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和平和秦琴手拉着手从山上下来时,李天华一家已坐上了吉普车。今天本来该李天华值班,见周承恩一家开小车走了,他就给梁晋秋打电话说自己要开车出去一趟。
梁晋秋问:“你不是要去焦厂慰问上班职工吗?”
李天华说:“那是个过场,我叫车把东西带去就行了。”
见秦和平兄妹从山上下来,李天华跳下车,说:“和平,我去一个亲戚家吃顿饭。一年到头,忙得也没去看过他们。你没事的话,去焦厂慰问一下职工,慰问品在车队。”
秦和平看了李天华一眼,不好说什么。这是个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愿干,台上说共产党光荣、伟大,台下满口怪话的人。笑笑,说:“你去吧,我替你值班。”
李天华说:“谢谢啦,和平。”上车就走了。
秦和平预定和妹妹回老家祭拜母亲的计划落空了,就把秦琴带到梁晋秋家。梁晋秋和朱玉萍挽着衣袖在门口剖鱼。秦和平说:“梁姨,我去慰问焦厂职工,不回老家了…… ”
大年初一拜祭父母,是秦和平兄妹十几年来风雨无阻的事情。万家团聚的新春佳节,是兄妹俩最心酸、最难过的时候,人人都有家,就他兄妹没有自己的家,他们想自己的爸爸妈妈。邓良菊和梁晋秋都喜欢、心疼他们,争着要他们去自己家团年,可兄妹俩心都碎了,每年初一,兄妹俩都要跪在父母的坟前哭一场。现在,他们大了,不哭了,可祭拜父母是他们对逝去的双亲的心情啊!梁晋秋站起身来,一下就火了:“和平,你别去,我去。太不像话了!下次党委会,我来说这件事。”
朱玉萍像只花蝴蝶:“梁姨,你去吧,我做饭。”
秦和平说:“算了,梁姨。这半年,他没在下面乱说生事就很不错了。还是我去,建业夫妇中午会来拜年,你做饭。”
梁晋秋气哼哼地:“党委会上,我还是要讲,老周不敢收拾他,让凌云收拾。”
秦和平笑笑,就和黄树良、朱玉萍、秦琴有说有笑去车队搬慰问品。
从黄树良家去车队的捷径要过机修分厂后门,有一公里多路程。四人说说笑笑刚进车队大院,凌云就乘坐大货车回来了。
黄树良见凌云从车上跳下来,跑上去打躬作揖:“矿大爷,黄鼠狼给你拜年了……”
凌云笑:“黄树良,你去给鸡拜年吧!”从衣袋里摸了一包“大重九”香烟甩给黄树良。
黄树良拿着香烟闻了闻:“矿大爷,该二红喜嘛!”
凌云说:“还有一包我要抽。”
秦和平乍见凌云时,怔了一下。早上邓良菊给他说一家人去凌云家,他就明白了长辈们的用心。见到凌云,他不知说啥。问:“凌云,姐姐不是去你家了吗?”
凌云白了秦和平一眼:“她不陪你回老家?”
秦和平恍然大悟:“你该陪陪她。”
黄树良说:“矿大爷,你虚伪嘛!明明喜欢人家,偏叫她陪‘情哥哥’,你看我们…… ”说着,就去亲朱玉萍,被朱玉萍推开了。
凌云强笑,问秦和平准备干什么。
秦和平说:“李书记有事走了,我去焦厂看看上班的职工。”
凌云骂了一句粗话,说:“我也去。”抬手看看手表:快到中午十一点了,又说,“我去供销社买点东西,先去看看黄书记。”
黄树良说:“买啥东西嘛?拿钱多方便。”
凌云笑,摸出钱包:“黄鼠狼,去买点你爸爸爱吃的东西。”数了几十元钱给黄树良。
黄树良数了数钱,说:“不够。你包里那么多钱,太小气了吧?”抢过凌云的钱包又掏。
朱玉萍在背后拉了一下黄树良,示意他别掏凌云的钱。
黄树良从父母的交谈中已经知道凌云要调离明月峡,不舍的情绪里夹杂着不满,回头对朱玉萍说:“你拉啥嘛!矿大爷的钱,不用白不用。再不抓紧用,今后想用也用不到了。”
凌云问:“黄鼠狼,你听谁说了啥?”
黄树良盯着凌云:“你装嘛!你们这些当官的哟,装模作样,吹牛骗人,一套一套的。”
凌云问:“我骗了什么?”
“你还不骗人哟!”黄树良不屑地看着凌云,讥讽地说:“你干筋火旺在大会上吹牛皮,吹得天花乱坠,给职工干这样,干那样,唬得工人不要老命地给你干活,到头来,猫搬饭甑子——给狗帮忙。最后是给你脸上贴金!”
秦和平急忙制止:“黄树良,新年大节,不许乱说!”
黄树良反来了精神:“本来嘛,黑哥们原来很服他嘛!都说他有良心。把我也唬懵了,还跟着他去装正神,支农!当官的都不是好东西,没良心。”
秦和平急忙把黄树良推开:“不许乱说!”
黄树良挣开秦和平,反跑回来,越说越有劲:“你叫他自己下去听工人怎么骂他嘛!”
凌云脸色很不好:“怎么骂的?”
“骂你是大骗子,骗黑哥们的感情;骂你没良心,为了自己当官,捞政治资本,挣些高指标害工人;骂你修房子,修卵子…… ”
秦和平大吼一声:“黄树良,你再胡说我给你一耳光!”
黄树良看见秦和平真火了,愣怔住了,又见凌云脸色不好,就强忍着不说话了。
凌云气呼呼地看了秦和平一眼:“让他说!”
黄树良灵机一变,半真半假玩笑道:“说完了。还有就是你走之前,把朱玉萍调回矿,你莫弄去跑销售,给我跑成了空壳壳…… ” 这是他一直想说没说出来的心里话。他很担心朱玉萍在这个人欲横流的社会里跑花心。
朱玉萍没等黄树良的坏话说完,就在他背上捶了一拳:“臭嘴——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黄树良不说话了,大家都不说话。几个人各怀心思,默默走到黄树良家门前。秦和平见凌云阴沉着脸,找话调节他的情绪:“凌云,黄树良嘴里乱说,生产上有一套,我想让他去当安全员,你的意见呢?”
凌云心情十分恶劣:“你定!”
秦和平又提醒:“新年,大家心情都很喜气…… ”
走进黄仲全家,凌云强颜欢笑和坐在轮椅车上的黄仲全问好拜年。黄树良摸出凌云的钱交给梁晋秋:“妈妈,矿大爷来拜年,一点东西不买,这是我从他身上摸的钱,就不要他买东西了。”
梁晋秋怒笑着拍打了黄树良一下:“新年大节,去他身上摸钱…… ”又把钱还给凌云。
凌云不收。黄树良拿过钱塞进凌云衣袋:“矿大爷,算了,不敢用你的钱,你要不高兴了,收拾我,我还要去多的。”
礼节性地祝福了黄仲全、梁晋秋,凌云和秦和平就上车去竹林沟,车队派的一辆“川路”牌小翻斗车送他们。凌云坐在驾驶室中间座位,秦和平坐在门窗边。上车后,两人一句话没说。
凌云的心情非常糟糕,黄树良阴阳怪气几句话,触动了他敏感的神经,加大了心中的怨气。他似乎看见了职工骂他时的怒容和鄙视的目光。心想:自己也真没良心,焦厂职工无处安身住在矿区大会议室里,自己信誓旦旦要改善职工生产、生活条件,除建了一座焦厂,还干了什么?连丁学农都不如,人家还把全矿烂泥路修成了水泥路,还修了办公大楼。自己呢?彻头彻尾的大骗子!他这么默默地想着,气着,两眼漠然地看着前方,心里的气全在身旁这个人身上。
秦和平两眼望着窗外寒山,知道凌云在想什么。这些天,他一直回避着凌云,就是知道凌云最终会留下来,他害怕周承恩再怪罪他。对凌云的去留,他心里至今矛盾重重。他很清楚,企业请客送礼根本不是凌云能控制的事情,也不是送与不送的问题,而是谁送得巧妙,处理得巧妙的问题。送礼拉关系,不仅是人固有的趋利本能,更有久远的历史渊源和复杂的现实原因。凌云的胆量和周承恩的固执,两人针尖麦芒地对抗,闹得满城风雨,不出事是侥幸,出事是必然。他说不服凌云,更不敢说周承恩,夹在两个强者中间,好难为人……
“停车!”车过大垭口,刚进竹林沟,凌云突然一声大喊。
司机吓得一个急刹车。秦和平毫无防备,头险些撞上挡风玻璃,惊慌地问:“什么事?”
凌云满面怒容:“下去!”又对司机说,“你开车走,我们走路下来。”
司机不知所措地看着凌云:“我在前面等你们吧?”
凌云生硬地说:“别管我们,把慰问品交给申厂长,我们随后到。”
秦和平开门下车,凌云跟着跳了下去。司机犹豫了一下,开车走了。
这里到矿区还有三、四公里路。公路两旁,修竹万竿,天上红黄红黄的太阳光毫无暖意,寒风在山沟里逍遥自在。两人闷着没走多远,凌云就控制不住气愤的心情了:“秦和平,为什么不说话?没做亏心事吧?”
秦和平淡淡一笑:“你叫我下车,我怎么知道你想说啥?”
“我想说啥?我啥也不想说!职工怎么骂的我?你说来听听。”凌云的语气很冲。
秦和平说:“职工怎么会当着我的面骂呢。”
凌云爆发了:“秦和平!你少给我装傻!我他妈就是大骗子,大强盗,是没良心的人!是踩着矿工肩膀向上爬、喝矿工血汗、捞政治资本的大骗子!你呢?你是什么角色?能骗大骗子、大强盗的人,是什么角色?!”
秦和平说:“你冷静一点行不行?”
“我怎么冷静?踩着矿工的肩膀向上爬的人,要做一生的噩梦!要死无葬身之地!秦和平,你是矿工的后代,矿工的苦、矿工的累、矿工心里的痛,你理解吧?你们这样昧着良心做事,对得起谁?企业就差那么一点力就上去了,你们是拆的谁的台?焦厂的职工晚上睡在哪里?大会议室!焦厂的职工、车队的职工,昨晚大年三十夜还在上班,他们为谁?为了我凌云一个人?我他妈是什么东西?我他妈就是大骗子!我他妈出卖企业、出卖这些成天脱光衣服裤子磨净肉、老实巴交的矿工,我不得好下场…… ”凌云的情绪完全失控了。
秦和平心里作痛:“凌云,你冷静点…… ”
凌云那委屈、愤懑的心门被撞开后,澎湃的心潮波浪滔滔:“只可笑痴人太痴!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要撵走我,用得着这样干吗?你们给企业、给职工留下了多大的后患?矿工是把脑袋别在腰带上在干活啊——秦和平!我没给他们做一点好事,没造一点福,还给他们留下高指标,我还是人吗?我对得起这些人吗?”
秦和平仰天长叹,一句安慰话也说不出来。
凌云悲愤难平:“用矿工的汗水、血水给我脸上贴金,给向上爬铺路,用这种见不得人的手段撵我走,就是让我当专员、当省长,也会做噩梦!”
秦和平心痛难忍,这是一种什么感情啊!他不知道说什么,只是一口又一口地叹气。