我给她说你们小孩都上幼儿园了。”
凌云讪讪地笑：“不说这个了，不说了…… 和平，前几天，我心情不好，骂了赵敬国一通，想想又后悔，他一天也很辛苦…… ”
秦和平说：“你还真不该骂人。出了事故，大家心情都难受，你应该安慰人家。矿长难当，区长的工作更具体复杂。你一个脸色，都可能让人家一夜睡不着觉。”
凌云说：“找时间给他道个歉。”
秦和平说：“事情过了就算了，今后，我们都要注意这个问题。对好心办错事的人，要帮助完善，总结提高；对起心干坏事的人，不能心慈手软。要让下级服你，不能让下级怕你。”
秦和平想到周承恩在电话上给他讲的几件事，又说：“你的工作方法也得注意，广开言路，闻过则喜，才能形成合力。特殊背景下的那种损招用多了，伤人伤己，是有后果的。”
凌云不以为然，他明白秦和平所指什么。说：“你根本不知道伯伯这段时间做了些什么！”
秦和平说：“多沟通，要尊重他。你们虽然是平级，但他是长辈。”
凌云不说话，心里对周承恩压制杨建业很有想法。
秦和平说：“还有，你没有汽车驾驶执照，不能违章开车了。”
凌云自恃己能：“我开车的技术已经很熟练了嘛。”
秦和平说：“不管你技术熟练不熟练，没有驾驶证都不能开车！矿长带头违章，还怎么管理职工？”
凌云愣了一下，语塞，心想还真不能再私自开车了。笑笑，不说话。
秦和平说：“作为企业的主要领导，万万不可凭性情行事，你的一言一行，都在几千双眼睛的注视下…… ”
想想，又说：“这次外出期间，我琢磨着企业的事，生产已不是重点，重点在销售，难点在安全，薄弱点在人才。销售队伍要充实，摆摊设点这种游击战对我们不合适，要集中优势人才打歼灭战。原有的安全管理体系，已不适应现在的安全生产。矿区为自身利益，职工为增加收入，会加剧重生产、轻安全，要钱不要命的矛盾。生产现场必须加大督查督办力度。安全科再增加二十人，重点放在督查上。”
凌云沉思着点头。
“放牛坪这次事故，给我们的教训太多。干部、职工的技术素质都很低，都是在凭经验办事情。我们必须双管齐下，既要提高矿井的抗灾能力，又要提高职工的自保能力。我建议，从培训队、班长着手，对全矿职工进行安全技术培训。”
“好，磨刀不误砍柴工！在子弟校开设两个常设培训班。”凌云说，“关于人才问题，机关精简的人员和原来的中层干部中有不少素质比较全面的，我的意见先用几个。现在，竹林沟没区长，基建上的任务也很重，你认为哪些人可以用？”
秦和平犹豫了一下：“这个问题，你先征求伯伯的意见吧。”
凌云不回话，副矿长人选之争后，他感到和周承恩的语言越来越少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