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庆节过后,杨建业带着刚刚上任的供销科副科长徐峰出了明月峡。
出发前夜,秦和平、杨建业在凌云的寝室里,掏心掏肺地摆谈了半夜。三人仍然是谈社会、谈人生、谈企业、谈责任。最后,谈到杨建业此行的重要性和艰巨性。
凌云说:“建业,企业何去何从,全系你此行的结果。任务艰巨,责任重大,多辛苦点,多动动脑子…… ”
杨建业对凌云心存知遇之恩,信心百倍地说:“你放心。古人讲: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绣花针。我说:只要肯出力,屁眼也能整出儿子!贞节女也怕厚脸汉,这年头的人,做梦都想钱…… 徐峰说你给的钱太少了,恐怕套不住…… ”
凌云说:“你见机行事吧,只要能办成,多点就多点。既然要办,就下决心办好,费用服从效果。再需要,你打电话,我叫人送来。”
秦和平忧虑地说:“建业,办这件事,凌云承担的责任和风险太大,不得已而为之的一步臭棋。你们多用一分钱,他就多一分危险。徐峰太深沉,你信任他,就要用好他。”
杨建业说:“和平,你知道,我做事从来是摸着石头过河,不见鬼子不挂弦,不见真佛不烧香。”
凌云说:“建业,用好徐峰,管好徐峰。我记得和平说过:用好了,徐峰是个人才,用不好,是人祸。预祝你旗开得胜!春节,我请你喝好酒。”
凌云对杨建业、徐峰夸下的海口,一直将信将疑。他深知铁路运力的紧张和争夺的激烈,人人都知道,有计划,就有效益。而铁路运力涉及众多部门,如同破解迷魂阵。他不知道徐峰究竟会从何处下手,唯一相信的是杨建业。
杨建业出发后,凌云驻进了竹林沟焦厂工地。焦厂,是他破解企业危局的第二着棋。
国庆节前的党委会上,周承恩请缨主攻焦厂建设。秦和平主管安全生产,吴才全抓矸石砖厂建设,王大江负责机电设备。会议决定,再从机修分厂调出一百人,增援焦厂、砖厂建设,减轻彭定云的压力。
深秋的明月峡,四处都是热火朝天的景象,人人都是那么繁忙而充实。只是,矿党委副书记、副矿长刘长明躺在矿职工医院里,每况逾下,骨瘦如柴,痛得一佛出世,二佛涅槃,疾不可为,去日不多了……
杨建业决心要干一件大事让周承恩看看。私分安全罚款、粮票事发后,他真正后悔过,后怕过。他根本没想到周承恩会因此对他穷追猛打,反目成仇。当时,他确实没有承认,也不敢承认。他明白,认了,自己就彻底完蛋了;死不认账,让它成为无头公案,或许能熬过冰天雪地,等来春暖花开。事实证明,当初的选择是对的,尽管过了两年提心吊胆、望风承旨的日子,成天老老实实干事,夹着尾巴做人。最终,春天还是来了。
他感激凌云,痛恨周承恩。他决心金盆洗手,立地成佛,好好干事,报答凌云的知遇之恩。
然而,徐峰却成心和他过不去。
两人从万山、云山火车站跑起,到铁路分局、省计委、经委、煤炭厅,在凌云和秦和平跑过的原路上晃荡了十几天。请了不少的客,喝了不少酒,结果,没见到一个能济凌云之苦的活菩萨。
杨建业发现徐峰在故意带他绕圈子。徐峰曾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打开铁路运输计划之门的钥匙在明月峡里。可是,跑了十几天,除了他二人,没有第三个明月峡人出现。
正如凌云分析的那样,杨建业敢在周承恩眼皮下偷鸡摸狗,敢与周承恩斗智斗谋,胆识和智慧绝非常人可比。徐峰卧薪尝胆几个月,杨建业却是忍辱负重几年。徐峰十几天的一举一动,杨建业洞若观火。在省煤炭厅招待所里,徐峰宣告折足覆餗,对杨建业发难时,忍气吞声十多天的杨建业勃然大怒。他认为,徐峰向他发难,就等于自己发难凌云。他大声斥责:“老徐,你敢戏弄我?”
徐峰横躺在床上,漫不经心地答:“我怎么会戏弄你呢?”他想逼杨建业就范,听从他使唤。
杨建业高大的身躯,耸立在徐峰床前,直言正告:“徐峰,你我朋友一场。现在,你不仁,我就不义了!你敢起心请我吃早饭,我杨建业就敢黑心请你吃夜饭!”
徐峰心里紧了一下,连忙翻身起床:“建业,你什么意思?你要干什么?”他了解杨建业六亲不认的性格。
杨建业说:“我不是凌云,你的五脏六腑,花花肠子,我看得清清楚楚!你敢耍我,我要你生不如死!”
徐峰惊悚地说:“建业,真的不行了,你都看见的呀!那点钱办不了事…… ”
杨建业怒吼起来:“少****啰嗦!我是谁?你尾巴一翘,老子就晓得你拉屎拉尿!老子刚上来,办第一件事,你竟敢让我出洋相?不办了!买票回去,看谁栽得惨!你不要拿前年那点小事拿捏我,你屁眼上的屎比我多!要好,一根肠子到屁眼;要坏,头破血流,一刀两断!”杨建业之所以让周承恩欲罢不能,就在于他能干事,他能干事就在于他对谁都拉得下来脸。在他手下干事的人,没有不惧怕他的。
杨建业说完拎着包就走。
徐峰急忙起身拖住:“建业,你何苦嘛?”
“我何苦?我对你够可以了。我给凌云打了保票才用的你,你竟敢软办我,拆我的台,让周承恩看我的笑话?回去,大家都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杨建业方头大脸,剑眉细眼,拉下脸后,确实非常吓人。
徐峰难堪了:“建业,我不是拆你的台,是凌云太不够意思。收拾我几个月,让我丢人现眼不说,我给他跑一百多万元回来,两千块钱,一个副科长就打发了,还在李维雄之下。我凭啥为他卖命?你我兄弟一场,我有办法让你交差…… ”
杨建业转动着小眼睛:老狐狸,你终于露出了尾巴,老子早看出了你的坏心眼,想整企业的钱。他放松了语气:“对了嘛!你对我还用得着耍心眼吗?你当科长的事,我给凌云讲过。李维雄是周扒皮的红人,你想想,凌云为难不为难?你在竹林沟搞了些啥名堂?在井下混了几天?装了多久的病?我在凌云面前尽给你拣好听的话说,人家认了账嘛!你跑砖厂项目的十万元费用都用完了吗?天知地知,只有你良心知道嘛…… ”
徐峰说:“没用完?我敢赌咒……”
杨建业冷笑着逼视徐峰:“赌咒?好!你儿子在省城读书,你把他叫出来,跪在地上,你就向天赌一个死儿绝女的咒!”
徐峰讪讪笑:“建业,你说些啥嘛…… ”
杨建业说:“对了嘛!副科长又咋的了?李维雄在我手上,你还怕他?从此,我要他吃凉拌菜。”
徐峰说:“十万块钱根本搅和不了。”
杨建业说:“徐峰,这次,我把话挑明,送多送少,我给你当差,不是真佛你别想乱烧香。你也别打这钱的主意。你晓得,老子当了几年龟孙子,凌云对我够好了,我得对得起人家。”
徐峰说:“建业,你何苦哟,装啥处(女)吗?走上这条路,就走进了瓜田李下,与谦谦君子无缘啰!”
杨建业不想和他闲扯,说:“你晓得我:你耿直,我耿直;你乱扯,我不会向谁学。一句话,干,不干?”
徐峰讥笑:“你也耿直?周承恩过去对你那么好,你背后还叫人家周扒皮?”
这句话截住了杨建业的痛处,他一下火了:“你****的……狗咬来了不知捡棍棒的人是傻瓜。你搞清楚,老子现在是为凌云干!”
徐峰挤眉弄眼地笑:“老弟,你啥时候出卖凌云?”
杨建业真的气愤了,推了徐峰一下:“老狐狸,从此,门坎上砍狗****——一刀两断!这次算我不长眼,你等着…… ”说完就走了。
徐峰为难了,他本想趁此机会大捞一把,带着妻子儿女离开明月峡,没想到为蝇头小利落魄了几年的杨建业,竟然一下子成了正人君子!徐峰落泊了几个月,痛感自己过去没大胆挣钱。自己有钱,求谁?怕谁?人不求人一般大。还用得着在竹林沟寄人篱下受人羞辱吗?这世界,钱才是好东西,升官不是为了发财吗?他拉杨建业入伙,认的就是杨建业过去对他言听计从,认的就是杨建业的胆子,认的就是杨建业也想钱。没想到一夜功夫,杨大胆竟然修成了正果。其实,他早已探准虚实,办成这事根本花不了多少钱。
徐峰站着叹了一口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心里早已认识到杨建业于己的用处,就急忙追下楼。杨建业虎着脸在服务台前假装结算住宿费。其实他心里也不想得罪徐峰,徐峰不仅捏着他的痛处,还关乎着自己这次信心百倍主动请缨的成败。
徐峰笑嘻嘻地把杨建业拉到旁边:“老弟,当官了,玩笑都开不起了?”
杨建业仍拉着脸:“你敢开这种玩笑?他在矿里急得团团转,他要知道你的鬼心眼了,你不当龟孙子才怪。”
徐峰仍笑:“这十几天是探路嘛。”
杨建业说:“你少装神弄鬼!办,拿话说。不办,回矿!”心想,徐峰这个人太鬼,不给点颜色,他会爬在自己头上拉屎拉尿,动不动就会装神弄鬼;时代不同了,今后,不能再给他太多的笑脸。
徐峰干笑着说:“办正事的人还没来嘛。”
“谁?”杨建业恨恨地盯着徐峰。他太想办成这件事了。
徐峰轻描淡写地说:“朱玉萍。”
“她?”杨建业惊住了,“她能办成事?”他以为徐峰又在耍弄自己。
徐峰笑眯眯地点头:“就是她,她本人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
“?!”杨建业惊愕地盯着徐峰。
徐峰说:“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打电话叫朱玉萍和他舅舅汤光乾马上赶来就行了。”
杨建业急了:“你少给老子卖关子,快直说!”
徐峰笑笑,从容不迫地道来:“朱玉萍的舅舅汤光乾,不是在汤家村当了几十年的支部书记吗?六九年,一个叫朱江的知青下放到那里——那时叫立新大队。朱江那时才十七岁,可以说,什么事都不会干,连农村的饭都不知道怎么煮。汤光乾见他可怜,就留在自己家同吃同住了四年——四年啊!汤光乾把朱江当亲儿子待。那几年,朱江的父母都是走资派,一直生死不明。你知道朱江的父亲现在在干什么吗?”
杨建业屏息地听着,茫然地回答:“我怎么知道?”
徐峰得意洋洋地说:“铁路局局长!”
“啊?!你怎么知道的?朱玉萍怎么没说?”
徐峰颇有几分炫耀之意:“我连这点都不知道,那不白在这世上混了几十年?地区物资局的一个朋友——也是当年朱江一起的知青告诉我的。朱玉萍当时多大点,能知道吗?”
杨建业不满了:“老徐,你也真的不是东西。这么简单的事,你为啥不早说?”
徐峰说:“不跑这十几天,怎么知道?”
杨建业没吭声,心想:老狐狸,办成了事,我再找你算账。
快满花甲从没出过万山的汤光乾,这次被外侄女带着出省了。外侄女还自己花钱,给他透身换上了一套像模像样的新衣服。
汤光乾从建人民公社起就当大队支书,虽然识字不多,却明理不少。他一生做过很多好事。单说知青,他家就收留了两个,先是朱江,后来又是一个娇小的女知青。他可怜那些远离父母的娃娃们,下放到立新大队的知青,在他的呵护下都没受过委屈。有的生产队长向他反映,有知青偷葱蒜。他说,娃娃们小,他们想吃,你就送吧,别为难娃娃们。那些娃娃们至今还有不少人记得汤书记,逢年过节还在给他寄东西来。朱江就是其中一个,只是最近几年才失去联系。老支书根本没想到十几年前的知青,能帮外侄女的大忙。
朱玉萍也记得朱江,一个胖乎乎的、穿着干净、爱拉二胡的大哥哥。那时,朱江特别喜欢她。她每次去舅舅家,他都爱抱她,还教她认字、写字。她最先学会写的“毛主席万岁”几个字,就是朱江手把手教的。她上一年级时,朱江就回城了。之后,舅舅家又来了个女知青教她学习……
杨建业、徐峰、汤光乾、朱玉萍四人在省城汇合后,又上火车,铁路局在邻省省会城市。上车前,徐峰叫物资局的朋友给朱江打电话,说立新大队的汤书记想念他,去看他了。
上车后,徐峰一路上都在教汤光乾见了朱江后要如此如此,那般那般。似乎汤光乾不是满头银发的六旬老人,而是蒙昧未开的六岁顽童。朱玉萍一心想为企业办成这件事,也在兴高采烈地说要与老舅如何一唱一和,让朱江办事。杨建业坐在窗边的座位上,手一直压着装钱的旅行包。
半天一夜的旅程,火车还没到终点,广播里就传来了女播音员甜甜的声音:“万山来的旅客汤光乾请注意,万山来的旅客汤光乾请注意,请您马上到列车长办公席,请您马上到列车长办公席…… ”
徐峰高兴得不能自持,在杨建业大腿上猛拍一巴掌:“老弟,成了,朱江接来了!”
四人急急忙忙找到列车长办公席,果然,朱江已通知到火车上。车到终点,列车长带着四人,从进站天桥到了一个全是沙发的小候车室。
朱江放下工作恭候在贵宾候车室里。这个西服革履胖墩墩的年轻人,终身难忘父母蒙难,自己流落万山那段刻骨铭心的青春之旅,忘不了那个有山有水的小山村,忘不了汤光乾夫妇的大恩大德。回城十多年,他先在铁路分局工作,后结婚生子。妻子大学毕业在省直机关工作,家就安在铁路分局。几年前,父亲的历史问题得到澄清,先在铁路局任副书记,后任局长。朱江与妻子闹翻脸后,父亲把这个小儿子调到了自己身边。
列车长把四人带进贵宾室,朱江一眼就认出了汤光乾,汤光乾也认出了朱江。阔别十多年,相见在异乡,老少两人都激动不已。朱江喊:汤书记!汤光乾喊:小江!两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列车长退了出去。
好一阵寒暄后,朱江才扭头看另三个人,一个彪行大汉,一个斯斯文文的中年人,一个花枝招展的美女子。他一个都不认识。
朱玉萍却认得朱江,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朱江哥哥,你不认得我了呀?我是萍萍呀!”
朱江把朱玉萍上下打量了一番,从记忆深处找出了朱玉萍小时候的影子:“呀!萍萍?真是耍赖皮要我爬樱桃树的萍萍?”
朱玉萍眉开眼笑地:“是我呀!朱江哥哥,你还记得从树上掉下来的事呀…… ”
朱江松开汤光乾的手,一步过来,双手按在朱玉萍肩上。朱玉萍羞涩地低下头。朱江两手在朱玉萍肩上摇了摇:“萍萍,抬起头来,让我看看那个顽皮得像个小男孩的萍萍。”
朱玉萍半羞半娇地抬起头,嫣然地打量朱江:比过去胖些,依然留着学生发型。朱江看着朱玉萍心里却感叹:天!那山旮旯里竟长出这等花容月貌的美女?柳叶眉,丹凤眼,薄薄的嘴唇,小巧的嘴;笑着的嘴角居然把白嫩的脸蛋翘出两个小酒窝。他忍不住在朱玉萍白白嫩嫩的脸上轻轻拍了两下:“好!萍萍,欢迎你!这两位是谁?”朱江松开了朱玉萍。
朱玉萍指着人介绍:“这位是我的矿长,杨建业,这位是我的科长,徐峰…… ”
杨建业、徐峰忙上来握手,急忙自我介绍。
朱江和徐峰握着手,回头问:“萍萍,你工作了?”
朱玉萍答:“快两年了,爸爸职业病提前退休了。”
朱江明白了这一行人的来意,但没有反感之意。他想给老村支书,给朱玉萍办成事。
接下来的事既简单,又复杂。朱江把四位客人安排在铁路局的招待所里住下,中午和晚上都陪着四人吃饭。杨建业瞅朱江高兴时说明了来意。
朱江说:“这事不好办,得老头子发话。老头子在北京开会,过两天才回来,数量上办不了几十万吨,但几万吨是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