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建业在电话机旁听到这个情况，气愤难耐，当场就骂起人来……
昨天上午，凌云拜见了几个关键人物，把杨建业和徐峰留在了省城，自己昼夜兼程赶了回来。
整整一夜铺天盖地的大雪，明月峡四野白雪弥望，粉妆玉砌，寒凝大地，茫茫银色的大山谷里几乎没有行人。山中不时传出竹木被大雪压断发出的清脆响声。偶尔一辆带着防滑链的汽车，像孤独的过客，匆匆忙忙地从明月溪旁驶过。只有那几处袅袅炊烟，还给风刀雪剑的大山谷残留着几许人间暖意。
凌云回矿已快黎明时分。天寒地冻，旅途劳顿，他躺上床一觉睡到上班铃响。洗漱了下楼，食堂早已关门。他想找秦和平先问一问情况，秦和平的办公室却关着门。他心急性躁，忍无可忍，打酒只问提壶人，就径直去了三楼周承恩的办公室。
周承恩正要出门下矿区，突然见到怒气冲冲的凌云，惊了一下，又退到办公桌前坐下，问：“什么时间回来的？”
凌云铁青着脸，答：“昨晚上，回来参加决算会。”
“跑了这么多天，跑出了啥名堂？”
“有钱啥名堂都能干！”
“这样办企业，简单嘛…… ”
“简单的事，人为地搞复杂了！”
周承恩抬头看了一眼出言不逊的凌云：来者不善。急急忙忙赶回来，肯定知道了决算结果。他先发制人：“今年，你们用了多少乌七糟八的费用？”
凌云毫不隐讳：“二十多万！”他决心论出是非高下，闯过这道关。
周承恩存心横刀立马，不让他过关：“钱不是私人的，是国家的钱，是公款！贿赂国家工作人员是犯罪！一分不能报，年终决算必须遵纪守法！”
凌云迎着周承恩的目光：“我请你自己出去看看社会风气，不给钱，不办事，收了钱，乱办事！国家的法律，党的纪律都到哪里去了？那些人不是共产党员吗？企业要生存，要发展，几千人要吃饭，谁也别想和企业、和几千职工过不去！对不起，我是矿长，财务上的事我说了算！”
周承恩见凌云犯横了，知道这小子不是秦和平。急忙缓和口气，和言悦色地说：“坐下说，有理不在言高。”
凌云坐了下去，鼻子哼哼了两声。
周承恩说：“凌云，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认起真来，小事可以搞大。短短两三个月，你们送几十万出去，你想过后果没有？过去说乱倒了敌人，锻炼了群众，乱极必治的道理你不会不懂吧？还有，年终决算截留国家利润是违法啊！”
凌云也想说服周承恩：“伯伯，你讲的没错。可是，我们不能不正视客观事实。彼亦是非，此亦是非，我还怎么工作？万事开头难，今年的费用是大了一点，明年就没有这么多了。决算的事，我和财政局的领导都谈好了，他们也赞同放水养鱼的观点，今年是按二百五十万元亏损补贴的。我们年终决算却冒几十万盈利，他们如何向领导和其它企业解释？没有问题也是问题了。而且，还关系到明年的补贴呀！”
周承恩说：“这些都不是正路！既然如此，叫他们出文件吧！”
凌云又气愤了：“你纯粹不讲道理嘛！这种事人家会出文件吗？”
“对了嘛！”周承恩说，“还是见不得天嘛，还是歪门邪道嘛！凌云，这件事不能听你的。”
“也不能听你的！”凌云火了，“我是矿长，我负责！瞻前顾后，前怕狼后怕虎，什么事也别想干。”
“干事也没有你这样干的，急躁冒进，急功近利，不择手段，不计后果！”
“商机稍纵即逝，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在这种环境里，你不急，我急。今天，大雪封山，矿工的更衣室连暖气都没有，他们床上除了一床被盖，还有什么？我作为矿长，能解决不解决就是失职！企业正是发展的好时机，我不抓效益、抓发展，就是失职！”
“不能用冠冕堂皇的理由，干违法乱纪的勾当。你这是典型的无组织、无纪律的资产阶级自由化思想！”
“你不要拿大帽子吓唬人！共产党不是要把人民搞成无吃无住的无产者！企业行为的出发点和落脚点都在经济效益，以经济效益为中心！领导讲过多次，企业的事，按企业的方法解决！”
“企业，是社会主义的企业，是共产党领导下的企业，必须遵纪守法…… ”
“改革，就是要破除一切阻碍经济发展的陈词滥调，条条框框，加快发展经济，强国富民。 ”
“够了！”周承恩“嚯”地站起来，怒斥：“乱挤成本，截留利润，公款送礼，不是改革，是破坏！是对改革、对社会风气的公然破坏！”
凌云也站了起来，气得鼻子直“哼哼”，他极力控制着怒火。
周承恩斩钉截铁地说：“年终决算，就这样定！”
凌云反唇相讥：“谁定？厂长负责制！”
周承恩寸步不让：“东西南北中，党是领导一切的！”
“党委是集体领导，不是哪一个人的党委！”
“企业，是国营企业，不是私人企业！财务决算提交党委集体决定，谁也不能独断专行！”
“现在不是党委领导下的厂长负责制，谁也别想给我划圈子，定调子！”
“由不得你！”
“也由不得你！”
两人火星四溅，互不相让，激烈地争吵起来。
最先发现矿长、书记争吵的是隔壁办公室的党委副书记李天华。听到二人争吵声后，他干脆下了楼。他对周承恩有意见，对凌云也有意见：自己名誉上是党委副书记，实际就是机关临时工一个———叫打东不能打西，辛辛苦苦几十年，连自己孩子的工作都解决不了。过去，周承恩一言九鼎，现在，凌云一手遮天。都是道貌岸然，假仁假义的伪君子！他俩爷儿牛打死马，马打死牛，关自己屁事。他干脆走了。
机关的人都下基层去了，二、三、四楼办公室的人几乎都走光了。秦和平起床后就和王大江去了机电科，大雪封山，两条输电线上积满了雪。他们组织人员在清除电线上的积雪。
梁晋秋听到书记、矿长在三楼争吵，急忙告诉周洁明。几个人跑上三楼，两人还在争吵。周承恩大声说：“……只要组织照顾，不要组织纪律，没有一点大局意识，你还像不像一个党员干部…… ”
“我是明月峡煤矿矿长，我的岗位责任在明月峡。我不顾这个团体谁顾？我连自己的岗位责任都不知道，去顾什么大局？地区火电厂一个新建的企业，亏损几百万，难道，还要我们的职工脱了衣服裤子磨净肉，挣钱供他们亏损吗？”
周洁明站两人中间，看看怫然作色的父亲，又看看怒气冲天的凌云，心劈两瓣。她强行推凌云走：“你能不能冷静点？”
凌云不走：“行政只有命令，出了事我负责！决算，只能按我说的办；否则，我只有按《厂长工作条例》办事！”
周承恩被梁晋秋劝着，讥笑着回答：“谁敢违法违纪，党纪处分！”
周洁明回头忧悒地看了一眼：“爸，你能不能少说一句？”
凌云又欲还击，被周洁明推出了办公室。周洁明故作轻松地对凌云说：“你冷静一点嘛！你不能心平气和地说话吗？”
不知是冻的还是气的，凌云的手脚都在颤抖，嘴唇发紫：“我冷静不了！”
周洁明把凌云推到楼下自己的办公室，给他倒了一杯热开水，又向黄光荣要了一点白糖放进去。凌云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充溢血丝的眼睛居然闪着泪光。梁晋秋劝了周承恩，又下楼来劝凌云。她和周洁明劝了很久，凌云才平静下来。
凌云喝了几口糖开水。他不仅没吃早饭，昨天为了赶路，和司机只吃了一袋饼干，连夜饭都没吃。喝完开水，凌云就叫周洁明拿来决算草表看，看着看着，心头的气又涌了上来，心在颤抖，手也在颤抖，愤然地吼叫：“这纯粹是杀鸡取卵，竭泽而渔，把企业往死里逼！”话没说完，三下两下就把决算草表撕得粉碎……
秦和平在风雪中被周承恩紧急召回机关。他并不知道凌云顶风冒雪连夜赶回来了。跑去叫他的黄光荣告诉他，书记、矿长为决算吵起来了，凌云把决算表撕毁了。秦和平焦头烂额，心如乱麻。
回到机关，秦和平直接走到周洁明办公室门口，叫了几声，周洁明才红着眼睛开门。秦和平进门就问：“姐姐，你哭了？”
周洁明佯装笑脸：“我才没哭呢。和平，你说这可怎么办呢？”
秦和平说：“姐姐，你别急，这道关是过不去了。伯伯叫我回来，是要用我去制服凌云，我比你更麻烦。伯伯的意图很明显，他要以年终决算的数据——凌云干出的工作实绩，把凌云撵走。我估计他还有第二步、第三步…… ”
周洁明怔怔地望着秦和平，吃惊地说：“人家干得好好的，他是想把企业搞起来。和平，不能让爸爸这么做，你得拿主意帮帮他……”
秦和平说：“姐姐，事情不是我们想象的那么简单，无知才无畏……伯伯把事情看得太深、太透。”
“你得有个主见啊！”周洁明焦急地说。
“我尽力…… ”秦和平无奈地答。
秦和平知道周承恩叫他回来干什么，但是，他不敢反抗周承恩——那不仅是十几年的养育之恩，更重要的是，他明白长辈的良苦用心。他走进周承恩办公室，周承恩正在打电话，听说话的语气是在和地区领导通话。秦和平规规矩矩地坐在沙发上等候。
周承恩讲完电话，站起来对秦和平说：“和平，凌云回来了，你去和他谈，决算必须按纪律制度办！”
秦和平想抵抗：“伯伯，你不说目的，这工作我肯定做不通。”
周承恩盯着秦和平，心想：你小子也敢犯横？他明白，这小子诡计多，但没有凌云性子烈。他今天算真正领教了凌云犯起横来的厉害，不仅明火执仗地和自己对着干，居然还把财务报表撕毁了，真正是狗坐轿子——不识抬举。周承恩这次是下了决心要凌云坐一回轿子，想不上轿也不行，硬的不行就智取。他先下手擒住秦和平就是为今天的行动埋下的伏兵。他仍然以不由分说带有威胁性的口气说：“没有目的。该说的话我早给你讲了：谁点火，谁熄火！做不通工作，就说明你心中有鬼，今后就别叫我伯伯，也别回那个家！”
秦和平惊呆了，怔怔地望着周承恩，他没想到一向慈祥的长辈，会说出这样绝情的话。他感到有口难言：“伯伯，他……他那个性子，是我说得服的吗？”
周承恩决然地说：“下午，开书记办公会。会上，你直接表明态度，必须坚决！”他不想扩大影响，正副书记只有四个人。
秦和平低首下心，无可奈何地点头遵命。
秦和平从楼上下来，经过凌云的办公室，看见凌云坐在椅子上木然地望着窗外的皑皑白雪发呆。他走进去，在凌云的对面坐下。凌云回过头，点了一下。
秦和平说：“我不知道你回来了。跑的效果咋样？”
凌云两眼仍望着窗外：“省厅默认我们今年截留一部分规费搞矿井技术改造。省计委的人叫我们报一个水泥厂项目上去平衡。铁路上最近几天就开始发煤了，建业他们回来后还要去一趟湖北。”
秦和平说：“你遇事冷静点，摆事实讲道理，大家都要以理服人。”
“他根本就不讲道理嘛！说不服压服，什么做法嘛！这是工作，又不是家里吼小孩？这样决算，我们不是自投罗网，自己和自己过不去？里里外外都这样逼我，我还怎么工作？”凌云无助的眼睛看着秦和平。
秦和平连忙避开凌云的目光，淡淡地说：“下午，开书记办公会，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吧，大家都要以理服人。”
凌云想，书记办公会只有四人参加，即使李天华不支持，有秦和平支持也能打个平局。出现平局，他就不怕了，两眼期翼地望着秦和平说：“和平，开弓没有回头箭这句话，是你在小垭口对我讲的。今天，我向你讲一遍，企业经不起折腾，没有回头路可走！书记办公会的结果，取决于你…… ”
秦和平避着凌云的眼神不置可否：“你要尽快做通李书记的工作。”他看着焦急万分的凌云，感到束手无策。
凌云从办公桌下拿出两袋衣服给秦和平：“和平，我给你和洁明一人买了一套衣服，你是西装，她是一件呢大衣。”
秦和平说：“她的你给她吧。今后，你们都别花这种冤枉钱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